糁径落花片片。
拂云新竹离离。
轻柔的云朵映着我身上的海棠红喜服,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爹觉得是合适的。
祝西峰觉得是合适的。
花练觉得是合适的。
现在,冯高也觉得是合适的。
他们都觉得是合适的。
中人之家,不娶再醮之妇。秦明旭肯许出“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诺言,决然是对我的真心。在场的每个人,都懂。我亦懂。
秦明旭的爱,自始至终,都是热烈的,像是一盆火。
我从一场狂风暴雨中走出来,浑身湿透,被动地,一点点向火盆靠近。却,本能地,不敢走得太近。
我或许一直都是一个太清醒的人。
想得太多,顾忌得太多,不敢将心扉彻底敞开。
因清醒而伶仃。
我还未开口的时候,花练从不远处奔来了,鞋子上全是泥。祝西峰连忙凑上去,道:“死丫头,你不是跟着姊姊花轿走的吗?怎么这会子才来?我还以为你被土匪掳去,做压寨娘子了呢!哦,不,就你这姿色,最多给土匪做个烧火丫头!”
要是往日,花练肯定要揍他了。
但今天,花练没有。她愣愣地,走到我身边,久久没回过神来。
我以为她被刚才的乌龙事件惊到了,安慰道:“花练,别怕,没事了。”
她低头,不断地念叨着:“东家没事就好,东家没事就好……”
天盛楼来人,说柜上出事了。
秦明旭忙跟着他去了。
我带着冯高、祝西峰和花练,回了祝府。
我将冯高安置在正院的暖阁中。
他虽竭力瞒我,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伤得很重。从马上下来那一刹,很是吃力。
他顶着满身的伤,又骑了几日的马,精疲力尽,倒在暖阁的床上,说了句“姊姊,我略歇一会儿,这趟来扬州,身上还有差事”,便睡去了。
我命小厮去抓了些治外伤的药。
药抓回来,我想了想,坐在榻边,伸手解他的衣扣,睡梦中的他猛地按住我的手。
他是一个时时警惕的人。纵是睡觉,也满身的防备。从无半分安全感。
我轻轻唤了声:“豆芽,别怕,是姊姊。”
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醒来、梦里,他只对姊姊,是不设防的。
我解开了他的衣扣。他身上的伤比脸上重多了。没有半块好皮肉。新伤摞着旧伤。
我扭过头去,就哭了。
须臾,我将药粉细细撒在他身上。
他微微皱起眉,模模糊糊中,呢喃一句:“姊姊,我疼。”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东厂的督公,朝中威名赫赫的都领侍,他只是东昌府杂技班的流浪儿,羸弱的小豆芽,那个在高高的舞狮架上充满恐惧的孩子。
我似哄婴孩般哄他:“马上就不疼了。”
他平静下来,睡得很香甜。
我在暖阁中,待到晌午才出来。花练在檐下等我。她已回过神来,神态如常。
我看着她,问道:“花练,花轿走的路上,你去哪儿了?”
她双手揉搓着,不答。
我道:“花练,你向来说话干脆,不拘有什么事,不必瞒我。”
她犹豫一会儿,道:“东家,我……那会子看到一个熟人。”
“什么熟人?”
“……我们村里的人。”
“你们村里人投了匪?是你的亲眷么?”
“……是。”
我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跑得满脚是泥。依我说,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儿。不拘是做民,还是做匪,想来此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水浒传》里有句话,叫逼上梁山。你也不必介怀了。”
“东家说得对。”
柜上的伙计来府里,说来了几个外地的客商,要谈买卖。
祝西峰听了,跃跃欲试,道:“姊姊,让我去试试吧。”
“你行么?”
他一拍胸脯:“好歹我也是祝家的男子汉,姊姊该让我历练历练的。”
我沉吟一番,道:“花练,你跟着西峰去吧。有你盯着,我放心。”
“是。”
花练向祝西峰道:“少爷当稳成一点。”
“你莫要小瞧人!”祝西峰盯着花练,不服气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
冯高睡到申半,方醒来。
我端上肉汤和炸饼,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我问道:“豆芽,你这次来,是有什么差事?”
“北抵鞑靼,军饷不足,万岁要查江南的盐税。姊姊,我得忙公务去了。”
他起身,发现身上涂了药,道:“姊姊,你让谁给我上的药?”
“我自己。别人我不放心。”
他脸腾地红了,似喜非喜,似恼非恼,局促不安。
“辛……辛……辛苦姊姊了。”
他起身,慌乱地走开了。
我道:“你慢点儿走,办完事回来,我们一道去青岳馆吃肉粽。”
日头一点点落下。
舒云剩影。
门外的小厮进来报:秦府有人来拜见。
我命他请进来。
来的,居然是早上那个放烟雾的矮小精悍的家丁。他似乎是秦明旭手下颇得力的人。
“新夫人,大事不好了,我们东家出事了!”
我听了这话,已无心去辩驳他对我的称呼,忙问:“怎么了?”
他道:“那会子官府的差役,去柜上传东家,东家去了,才知,是郑国舅搞的鬼。郑国舅现在咬死了,是东家抢亲,依《大明律》,要告东家。花轿停在秦府,郑国舅找了人证,言之凿凿,东家辩无可辩……”
若是往日的郑泰,定会让家丁直接追打到秦府去,哪里顾什么王法?
现时,他收敛了,便去告官。
这件事,确实难说清,让郑泰钻了空子。
该如何是好呢?
我踏着院中的青苔,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情景。
“只要我有,只要你需。”程家的柜台上,他拿着大把银票替我打发催债的人。
我和程淮时去秦家赴宴,他明敲暗指,道:“他日山高路远不能相见,唯愿你珍重万千,身无痛,脚无疾,得偿所愿,一世皆安。”
元宵节,我和他站在巷口,天上炸开一朵大大的烟花,他说:“桑榆,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最大的周全了。”
陪我去大理寺探程淮时,雨中,他道:“谢甚,桑榆,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可是在船上就认识的。”
王玉珍的毒药迎面撒过来,他大喊一声扑过来:“桑榆,小心!”
……
如果说,程淮时自始至终都是让我仰望的人,而秦明旭,却一直是浅笑着站在我身旁,让我可以平视的人。
他的一喜一怒,眼角轻扬,带着红尘中最寻常的烟火气。
出身富家,倜傥不羁,轻狂半生,他的等候,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认真。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与秦明旭,在前生今世的轮回里,究竟修了多少年?
郑泰的状告,是飓风,将我乘坐的船刮去了一个终点。
我在百转千回的思量中,有了决定。
我随着那家丁去了衙门。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重。
郑泰站在公堂,咄咄逼人。
堂上坐着官员。
地上跪着证人,秦明旭。
秦明旭见了我,呵斥那家丁:“谁让你去告诉祝老板的!”
家丁慌忙跪下。
秦明旭道:“桑榆,不关你事,你快些回去吧。”
我径自走上前,因身带乡君爵位,故而见官不必行跪礼。
“请问大老爷,原告所告何事?”
官员道:“原告郑爵爷,状告秦明旭抢亲。可是确有其事?”
郑泰与我同有爵位。官员不欲得罪任何人,便打算按实情办事,不偏不倚。
“何谓抢亲?”我问道。
“劫掠他人之妻妾,是为抢亲。”
“那么,抢亲的,该是郑泰。”我沉声说道。
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郑泰恼羞成怒,道:“祝桑榆,你胡说什么!”
官员清了清嗓子,道:“可是,本官已经查明,义德乡君……并无夫婿。你自愿上了花轿。”
我扬声道:“我是上了花轿,可我,是打算让人将花轿抬到秦家的。因为——”
我顿了顿,指着秦明旭,道:“因为,我与秦公子,已有夫妻之实!”
一语出,石破天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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