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栽着琼花,毛茸茸的,似乳白色的薄纱,挥不去,扯不断。
有琼花在,竟又好似回到扬州。
在这京城北地,植琼花,颇要费一番精神。
程淮时初入翰林,必是忙碌有加,哪来这许多的功夫呢?
难道,他孤身在京的日子,真的有人为他打理过内务么?
还未等我开口,老夫人便发话了。
“淮儿,上次写给你的信函,你可有收到啊?”
程淮时扶着老夫人穿过回廊,他点头道:“母亲大人的教诲,儿细细看过,记在心中。”
老夫人正色道:“心口如一,大丈夫之行也。你虽是做了官,但母亲也是说得你的。前阵子我恍惚听到传言,说是荀家那丫头到了京城,与你走得倒是颇近。她父亲的事,你奔忙了那么久,如今早已沉冤昭雪,难道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不成?”
程淮时忙俯身道:“母亲,并不曾走得近。只是从前她替张大人传话,去过书院两回。后,儿迁到此处。她与昔日同窗一道来贺,儿实无相拒之理。她得知母亲要来,提醒儿,新居杂乱,何以迎慈堂?便出了些主意,料理了一回。儿已跟她说过,姑娘家名节紧要,往后要疏于走动才好。”
老夫人叹气道:“那丫头竟还是未改往日之风。和士子们一起,不将男女大防系在心上。你这新府邸,再杂乱,也当由桑榆来京料理。她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母亲说得是。”
老夫人又道:“你年轻,不经事,或以为她是好意。依我看,是好意,还是歹意,谁知道呢。她年纪也不小了,正经寻个亲事是要紧。”
程淮时恭敬回道:“依稀听张大人说,已为她议亲了。”
“阿弥陀佛。那倒是好事了。”
穿过回廊,到了正院。
仆妇们将老夫人从扬州带来的物品安置下。
老夫人收起了指责,与程淮时闲话了一会子家常。
问他是否得见圣颜,问他如今京中的局面,问他张大人的喜好,问他这些日子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
程淮时一一地答了。
老夫人道:“待安顿下来,该拜访一下张大人才好。给他送去些我们从扬州带来的土产。表表心意。”
程淮时小心翼翼道:“母亲有所不知,张大人不喜这些虚礼。儿用心办差,为国尽忠,便是报了张大人的赏识之恩了。”
老夫人斟酌道:“那便不去了。”
转而又道:“淮儿,在官场上,万事以身家性命为要啊。”
“儿记下了。”
老夫人笑:“快带着桑榆去你们房中吧。都道是小别胜新婚,母亲便不耽搁你们了。”
我窘道:“母亲莫要说笑。”
程淮时牵着我走出门去。
京城的春,比江南的迟。
日头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柔和的光晕。
府中处处可见的琼花,像是勾人的小手儿,在我的心口划来拂去。
正失着神,他笑了笑,唤我:“夫人在想什么,如何怔怔的?”
我抬起头,到了一间卧房前。
里头的陈设竟与在扬州时的一模一样。
红纱帐,烛台,窗前的小桌,桌上的茶盏。
程淮时温和道:“恐夫人不习惯,我特意命鹤鸣按扬州旧宅的式样布置的。夫人可喜欢?”
我点点头,道:“二爷有心了。”
他拍了拍手,几个丫鬟捧上来衣饰、簪环等物。
“这些都是如今京城时兴的。衣裳已按夫人的尺寸做好。”程淮时微笑道。
我低头:“你我夫妻,二爷何以备此厚礼?”
程淮时握着我的手,到妆奁前坐下:“一则,我从前有言,若有来日,定厚待夫人。莫说是些衣物簪环,便是世间至珍至贵之物,也难抵夫人为我、为母亲、为程家的操劳;二则,今晚,翰林院的同僚苏学士早早递了帖子,请我去他府中赴宴,我欲带夫人同去。夫人略略妆扮一番,必是卓尔不群。”
我瞧着他,心有所感。
他是如此诚恳地想要带我融入他在京的圈子。
他对我这个夫人是珍之重之的。
我乍然进府,因那琼花带来的遐思像是被风吹去了。
丫鬟围过来,替我换衣、梳妆。
我往日一向是不喜装饰,打扮素净,今日破例擦了些胭脂。
镜中人面含桃花。
我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期待,随程淮时上了马车。
此时的我,万没想到,今晚的夜宴会生出大乱子。
一路上,程淮时与我说,在同僚之中,他与苏学士最是交好。
苏学士比他年长,早几年入仕,同样是在琼林书院受教过的。苏学士胸有韬略,文武兼备,是他来京之后,除了张首辅以外最为佩服的人。
苏学士亦肯与他亲近,常以“淮弟”呼之。
马车到了。
苏府的管家在门外相迎。
程淮时携我一道进去。
宴席上,已坐了不少人。
一个风度翩翩、蓄着长须的男子起身,走向程淮时。
想必此人便是苏学士了。
他满面春风,道:“淮弟,今晚苏兄为你引见一个重要的人。”
程淮时茫然。
苏学士郑重地带他到上席那张大椅上,俯身道:“这位便是潞王殿下。”
潞王朱翊镠,当今万岁爷的同母亲弟,慈圣李太后的幼子。
我悄然打量着他。
只见他端坐在席,身着蟒袍,气宇华贵。
程淮时似是完全没想到今晚的宴席会有潞王在,他虽惊诧,但仍平静地俯身拜道:“潞王殿下千岁。”
潞王微笑道:“大明人才辈出,今科士子气度不凡,本王甚慰。”
“王爷谬赞,微臣惶恐。”
众人入了席。
苏学士是风雅之人,请了伶人弹唱《广陵散》。
潞王吟道:“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苏学士等人忙赞:“殿下好诗兴。”
伶人手中的弦“砰”地一声断了。
从门外突然冲进来几十个身着黑衣的人。
在座一片哗然。
苏学士警惕地起身,然,见了来人,却满面惊慌。
他竭力镇定着向前,俯身道:“冯厂公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冯厂公?
一个人徐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真的是冯高。
此时,他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那般的阴狠,又带着几分讥讽与客套。
他轻轻拊掌:“今晚好热闹啊。苏大人府中真是别开生面呢。这么好的曲子,咱家都不忍心打断了。”
苏学士赔笑道:“可是陛下有何旨意?”
冯高忽然看见了程淮时。
他皱眉:“你怎么也在此?”
程淮时不作声。
冯高想了想,一挥手:“把他带走!”
苏学士道:“冯厂公,一切好商量,好商量,您别……”
冯高扫了他一眼。
他立即噤了声。
席中坐着的潞王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我奔向前,喊道:“淮时!淮时!”
冯高看见了我。
这一次他没有跟我说话。
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急如焚,不懂他是何意。
为何只单单带走程淮时?
一阵电闪雷鸣。
急雨突至。
程淮时转身向我与小厮道:“回去切莫告诉老夫人,别让她担忧。”
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东厂的人带走,浑身凉透。
那个从前口口声声唤我“姊姊”的人,为何要针对我的夫君?
东厂血屠千千万,一声此命奉皇天。
呵,到底是东厂的人。
能有几分真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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