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了片刻,后知后觉恼羞成怒,连连摇头,一面嘴里说着:“我不愿意!”
他看着我,和悦的神色变得冷峭,双目炯炯打量了我一番,道:“难道你竟愿意做一辈子的奴才?”
像被人戳到已经麻木的伤疤,我心中一阵刺痛,又是一阵摇头。
做奴才苦,难道做人侍妾就好么?
我不愿意,什么都不愿意,我只想不受人践踏地活着。
何况,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不要做被男人闲时赏玩的一个女人。
像我爹的两个妾,一个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做了通房,生了一个儿子,还成日里跟在我娘身边伺候。另一个薛姨娘虽是我爹自己喜欢的,又如何?上至我祖父,下至我们林家的奴才,没人承认她的地位,只把她当作我爹在外头养的女人。
我也不想像我娘一样,守着一个林夫人的名头过日子。
我想要的,是:我如星,君如月,君心似我心。
他看着我痛苦地摇着头,猛然开口:“别摇了。”
我眼中含泪,昂首看着他。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深吸了口气,垂目凝视着地面,叹出声:“随你吧。”说完,转身走开了。
那晚,曹英珊换了衣裳回到宴会上,挥笔写就一首赋月的诗,赢得了满堂彩。
她喜不自禁,一改往日对我的轻贱,支开旁人,只留我一人在身边,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有些能耐,难怪当初洪大想把你放在曹君磊书房里,你教我的那首诗,旁人觉得好也就罢了,就连范哥哥都夸风流别致呢,你说说看,你都读过什么书,字写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次绝不能藏着掖着,非得一下子唬住她不行,于是说了四书五经,话锋一转,又将过去看过的一些杂书,挑名字厉害的说了个遍。
《太平寰宇记》《东京梦华录》《会真记》……
也多亏曹英珊不喜读书,连四书五经都未仔细看过,听我说了一连串的书名,人早就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又连忙展开宣纸命我随意写个字来看。
蘸饱了笔墨,略一思索,我用行楷写道:“英姿佳人,珊珊佩聲,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曹英珊捧起宣纸,脸上难得浮现羞涩之意,默默看了会儿,目光赞许地望着我,轻“嗯”声:“字儿写得还不错,你一个奴婢,这些都是从哪儿学的?”
“奴婢是宝应县人氏,生于良家,长于淑室,家中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然乱世无常,流匪强盗横行,奴婢一家只好举家去杭州祖宅避难,途中又遇到黄巾起义兵,至此与家人失散,流浪到扬州城,又进了曹府。”我淡淡道。
寥寥数语,却是天翻地覆,我竟能像说旁人的事,描述过去的时光。
曹英珊轻叹一声,假模假样地替我惋惜:“原来如此,也是一个可怜人。看得出你很有些风雅,跟曹文倾像是一路子的人。虽然大家都说女人无才便是德,作为一个贤德的女子不宜于舞文弄墨的,但大家偏又佩服那些有些学问的,以为会做几首诗就了不起,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她并不是真的要问出什么答案,就像是情知此题无解,便不过多纠结一样,接着道:“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自成了曹英珊的贴身丫鬟,日子好过多了。
我再不必做繁重的粗活,每日跟着曹英珊四处应酬。
她这样骄纵的女孩,来扬州城才半年,就结交了一众小姐贵妇。
只因她性情活泼,极爱热闹,待与自己相同身份的人永远都笑吟吟的,又嘴甜善奉迎,比起姿态矜持恬淡的曹文倾还要受人欢迎。
至于真正喜欢、交心与否,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哪有那么多真心可交付?
所以曹英珊能在扬州城混得如鱼得水,也是一种本领。
而有了我在身旁,她更是如虎添翼,作诗、猜灯谜、行酒令,甚至是说到品茶赏景,都能应付自如。
每月,她还要给曹老爷写上一封家书,由她来叙大意,我润笔,然后她再誊写一遍。
上月,曹老爷寄来家书,称赞英珊文思敏捷,一气呵成,大有长进。
曹英珊一高兴,令我与她同席用饭,问我可会饮酒?
我点头,她大乐,朝站在一旁的翠朵道:“去拿那瓶桃花姬来,今日我要跟多儿喝一杯!”
翠朵起身去拿酒,曹英珊又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翠朵冷声应了声走了出去。
曹英珊正在兴头上,哪里理会一个丫鬟不开心?
就像我之前一样,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奴婢,哪里有看一个奴婢脸色的道理?
但我自个儿也做了奴婢,方觉得他们也有血有肉,有喜有悲,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努力活着。
因此曹英珊命翠朵在一旁伺候倒酒的时候,我每回不等酒杯空着,就主动添酒。
没想到曹英珊因此以为我酒量好,兴致大增,一瓶桃花姬喝了个干净。
我以前并未真正喝过酒,只浅抿过两三回,跟她喝了两杯,我就头重脚轻了,飘飘如在云端,什么前尘往事,什么辛酸不甘,皆抛诸脑后,竟是难得的轻松,话也多了起来。
曹英珊这个女子,混熟了也不令人讨厌了,她的泼辣直接反倒很对我的胃口。
我一时忘了主仆身份,忘了我早不是那个恣意潇洒的林家大小姐,举著敲碗作乐。
笑着唱《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飞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她眼睛也直了,傻笑一声,还要翠朵拿酒来,翠朵道:“小姐,很晚了,叫外面人听到又饮又唱的,不知又要说什么了。”
曹英珊“啪”地拍了桌子,怒道:“我管他们说什么,我要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
翠朵去了。
曹英珊忽然揽住我的肩,低声说:“其实我一直想给范公子写信,又不知写什么好,好多儿,你帮我。”
耐不住曹英珊扭股儿糖似的软磨硬泡,我只得揽下这个差事。
以为凭我看过许多描写书生佳人故事的闲书,不是什么难事,可当下笔时,一想到范公子双目炯炯、铮铮铁骨的样子,就不知写什么好。
坐着想了半日,忽见案边的白毫银针,顿时有了灵感,便提笔用蝇头小楷写道:
“今日饮白茶,念起范兄,深觉君有茶之品性,特抄录诗一首,赠范兄。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写好拿给曹英珊看,她道:“就这些?这有何意义,他哪里能明白……明白……哎呀,多儿,你可明白我的心啊?”
我打趣道:“你要我明白你的心做什么?你要范公子明白你的心才是,放心,什么都不说,品茶赏析,这才好呢!”
“哪里好了?”
我笑道:“你想,饮茶时,念起范兄,那吃饭时呢,也会念起范兄,走也想,睡也想,可不是思念如潮水,一浪似一浪,滔滔不绝耳?”
曹英珊难得羞红了脸,笑着伸手要来撕我的嘴:“不要脸的浪蹄子,哪学得这些淫语?”
信用火漆封好,由我亲自去找二公子曾君磊,请他转递给范公子。
因为,自上次中秋夜宴后,范公子再未来过。
一次,去二公子院里找他。
福茗出来,道:“二公子在书房写大字,让多儿姐姐自己过去呢。”
由福茗领着,到了二公子的书房,福茗轻叩了下门,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福茗打开门,等我进去后,就悄声退下了。
书房门虽没关,但只有我和二公子两人,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他从纸上抬起头,笑道:“怎么?还要我三邀五请啊,进来啊,有事儿!”
我垂着目,看着脚尖走过去,将信放在桌边,道:“又要劳烦二公子了,我家小姐说等您生辰时,她给您备一份大礼。”
半晌没有声音,我愕然抬头,发现二公子正用右手托着左臂,左手拇指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脸一热,道:“二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还要回去复命。”
“啧啧。”他摇着头,“在三妹身边做事是不是很受苦?记得头几次见你,你虽自称奴婢,但神态自矜,眼睛看人时大胆自然,三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学会了一整套奴才相……?”
我冷声打断他:“二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原本就是一个奴才!二公子要没别的事,奴才告退。”
我转身要走,听见他在身后说:“这又对了!莫要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像以前那样说话儿、相处罢了。”
他拦住我的去路,看我冷着脸,作揖笑道:“我给你赔不是啦,还真生气啦?”
我抬眼瞪他:“谁又是‘我和你’?奴婢也不知道以前说话儿、相处,又是什么?”
他怔了下,朗声笑道:“古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真是,我不过是说你一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气得咬牙,一转念,却又笑道:“可不是,这下句就是近则不逊,远则怨。有些人就是如此,别人待他亲近时,他不懂谦逊有礼,别人疏远他了,他又有怨怼,果乃真小人也。”
他脸色变了又变,我说完就后悔了,生怕他会真恼了,虽然这位曹家二公子为人豪爽随和,但再不会有人当面骂他“小人”了。
就在我忐忑时,他无奈叹口气,轻笑道:“真服了你,好吧,往后我再不敢得罪你了,过来,给我研磨,说件要紧事给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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