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不请而至。五灵山上黯淡下来。
大地似是睡着了。然而,雷却在不远处的天际隆隆滚动着,好像在密密层层的乌云里挣脱不出来,声音沉闷。
须臾,闪电冲破浓云——
惊雷起。
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打在桃花庵的大火上。
嚣张的火苗,遇了大雨,气势倏尔减弱。
冯高似乎看到了希望。
他一边冲进庵里,一边招呼着手下的人:“还不快点救人!”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里头已经倒下的两人抬出来。
冯高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
荀意棠是纵火者,她在火里的时间更长,已经没了气息。
而程淮时,有一息尚存。
冯高向我喊道:“姊姊!他还活着!活着!”
他只是想让我不这么难过。
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已如桃花庵中被烧焦的花木,在大火中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冯高握住我的手:“姊姊,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把他救活。你放心。我不允他死,不允他死。他得陪着姊姊。永永远远陪着姊姊。叫姊姊快乐。”
他急急忙忙地张罗着,将程淮时抬到山下。
“姊姊,离五灵山三里路远,有一处京兆府尹孝敬与我的私宅。那里平日无人去,最是安全。权且将程淮时抬过去,我去让人找最好的大夫来为他治伤。刑场上的‘程淮时’已被行刑,想来城中的程宅现时很是惹人注目,不能回去。”
程淮时身上有大片的烧伤。
昔日俊朗的脸庞,面目全非。
恐是医者,也难以认出了。
冯高目光中露出一丝阴鸷,喝命手下的人:“他受了重伤,你们手脚小心些。另则,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属下等谨遵厂公大人令!”众人齐齐答着。
离奇的是,在桃花庵的大火全然被浇灭后,五灵山的骤雨停了。
无声无息。
好像那所有的残酷都不曾发生过。
一对灰喜鹊,不知从何处飞来,双双停在枝头,朝着桃花庵叫着。
冯高扶着我,道:“姊姊,我们快离了这里吧。方才淋了雨,恐姊姊受了风寒。”
我怔怔地点点头。
待前行几步,听到身后有声响。
我转过头,见一个年轻的小尼姑,一边给荀意棠收尸,一边掩面哭泣着。
她定是没有随四散的人群而去,一直躲在一旁,看着此处的动静。
她口中喃喃念着:“贪瞋痴,三毒,三垢,三火。静明,你本是极聪慧的一个人儿,何必走这一步……入佛门六根未净,踏红尘痴念太过……我昨日该早早拦住你……”
我停下脚步,轻声道:“你是何人?”
她道:“贫尼乃桃花庵中的清明,素日与静明睡在同一间庵房,与她最是交好。她从前未出家时,便常来庵中。她有什么痴苦,亦都说与贫尼听。昨夜,贫尼见她悄悄将火烛藏入袖中,又取银票交予师父,说是平生所积,已是无用之物,给师父将来修庵使用。贫尼心觉不对,问她,她却只是微笑摇头。她说,她想好了一个绝妙的去处。贫尼以为,她要还俗。没想到,她是……”
她流着泪,叹息。
我看着荀意棠的尸首。
她烧得面目模糊的嘴角仍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死前的那一段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
她是打定了主意的。
她的执拗从未变过。
研磨墨以腾文,笔飞毫以书信,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至死方休。
小尼姑将她葬在庵前的桃花树下。
那枯萎了的桃枝,在雨后晃动着。
我最后一次环顾着这庵,这山,这坟。
转身,随冯高离去。
私宅坐落在一片桑树林中。
远离官道,奢华而幽静。
程淮时被安置在后院的一间客房中。
鹤年堂的大夫来瞧过,直言,纵是烧伤好了,也要留一身的疤,一世难消,现只求着伤口莫要流脓,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幸。
大夫开了药,冯高命人去煎。
辗转已是黄昏。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我与冯高踱到庭院,踩着厚而软的桑树落叶。
我抬头,向他道:“豆芽,你想去看看秦夫人么?”
他低下头,不作声,脸忽地红了,双手揉搓着,局促不安。
我道:“上回,你从程府中消失,她很着急。她一直在等你。”
他呆愣愣地。
“姊姊,我……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我没有拥有过……她那样给我喂汤,我渴望,又害怕,我害怕,我……”
他不肯再提。
我伸出手,摩挲着他的额角:“傻瓜,你对旁人那样聪明,怎么对自己的母亲倒笨了起来?你是她的孩子啊。”
他背过身去:“姊姊休要说了。”
我道:“我不会逼你。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心来。我现在要回程府,接小音,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他想了想,磨磨蹭蹭地跟着我去了。
马车到了程府门前。
我和冯高下了马车,秦夫人一身素衫,清月般正站在门口。
见了冯高,她直直地看着他。
冯高猛地转身,却走得极慢。
秦夫人慌乱地跟上去,在他身后,道:“我跟桑榆学做了你最爱吃的饼,你让我做给你吃,好吗?”
“我,我去庙里给你求了平安符。”
“今儿落了场雨,天越发凉了,你还穿得这样少。我给你缝了一对兔毛的护膝。”
细细碎碎,皆是家常话语。
冯高停住了脚步,单薄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他倔强道:“我不冷。”
秦夫人嗫喏道:“你这会子要去哪里?你忙不忙?不要走,好吗?”
良久。
冯高回头,往院内走着。
我和秦夫人连忙跟了进去。
他走进东院的西厢房,坐在秦夫人的床上,闷声道:“你可以拿给我了。”
秦夫人一愣,转瞬便明白了,手忙脚乱地将护膝取过来,递给他。
他十分小心地将护膝揣进怀里。
我道:“豆芽,你现在可以戴上了。”
他像是护着来之不易糖果的顽童,认真道:“不行。弄坏了怎么办?”
只这一句话,秦夫人哭成了泪人,她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冯高脸又红了,结结巴巴道:“好端端的,你,你,你哭甚?”
秦夫人忙擦了泪,往外走着:“我现在去给你做饼,你等着我。”
我看着他的目光追随着秦夫人的背影。
一会儿的工夫,秦夫人做了饼,端上来,递给他。
他抓起,咬了一口。
秦夫人期待又紧张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冯高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张饼,眼泪不可抑地流了出来。
陌生的滋味。
被人疼爱的滋味。
让他眼圈儿泛红,像个受了很久欺负的孩子。
他惶惶无措。
原来有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无须努力就能拥有的关爱。
秦夫人抱住他。
他没有挣脱。
秦夫人哭着,抱住他:“我没有守好你。我对不起你。我若知道你被丢弃,便是性命不要了,也要护着你……孩子,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不奢求你开口叫我一声娘,我能在你身边,补偿你,后半生就知足了……我只想,你冷了,有人给你添件衣。你饿了,有人给你做吃的……”
半晌,冯高终于伸出手来,搂住秦夫人。
他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又什么都喊不出。
秦夫人感受到他的回应,已经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秦明旭来了。
他看到眼前的一幕,垂首,又抬头向我,若无其事道:“桑榆,东昌府祝老爷给你来信了。”
他们倒是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我接过信,打开,是我爹的字迹。
继母林月前不久,病故了。他现也患了重病。家里的生意甚是潦倒。祝西峰仍是不长进。他已收到程家族老给他的信函,得知我被休,他渴盼我能回家,支撑门户。
他从未与我说过这般恳切的话语。
字里行间,道出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辛酸。
信末,他道:桑榆吾儿,你我此生,父女一场。父纵有大过,然,如父有丧,乞儿归来奔丧。切,切。
祝家到底是养育了我十数载。我叫了他十数载的爹。
我合上信,心头百般滋味儿。
他用了“乞”这个字。
他在乞求我。
因程淮时尚未醒转,晚间,我与冯高回了他的私宅。
冯高嘱我先歇着,他守着程淮时,有什么动静,他会叫我。
子半时分,我初初浅眠,冯高急急来唤:“姊姊,他醒了!”
我起身,与冯高穿过几条回廊,赶过去。
然而——
床榻上已空空如也。
冯高命几个守夜的手下道:“快去找!”
我冥冥之中,有个感觉:找不到了。
他是有意躲着我的。
他但凡有一口气在,都会躲着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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