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的一豆烛光,舔舐着血雨腥风。
冯高向我道:“姊姊,你回去吧。我很快就能离了这里。”
他说得那般笃定。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包括他的被捕。
此时,我并没有将他的话当真。
想着,他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我从囊中取出备好的金疮药,细细地为他涂上。
“疼吗?”
他摇摇头,像小猫一样,闭上眼,不敢睁开。又满足,又胆怯。好像这份温情极不易,极不真实,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外头的狱卒催促着。
我将金疮药留下,缓缓离去。
我走到门外时,他唤我:“姊姊——”
我转头。
他犹豫一下,道:“姊姊是不是只有跟程淮时在一起,才会快乐?”
一句话,像绵密的针一样,扎入我的肺腑。
我不知他为何突发此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狱卒“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我是无根的人。原不该有奢想。我理应让姊姊快乐。姊姊是那样好的女子啊。”
我走出大理寺的时候,是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
我仰头看天,刺得直流眼泪。
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一动不动地悬在当顶,灼烧着一切。
豆芽,我快乐吗?
姊姊何时能获得呢。
回到府中,去了正院老夫人处。
老夫人的病略好些了,靠在躺椅上,三小姐正在喂木瓜水与她喝。
我早起叮嘱过厨房,为老夫人炖些于肠胃有助益的果水。
要换着花样儿来。免得老夫人吃絮了。
老夫人见了我,亲热道:“桑榆,你坐我跟前儿来。”
我坐过去,她抚着我的手,道:“过几日,待我身上略好些,咱们娘俩儿去云居寺里上香去。听人说,那里的菩萨灵。求菩萨保佑你早日怀得麟儿。程家方能有后啊。”
我嗫喏道:“母亲,二爷他,他与我……”
老夫人笑道:“淮儿是忙了些。但他心里肯定是有你的。年轻的小两口,哪有不热乎的?待你生下孩儿,他自然是珍之重之。”
一旁的三小姐道:“母亲,二哥哥这几日太不像话了。敢情还瞒着您呢?我昨儿起夜,睡不着,在院子里走了走,看见他半夜往出跑!今儿个早起,刚回来,凳子还没坐热,又跑出去了!听说,他在想方设法找什么午时花,三叶鬼真草,山乌桕根。那荀小姐被毒蛇咬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哦?果有此事?”老夫人坐起身来。
三小姐道:“可不是嘛!我是听大嫂说的。大嫂说,指不定那荀小姐伤好了以后,就要进咱家门儿了,要做平妻呢!母亲您听听,这是什么话?她当平妻,我二嫂的脸面往哪儿搁?依我看,那荀小姐就是个祸害篓子,从过去到现在,二哥哥与她一处,生出多少事来!”
老夫人将汤碗摔在地上,身子直打颤。
“我看谁敢让她进门!淮儿为了她家,险些连命都搭进去,还不知足?我早就看她不好,成天跟士子们打得火热,能不出事么?”
一个小厮道:“老夫人,听说这次是荀小姐救了咱们二爷呢。”
老夫人道:“淮儿自小习武,身手了得,哪里就要她救了?分明是小妇心肠,做出戏来,蛊惑我儿!淮儿才刚刚高升,若做出停妻再娶的事,名声全毁了。可让同僚们怎么看他?岂不闻那书里,唐时名臣李齐运,以卫氏冕服行其礼,人士嗤诮!成了一辈子的污点!”
众人听得此言,再不敢作声。
老夫人转头命丫鬟:“去!把二爷给我叫回来!”
丫鬟道:“若……若是二爷不愿回来呢?”
“便说他母亲死了!让他回来奔丧!”老夫人没好气道。
我和三小姐忙道:“母亲切勿说此不吉利的话。”
老夫人慢慢平复了心绪,又恐我吃心,拉着我和三小姐打双陆。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程淮时回来了,他跑得满头汗,唤着:“母亲!母亲!”
进了屋,见老夫人好端端地坐着,舒了口气:“母亲您无事就好,可将儿吓坏了。”
老夫人慢悠悠道:“我和你媳妇、妹子打双陆,且有一会子呢。你再和人商量娶平妻去吧。”
程淮时忙道:“母亲从哪里听来这没影子的话。儿从没这么想啊。”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棋子,指着墙上摆着的老爷画像,厉声道:“那你今日,便对着你父亲起誓,永不娶她进门!”
程淮时道:“母亲,您何苦呢?儿本没这么想。”
“越是没这么想,便越该堂堂正正地起誓,好堵了旁人的嘴。”
程淮时见老夫人如此坚持,只得跪在地上,依言,起了誓。
老夫人舒了口气,摆摆手:“你们小两口,且回房去吧。多早晚给我添个孙儿,我到了九泉也欢喜。”
程淮时与我回得东院来。
他这几日越发清瘦了。
两天两夜没安眠,眼都熬红了。
他坐在书桌前,写了几行字,便回了卧房,倒在榻上,沾着枕头便睡。
我走到书桌边,看他写下的诗句:我心皎洁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圆缺。一生自律难决断,不愿误国误卿卿。
他睡去的面孔,依旧眉清目朗。
不愿误国误卿卿。
他始终想做他理想中的人啊。
院墙外依稀传来吵闹声。
我出了东院,到了庭前,见大少奶奶面色苍白从外头回来。
大少爷程沧时来回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大少奶奶道:“你别先乱了阵脚!刘大人就算倒了霉,横竖不会牵连到咱们!那投毒的事,咱们连影儿也不知,怕甚!”
“可咱们得了刘大人那么多好处,往后,没了他,可怎么办呢?”
“幸好我早有打算,拜佛哪能拜一家?锦衣卫副指挥使穆林穆大人,少不得要上来了。我早在几日前,就送了他的夫人一盒子珍珠,攀上了交情。流水的和尚,铁打的庙。做人还是得多长几个心眼子。”大少奶奶镇定下来。
两口子回了南苑。
下人们皆议论纷纷。
外头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满京城。
“胡人御医投毒案”一夕之间有了大转机。
据说,今日申时,胡人御医阿尔泰死在了狱中。锦衣卫副指挥使穆林,在同僚刘守的后花园,突然发现几具无名尸首,臭气熏天。穆林连忙将此事上报。
紧接着,阿尔泰的家眷,诚惶诚恐,举着阿尔泰留下的血书去大理寺告状。
那血书上写,是刘守指使他投毒,然后栽赃给东厂厂公。做出戏来,只为排除异己,好独揽大权,只手遮天。
阿尔泰的家人将头磕出血来,哭诉说,刘守以他们阖家性命相要挟,让阿尔泰攀咬冯高,却在事成后反水,要杀人灭口。他们走投无路,只得将真相说出来。
大理寺卿将证据呈交给万岁爷。
万岁爷唤张大人前去相商。
未久,政令出:赦免冯高,赐死刘守。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前前后后一思量,终于明白了冯高口中的“后手”是什么。
步步惊心,步步缜密,包括阿尔泰供出他,都是他设计好的。
一举彻底除去刘守,夺回万岁爷的信任。
恐怕,在这场局中局里,那锦衣卫副指挥使穆林亦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道是,无利不起早。
黄昏渐渐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
黑夜睁开了瞳孔。
我似有直觉一般,行至启安街的窄巷。果见冯高一身大红色金丝官袍,站在巷中。
他看着我:“姊姊,我出来了。”
嗯,他九死一生,出来了。
“听闻万岁爷赐了你金丝袍,以做抚慰。还升了你做司礼监掌印。”
“什么官位、什么官袍不打紧,重要的是,让那些人知道规矩。不拘是谁,得罪我,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他说到“死”那个字的时候,永远有一种阴郁的畅快。
这场血淋淋的权力争斗,他赢了。
“锦衣卫是东厂的狗。我得让他们学会,如何当狗。”他眯起眼。
“万岁爷没有怀疑么?”
他轻轻笑了:“姊姊,万岁爷今儿,请所有人去豹房看了一场厮杀。一群豹子,咬得你死我活,只剩一个。万岁爷封了那豹子为御豹。他不会偏爱任何一头豹子。他只会用最终赢了的那头。其余的,争都争不过,便是废物了。”
那画面想想便很惊恐。
我忽然有些心疼:“豆芽,你到底经历过几场厮杀?”
他轻声道:“姊姊,我会一直赢下去。小时候,在东昌府,我看着你为我挨打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这辈子,我,冯高,只能赢,不能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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