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太监走了。
大少奶奶转身,居高临下地向众人道:“今日,是程家的好日子。孙小姐舒遥,上锡天恩,下昭祖德,得此伴圣之瑞。咱们家好好儿地庆贺一番,在府中大摆宴席,让三朋四友,京中旧亲们都来热闹热闹。京中最好的戏班子,要请来,唱上一天。”
下人们面面相觑,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倚着三小姐,并不言语。
下人们终齐齐答了声:“是。”
于是,送帖子的送帖子,请戏班的请戏班,准备菜肴的准备菜肴,收拾桌椅的收拾桌椅,三三两两地忙活起来。
大少奶奶舒心地笑道:“母亲,咱们家现时可算是皇亲国戚了。”
老夫人不理睬她,向三小姐道:“清儿,娘身上有些不好,扶娘回屋歇息。”
“嗳。”
三小姐答应着,扶着老夫人回了正院。
我正与小音往东院去,大少奶奶喊住我:“祝家妹子,你且等等!”
我停住步子,她走到我面前。
“孙小姐大喜,你这做婶娘的,不该帮着张罗张罗?日后,你求着舒遥的日子,也好拿来说嘴。”
我笑了笑:“大嫂贤能,在府里说一不二,自然是能操持好的。我一个蠢笨之人,帮了倒忙就不好了。”
这话令她愉悦,她摆了摆手,道:“说得也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去吧去吧。”
我回到东院。
耳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宾客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我取过程淮时书架上的一本《周易》看了起来。
翻至一页: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不胜唏嘘。
庭前的琼花,花期未过,萦萦绕绕。
小音曾几次欲将这些琼花拔去,我未肯。程淮时颇喜这些琼花,总说,看到这些花,好似身处故乡一般。
我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喝着一盏酃县茶。
窗台忽然飞进来一个人。
我知是冯高。他轻功了得,来无影,去无踪。
“姊姊——”
他翠竹般的手端过我喝了一半的茶,将剩下的一口气喝完,薄薄的唇上染了一点茶痕,愈发潋滟。
“姊姊,我今儿来,是有些事说与你。”他靠在我的膝边。
“何事?”
“刘守看出了万岁爷的心思,想在万岁爷跟前儿邀功。他查出了秦明旭身世的秘密,赶去扬州府,找到了昔年为秦夫人接生的产婆。他要以秦明旭的性命,威胁张太岳,废除新政。”
我想起那日在渡口,短衫汉子们脸上真挚的笑容,站起身来:“张大人断断不会同意的。他为新政呕心沥血。新政惠及贫民,不能废除!”
冯高道:“我的姊姊,你还不明白吗?真正想废除新政的,是万岁爷。但万岁爷明面上绝不会说出来的。以张太岳的威望,万岁爷若提出废新政,朝堂上岂不乱了套?万岁爷求的是个‘稳’字。刘守只不过把万岁爷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想做的事,做出来了。”
我急道:“万岁爷不会害张大人吧?”
冯高沉吟道:“这两日,因为刘守的缘故,万岁爷对我比以往生疏了一些。今儿,万岁爷命胡人御医去张府,为张太岳治病。他没有派我去传旨,派的是刘守。”
“胡人御医?”
“是。那胡人御医名唤阿尔泰,曾治好了慈圣李太后的痼疾,很是有几分本事。”
我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你说,若张大人不允,刘守会不会真的杀了秦明旭?”
冯高思忖道:“我觉着不会。没有万岁爷发话,刘守不敢。刘守去威胁张太岳的事,万岁爷也会佯作不知。万岁爷不会跟张太岳搞僵。张太岳活一日,万岁爷就一日不会动他的家人。”
他仰起脸,看我:“姊姊,我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我说不清。我只愿在这场风波中,我能好好儿活着。并非畏死,我怕再与姊姊分离。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握着我的手:“无论来日发生什么,姊姊不要猜疑我,好么?”
我点点头。
总觉得他的话没有说尽。
“姊姊,若果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我带你回东昌府。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相依为命。换我为姊姊遮风挡雨。”
他说得那样赤诚,那样难过。
我俯下身来。
他抿起嘴角笑了笑:“横竖,姊姊不必怕。什么都不必怕。”
“我不怕。”我轻声道。
“你叫我一声豆芽。”他带着几分羞涩,几分耍赖,央着我。
“因我从前瘦小的缘故,姊姊一直叫我豆芽的。”
我记不起来他说的话,但看着他眼中满满的希冀,还是缓缓喊出了一句:“豆芽——”
他笑得很开心,满足地答着:“嗯!”
有脚步声传来,他一闪身,飞了出去,上了院墙。
他频频回头,看了我好几眼。
我在他无尽的眷恋中,嗅到了不祥。
进来的人,是鹤鸣。
他向来是贴身跟着程淮时的。
他俯身向我道:“二少奶奶,二爷从户部衙门出来后,去了张府。他说,有一笔税收,出了点岔子,去向张大人禀报。禀完事,二爷就回来。他听户部的同僚说,京南新开了一家山东酒楼。他今晚带您去吃您的家乡菜。二爷让我先回来告诉您。”
“知道了。”我答。
鹤鸣行了个礼,出去了。
程淮时忙碌中,还能惦记着这些小事,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夫人、有这个家的。
我换上一身靛色的锦衫,薄施粉黛,等着他回来。
然而,等到戌正三刻,天黑透了,还不见他回来。
也不见鹤鸣。
程淮时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样一想,我坐立不安起来。
外头,大少奶奶的宴席还未散,戏台上唱着《梧桐雨》。
“主帅不欲灭奚契丹耶?奈何杀壮士!放他回来。某也惜你骁勇,但国有定法,某不敢卖法市恩,送你上京,取圣断……”
闹哄哄一天未休。
我沉思良久,起身走出门去,命管家套了马:“去张府。”
今夜,张府气氛迥异。
我向门房报了名讳,门房让我等等,他进去通禀。
恰上次带我去给张大人作画的那个黑衣老妇在。她识得我,便带我进了府。
仍然是那般的雕梁画栋,仍然是那般的碧瓦朱甍,现时却戒备森严,府兵攘攘。
我步入那遍种牡丹的后院,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意棠!”
是程淮时。
他抱着面色苍白的荀姑娘,痛不可当。
一旁,一群府兵将一个异族模样的人捆起。
张大人一步步走近那异族人,眼中满是阴鸷:“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异族人怨憎地瞪着张大人,不言语。
张大人一面道:“送他去大理寺!传我的话,往死里打,我不信他不招。”
一面,他吩咐仆人为他整衣,他要进宫面圣。
一群大夫走过来,为荀姑娘诊断。
荀姑娘艰难地睁开眼,伸出手来:“二爷,你好好儿的就成,意棠不忍……不忍见世无清风……”
程淮时握住她伸出的手,泪流满面:“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意棠到了天上,也会为二爷祈福。愿二爷子孙满堂,妻贤子孝,常得安乐……”
我茫然地走过去唤了一声:“淮时,出了什么事?”
他没听到我的话,沉入悲痛之中。
一个大夫说:“蛇毒已入肺腑,恐无力回天啊。”
程淮时红着眼,道:“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
我小声询问一旁的府兵,总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程淮时向张大人禀完事后,欲出府。却在花园中的大树后,无意撞见那胡人御医在药汤里动手脚。程淮时连忙上前。他身手了得,制住那胡人御医。人赃并获。他要将此人送到张大人面前,一查究竟。
胡人御医见避不过,袖中突然飞出一条青色的小蛇。那蛇头部尖尖,身有剧毒。他欲让蛇咬死程淮时,好趁机溜之大吉。
迎面走来的荀姑娘,猛地冲上前,推开程淮时。小蛇咬了她一口。
于是,就有了我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胡人御医已被缚住,插翅难逃。但荀姑娘为程淮时所受的伤,却已是无法回转。
张府灯火通明。
荀姑娘被移到后院西侧的房中,一群大夫围着。
她昏迷过去。
银针插上她的手腕。
她在睡梦中喊的,却是一句戏词。
正是我不久前在酒馆听到的《玉蜻蜓》。
“笑你我二八佳人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程淮时失魂落魄地走出门来。
我上前,想说句什么。
“淮时,我等了你很久,我们回去吧。”
“淮时,荀姑娘不会有事的。”
腹中的话千回百转,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二爷,我们和离吧。你好好儿照顾荀姑娘。”
脸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伸手一摸,原来我哭了。
眼泪如此汹涌。
擦不完。
拭不尽。
他疲倦地抬头,看我一眼:“我很累,别闹,好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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