尽管还没到六月,可天气就炎热得仿佛是夏日了。
千河谷处于帝国中心靠西南的位置,来自翡翠海的热带季风沿着伊贝河逆流而上,将炎热的夏季提前送到。
千河谷南部的三个郡,除了诺斯郡是高原地形吃大亏以外,卡夏郡和郎桑德郡都是春季短,夏季长。
在酸瓜镇外苍黄色的平原上,一块块田地被篱笆与灌木所分割,燃烧的枯枝和荒草浓烟滚滚。
茅舍、溪流和麦田都在烟雾中覆盖了一层呛鼻的柴火气。
尽管霍恩大力推行维新派的农家肥和绿肥,和对于开荒地的巨大需求来说,他们只能采取传统派刀耕火种的烟肥。
在轻纱般覆盖的烟雾中,圣锄修道院的农业雇工们穿着薄薄的麻布背心,仍然在田地上劳作着。
一名犁把式握着轮犁的弯弓竖木扶手,烈日将他的后脖颈晒得脱了皮,露出大片粉红色的肌肉。
可他仿若未觉,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中,迈步向前。
在脚印之间,犁刀破开泥浪,翻出了深色的土壤,留下了一道道垄沟。
两匹挽马吐出舌头,喘着粗气,汗水沿着它瘦骨嶙峋的背部,从腿骨和腹部滴下。
前面牵马的葛瑞兹心疼地将自己的水壶递到了挽马的面前,挽马立刻咴咴地叫着,争相贪婪地舔舐着所剩不多的水。
“别给它喝。”那中年犁把式探头喊道,“它聪明得很,知道咱们把水喝光了,就得歇息和打水,这才耕了多少地?它在演呢。”
葛瑞兹摸着挽马的脑袋:“让它喝点吧,我不渴。”
“葛瑞兹,你得学着怎么料理牲畜,对它不能好也不能坏,你得把他看成家里自以为聪明的傻大哥。”中年犁把式一边操持轮犁一边说道,“既不能对他太宽容,他会千方百计偷懒,也不能对它太苛刻,因为它比你的亲人还亲。”
“我知道了。”葛瑞兹无奈地看着他的堂叔尼古拉,“就这一次吧,一撮白和一撮灰的确是渴了。”
“帕帕,能不能换我牵马啊?”拿着钉耙梳土的堂弟小尼古拉生无可恋地喊道。
尼古拉转头对他骂道:“你才干了多久,汗都没出,再说了,跟葛瑞兹抢牵马的活,你好意思吗?”
“早知道我也把手砍了……”继续抡着钉耙的少年嘟囔起来。
“诶,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尼古拉气急败坏地弯下腰,抓起一块板结的土坷垃就朝自己儿子砸去,“你要有葛瑞兹一半聪明,我早就教会你怎么操犁了,是伱自己学不会的!”
转过头,看着面露尴尬的侄子,堂叔安慰道:“别听他的,你好好学,虽然左手没了,但有这门手艺,当劳工都比别人多赚两个第纳尔。”
“是啊,兄弟我跟你开玩笑的。”尽管脑袋被砸出一个大包,可小尼古拉仍旧傻笑道。
“哪儿还需要当劳工啊,冕下给咱们不都分了地了吗?”葛瑞兹看着脚下的土地,笑着把话题给扯开去。
“你以后自己的地也得学着用犁,你会这一手,到时候,找婆娘都好找。”老尼古拉对自己的技艺相当自豪,毕竟犁把式可是技术活。
尽管他们现在仍在圣锄修道院当劳工,与以往却是不一样了。
以往庄园的模式下,挽马、农具、牲畜甚至是种子都归骑士所有。
领主手中的庄园,本来一部分田地是作为自耕地给予农民,一部分作为公田要所有子民来劳作。
可随着时间发展,农民们大量私自垦荒,生活很快就富足起来。
于是骑士们在缩减公田的同时,要求所有农民的私田也要上缴货币/粮食地租或实物贡赋。
这就相当于窃取了农民垦荒的劳动成果,这也是为什么库什领存在大量可耕地,却仍旧荒废。
因为开荒只会是白打工。
从这個角度来看,公簿农就是领主的奴隶罢了。
霍恩的百户区模式则不同,在分田之后,他们干的每一分都是自己的。
而且在圣锄修道院这种“公田”垦荒,居然是发粮发钱的。
最重要的是,农具、种子、挽马他们现在可以私有了!
在过去,私人持有这些工具都是武装农的特权,公簿农顶多就只能拥有一把草叉。
在之前庄园经济的形势下,大量的人力和铁矿都用在打造高附加值的武器、家具和奢侈品上了。
救世军在保障了武器装备的打造后,将剩余的铁矿都用到了农具上。
任何同修士都可以在百户长那里订购农具、种子甚至是挽马和牲畜,这些由领主们掌控的生产资料终于落到了平民手中。
就算没钱买,还能在百户长那里以极低的价格租赁。
尽管不如自己购买划算,但好歹却能把这一段饥荒给干下去。
望着开垦旁边烟雾缭绕的麦田,葛瑞兹露出了微笑。
真好啊,要是帕帕阿妈和妹妹还在就好了。
葛瑞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就算大小尼古拉再怎么安慰,他的眼中还是闪过一丝落寞。
在战后,他本来是想去当护教军的,只可惜他失去了左臂,无法加入军队了。
手臂的断口处隐隐传来幻痛,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地面在颤抖,风在呼啸,简陋的柴门被撞得哐当响。
闯入的凶恶骑士,在杀光了他的家人后,对他兜头就是一剑。
他能回忆起那杂乱而狠毒的马蹄声,就像近在耳边……
葛瑞兹猛地抬起头,而他的堂弟和堂叔还在茫然地看着远处掀起的飞尘。
在烈日之下,那银甲闪烁着金色的光泽。
“是骑士,是金河乡的伊贝骑士。”葛瑞兹感觉到全身的鲜血都涌到了头部。
说话间意识到不对的他,粗暴地拽下了挽马胸口的挽具。
“小兔崽子,过来!”
老尼古拉立刻反应过来,他拉着儿子跑过来,双手托腰,推着儿子的屁股扶他上了马。
“帕帕,你怎么办?”环抱住挽马的脖子,小尼古拉朝着父亲大喊道。
“我和葛瑞兹骑另一匹马,你往森林那边跑!”
狠狠一鞭子抽在挽马的屁股上,那挽马吃痛地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就朝不远处的森林奔去。
“诶,卧槽,这老登,诶卧槽。”被颠得头晕眼花的小尼古拉惊恐地大叫道。
马蹄声已经清晰得可怕了,在不远处的村落中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狗吠声和妇幼的哭喊声夹杂在一起,麦田耸动,村民们争先恐后地逃开。
在他们身后,是一队队冲入村庄的扈从骑士。
葛瑞兹肉眼所及,火焰与混乱席卷了一切。
与此同时,他终于和老尼古拉一起,艰难地卸下了一撮白的挽具:“阿叔快上马!”
“来了。”
葛瑞兹刚想扶住马匹,就感觉到一股巨力从腰后传来,眼前光影变幻,他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推着坐上了马背。
“去哨所报信!”老尼古拉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葛瑞兹抱着马脖子扭过头:“阿叔?阿叔!你上马啊!我把……你怎么把马嚼子下了?!”
“载不动两个人的,快跑吧!”双手拢在嘴边,老尼古拉对着葛瑞兹大喊道。
直到葛瑞兹的背影消失在田野间,这位中年犁把式才向前走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耙子。
当他抬头时,几个穿着锁子甲的扈从骑士正站在田头看着他。
“农夫!”扈从骑士用剑尖指向他,“这些土地的主人是谁,带我去见他。”
“是我。”
“啊?”那骑士掏了掏耳朵,夹着马腹,走到近前,“大点声,是谁?沃什么?”
“是我……”
“哈哈哈哈——”骑士先是一愣,随后捂着肚子笑起来,“你是领主吗?别开玩笑了!到底是谁的土地。”
他丝毫没注意到眼前的农夫正在颤抖,就算他注意到了,都不会在意。
“我!是我的土地!”怒吼着,老尼古拉抡起了手中的耙子。
耙子带起烈风,在那骑士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扎入了战马的眼球里。
“唏律律”名贵的战马发出了痛苦的惨嚎,差点将骑士从马上掀翻下去。
“屮……你……该死的!”那扈从骑士惊怒得都语无伦次了,他一脚直接把这位中年男人踹翻,“你居然敢?”
“这是我的土地!是我的土地!”用捋到肩膀的袖子擦去鼻血,老尼古拉撑着耙子站起,疯魔般朝着扈从骑士冲了过去。
“魔鬼!从我的土地上滚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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