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瓦望着迎面而来的人,低声说:“东家,那娘们是谁啊?您认识?”
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但心里却暗暗生疑。
那女子穿着湖蓝色绸衫,发髻低挽,一副中原人士打扮。
她显然已在此地等候我多时了,难道她认得我?那她会是谁呢?
这时,一个念头忽然从脑中蹦出:她是范大哥的夫人!
我在南诏只认识范大哥,而南诏有身份的中原女子,可能认识我的人,也只有范夫人了。
她对我,都知晓些什么?她可知,我与宫里的那些纠葛?
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此时更添了一层忧虑。
李瓦提马上前几步,喊道:“前头挡路的是哪路朋友?请报上名来!”
那夫人便驻了足,对身边丫鬟低语了几句,便独自继续朝我们走来。
她的丫鬟看起来极不放心,不过还是三步一回头,走回了马车旁边。
李瓦纳闷地回头看我一眼。
我低声道:“你待在这里勿动,我过去同她交谈。”说着,翻身下了马,径直迎着那夫人走过去。
少顷功夫,我已与她面对而站。
隔着一层纱帘,我拱拳行礼道:“敢问夫人,可是要找小可?”
她长着一张圆脸,皎洁的额头,圆圆的眼睛,朝我福了福身子,柔声说:“冒昧叨扰,还请姑娘莫怪。我叫青茴,范将军是我的相公。”
我怔了下,没想她这样直接,也随即掀开了纱帘,与她见了礼,笑道:“嫂夫人好。”
说完便静静望着她,等着她说明来意。
她深深打量了我两眼,便垂眸道:“姑娘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妙人,不知姑娘贵姓?”
她难道还不知我姓谁名谁?
我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便笑道:“我姓赵。”
她听完我的说辞,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温柔地点了点头。
“原来姑娘姓赵。还请赵姑娘恕青茴的唐突。今日见姑娘这般爽利,青茴有话也就直说了。”
“嫂夫人请说。”
“敢问赵姑娘可有婚约嫁娶?”
我愕然,勉强笑道:“未有。”
她抿唇一笑,抬眼望着我:“青茴不知姑娘对将军是何心意,但青茴知道,将军心里都是姑娘。”
阳光照进她圆圆的眼睛里,隐有亮光闪烁。
我敛了笑,凝神静听。
“刚开始,我以为将军是身上有了伤残,又被派到这蛮荒之地,仕途不得志,所以郁郁寡欢,以至于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了无兴趣。但后来我偶然间发现,并不是的。将军在看姑娘信的时候,脸上全是温柔。我也是那时候才知,原来将军还是会笑的。”
她羞涩地笑了笑,又道:“还请赵姑娘放心,我并未看见过你与将军的信。不过是有一回,将军生了场病,发烧卧床不起,期间有人来府上拜访将军。那人常来,我知道是给将军送茶叶的人,他那日照旧送来一罐茶叶,说要见将军,可将军病着,不能见客,我便接了那茶叶。”
“那几日连着下雨,我怕茶叶受潮,便想在里面垫了油纸,不想里面夹着一封信。”
她垂着眸,微笑道:“信封上只有几个字,范兄亲启。字迹娟秀,是极有功底的考究小楷。当时我就想,必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贵家小姐。今日一见,更觉姑娘超凡脱俗,英气潇洒,难怪将军对姑娘不同。那之后,我便知道了,原来世上是有一个将军喜欢的人的。”
原来如此。
她并不知我的身份。
也是,我离宫时,尚是民女身份,尚不为外人所知。
到了北疆,更是隐姓埋名,除了亲近的几个人,谁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呢?
如此,我便松了口气,平复了五味杂陈的思绪,朗声道:“嫂夫人恐怕是误会了。我与范大哥只是义兄妹而已。至于嫂夫人说范大哥严厉,心情差,据我所知,范大哥素来严肃,他又遭遇人生变故,难免会低落。”
青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忽然朝我福下身子。
我连忙扶她起来,她握着我的手腕,期盼地望着我,说:“赵姑娘只当将军是义兄么?将军却是喜欢姑娘的。青茴既已唐突了姑娘,便也直说了。若是姑娘心里也有将军,可愿嫁与将军?若是姑娘愿意,青茴愿与姑娘平起平坐,不分大小,往后姑娘亦是将军夫人……”
我拂开她的手,朝一旁走开两步,负手道:“嫂夫人之言,甚是无稽。嫂夫人请回吧,我只当今日未见过你。”
她复走到我面前,神色焦急,道:“姑娘可是因我的缘故?青茴亦无奈,我与将军是皇上御赐成婚,难以改动。若非此,我是甘愿以姑娘为尊,居于姑娘之下的。姑娘?”
我没想到范大哥的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匪夷所思,又十足的荒唐,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我仰首望着天边大团大团的云絮。
想起当初刚刚苏醒过来,忽然听到菱花说起范黎成婚了的消息,心中莫名怅然若失,只觉得一想到范黎,像是一直被麻木的酸楚在心中侵蚀着。
如今呢?想来仍是莫名酸涩,像是已愈合的伤疤。
可是,那伤疤是何时受的伤呢?
我怎么不知心里何时有这样一个伤疤?
我只知道,我娘死了,兴儿死了,君磊兄死了,我与梁献意恩断义绝……太多了。一路走来,不知发生过多少事,伤过多少回心,沧桑极了。
只有对范黎,我却不知这伤心从何而起。
“赵姑娘,你可知,将军一天天是怎么过日子的?你这回见他,是不是还不觉得他颓废?那是因为知晓你来了,他才赶忙换了衣裳,刮了胡须,看起来才像个人样。”
她语意哽咽,脸上挂着一串串泪珠,泪眼汪汪看着我:“实不相瞒,我与将军……虽成婚多年,却形同陌路,连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我与将军,至今、至今尚未同房……我倒不算什么。赵姑娘,我担心的是将军啊。”
“他常常一天一夜都不言语,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只是酗酒。他就算是出门,也是骑着马胡乱走,在荒郊野外喝酒,喝醉了就席地而睡……”
“赵姑娘,你当真就这样走了么?”
我心里万分震惊,一时间心慌意乱。
想起这回见范黎,他虽依旧是高大健硕的形象,比起从前却是清瘦许多。
又想起那洱海边上的农家饭馆里的店家说的话,说难得见范黎笑一回……
难道范大哥经历了无数变故,竟是灰心丧志如此么?
我心中一酸,知范黎性情刚正固执,他亲历皇权更迭,还知晓了挚友的死因。
原本“忠君侍主”的信念就已崩塌,原本就对当今皇上心有不满,对赐给他的御婚只怕更是消极无视,连同过日子也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还有眼前这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她也是一个十足的可怜人。
她这般为范大哥思虑,心里想必是喜欢范大哥的,我更不能跟范大哥再相处啦。
想清楚这些,我温声道:“嫂子,我知晓你是担心范大哥,但你说这些真真是不可能的。我与范大哥虽是投缘,在一起能说上话,也只是因为认识得久了,从前就结为兄妹的缘故。”
“范大哥为人虽严肃,却也并非铁石心肠。嫂子不妨多些耐心,待日子久了,自然就亲切了。”
与范大哥的夫人告辞,我和李瓦一前一后骑马继续疾行赶路。
官道上,除了我们俩,再无别人。
路两边的树林子里,鸟鸣声婉转不绝。
天气很热,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出了一身的汗,能感觉贴身衣物湿腻在后背上。
我热得难耐,猛地勒停了马,朝一旁的树林子走去。
待李瓦拴好了马,在地上铺了毯子供我坐。
我仰头喝了两口茶水,怔怔望着地上的野草,脱口道:“把我的马牵来。”
我又独自骑马回到了南诏。
牵着马在街巷走了许久,又渐渐冷静起来,便上了马,打算离开。
出了镇子,再行两里地就是海边。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看一眼。
说不清为什么,仿佛不再看一眼那片海,心里就总有些东西放不下。
半下午的阳光温柔得像女子的面纱,海面波光粼粼,云团低低浮在海面上,树干黑如漆墨,枝叶工笔画似的映在蓝天里。
我将马拴在岸边,缓缓朝海边走去。
前两日,我还与范黎在这里喂海鸥。
这会儿那些海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一只也见不到。
我痴痴的望了一会儿眼前的丽景,叹了声,转身就要离开。
一转身,只见那棵最大的树旁,范黎低着头,一动不动坐在树下。
我的心跳得快极了,愣了下,便急忙走过去。
一靠近范黎,顿时扑鼻的酒气袭来。
他又喝醉了。
我蹲下身子,低声唤了声:“范大哥?”
一向警醒戒备心强的范黎,竟毫无反应。
我见他手里还攥着酒壶,想要拿开,不想刚一动酒壶,范黎却缓缓抬起头来。
他醉意朦胧,眼眸里雾气蒙蒙,像是洱海上方总萦绕着的一层水汽。
他只是目光直直望着我,却像是根本没瞧见我。
“范大哥?”我又唤了他一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未收回手,手腕猛然被他攥住,我挣了挣,但宛如被铁钳所制。
我登时急了,伸出另一只手要推开他,不想却被他一把拉入他怀里。
浓烈的酒气及男子气息袭来,他只穿着一层薄衫,火烫的体温裹挟着我,灼烧着我的一侧脸颊。
我被他紧紧箍在胸膛前,耳际传来他震撼如雷的急促心跳声音,一声又一声,让我一时再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人也忘记了挣扎。
他的脸在我后颈上蹭着,喃声说:“别动……林卷云……你别动……就这样让我抱着你……”
他热热的气息喷在我耳朵里,我立时收回了心神,奋力推开他坚硬的胸膛。
刚推开一些,反被他更紧地拥抱住了。
我听见他哑声说:“林卷云……你别走……你不要走……林卷云,我想你了……你一走,我就想你了……”
他的声音与平时大不相同,简直是呓语。
不,是醉话。
他醉了,醉得不轻。
不然也不会这样用力抱我,简直要我揉进他身体里去。
而且他还用长出一层胡茬的下巴重重划着我的脖子。
我被他勒得无法呼吸了,生出一股蛮力来,将他用力一推,总算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一抬头,就见范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看见我,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朝我伸出仅有的右手:“林卷云?”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亦跟着走了一步。
不想,身子一趔趄,眼看就要歪倒,我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他站稳后,望着我,脸上渐渐浮起笑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看见他的笑,我却心中一阵悲伤,眼前开始模糊,低声道:“范大哥,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饮酒是好,喝多了却会伤身子的,往后,别喝那么多了。”
他闭着眼睛笑着,头缓缓重重点着:“好。”
我又叹道:“我就知道,你被困在这里,心里定是不好受,可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颓唐……范大哥,我见过嫂夫人啦,她是一个顶好的人,你莫要对她冷淡了,你既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好……”
我说了半晌,并不见范黎回应,抬眼一看,他竟紧闭着眼睛睡着了。
我只得扶着他坐下,又取了水壶喂他喝了水。
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那目光先是朦胧不清的,渐渐涌出了苦涩和痛苦。
他就那么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心中酸涩难耐。
他一仰头,靠在了树上,仍看着我说:“卷云妹子,我心里好喜欢你。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你就要走了,我,能抱一抱你么?……”
他又闭上了眼睛,苦笑低语道:“……再抱一抱你就成……”
他眉宇紧蹙着,深深的川字纹印在眉心。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心,想要就此将这里抚平。
他深邃的眼睛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下一刻已是拥住了我。
他滚烫的唇几乎同时堵住了我的唇,舌尖的泉酒馨馥钻进我口中,仿若饮着酒,在唇舌间缠绕,四溢蔓延,熏得我也仿佛是醉了,可我心底有一个声音却越发的清晰。
范黎!
范黎!
范黎!
原来范黎的名字时时刻刻都在我脑子里。
从我与他在北疆分开那一刻起。早也想,晚也想,醒着也想,梦里也想。忽然之间,就会想。
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暮色如暖金,天仍是蓝的。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赤铁般结实的胸膛,我脸上一烫,慌乱地扭开了脸,却瞥见他的空荡荡的左臂。
因失了衣衫遮挡,露出那伤疤来……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深深的疤痕。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身子伏下来。
他的脸越来越近,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
他一寸一寸吻着我抚着我,细腻入微,温柔如水。
一时间,喘息如网,将我们兜罗其中……直至他冲了进来,像是一个最温暖的桎梏,金戈铁马,磅薄大雨,无数喧嚣汹涌而至,将我彻底吞没……
缠绵不知今夕何夕,我汗湿淋漓趴在他胸膛上。
眼前是他沉沉的睡容,匪夷所思的真实。真实又清楚地,烙印在了心底。
我轻叹了声,抚向他平展的眉间。
此生,我记住了你这副模样。
记住了,以后,见不到,也不会忘掉。
你说是不是?
正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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