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外头的更鼓敲了几声,我倒在床榻上,昏睡过去。
满屋子的酒气,似乎要将我湮没。
青冢。
青冢有情犹识路,平沙无处可招魂。这是我起初为它取名的由来。
青冢之烈,烈在灼心。
等闲不可挡。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只手,在解我的衣衫。
那只手充满渴望。
我试图拂去,却没有一丝力量,双眼亦睁不开。
梦境的那头,山谷深幽,隔烟朦胧,桃花流水,渔舟轻泛。我带着满身的风尘、满身的疲倦,问讯渔人,寻找桃花源。
这不正是我那幅《桃花溪》里所描画的场景吗。
那船上的渔人告诉我,往东走,一直往东走,便是桃花源。
往东走,东边是何处?
待我醒来,夜幕早已如渐行渐远的雁,轻扬着翅,离去。天光乍破,鱼肚白的天空,薄雾冥冥。
我的外衫、罗裙,尽被脱去,身上,只着亵衣。
我觉出了,昨晚发生了什么。
外头传来脚步声。
我悉悉窣窣地穿衣,起身。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停住了步子,隔着门,道:“桑榆,我做了枣粥,你吃一些吧?”
我没有作声。
他端着粥,进来,小心翼翼地给我盛了一碗,吹了吹,不烫了,方递给我。
“对不起,我昨晚也吃多了酒。原本只是想陪你一同醉一场。哪知……”
他面孔上有愧对之色。
大婚好几日了,他没有刻意要同我圆房。晚间,他与我躺在一张榻上,我听到他热烈的心跳、呼吸。他在克制着。我知道,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他在等我完完全全地敞开自己,迎接他。所谓鱼水之欢,鱼游于水,水漾于鱼,才成欢。
然而,昨晚的一场大醉,却让我们阴差阳错地有了夫妻之实。
这非我的本意,亦非他的本意。
我接过他递来的粥。
须臾,我道:“明旭,你也盛一碗,同我一起吃吧。”
他略略怔了怔,笑了,忙点了个头:“好。”
我和他在晨光熹微的早上,默默坐在小屋中,一同吃了粥。就像人世间无数寻常夫妻那样。
我不怪他。
也不该怪他。
在河堤边,我答应了他的求婚。我是他的妻,床榻人伦,早晚之事。
纵三驼老人的出现,让我知道了许多真相,心痛难抑,意难平。可筵席已散,世事无常。
有句话叫,山和山不会见面,人和人总会重逢。我和程淮时,成了不可见面的山。
一想起,还是会作痛。
一念及,还是会遗憾。
庭中树,亭亭如盖。
旧梦人,魂散泉台。
所有的思绪,不过深埋心底罢了。
有了昨夜的恩好,秦明旭对我,比往日更添一份亲近温柔。小音捧了铜盆进来,他试了温凉,绞了帕子,递予我。
“桑榆,江南织造局来人,与我商议御用丝绸采买之事,我去了。我忙完回来,陪你去桑园看戏。今晚有你喜欢的《绣襦记》。”
我点头。
他离去,一路嘴角带着和煦的笑意。
小音道:“小姐,从来没见姑爷这般开心过。”
伙计们陆陆续续地起来忙活了,花练将酒坊的门打开,盘点着昨日的收支进账。
我坐在小屋中,翻看着《绣襦记》的话本。
冯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深锁阳台天黯黯,襄王梦断巫山。翻云覆雨虽分散,换羽移商反合欢……”他在我身后轻声念着。
我扭头:“你几时来的?我竟没有察觉。”
“来了有一会子了,姊姊看得认真,我便没有打扰。江南的公务忙完了,这两日,我就要返京了。舍不得姊姊。过来瞧瞧。”
他笑着站在书桌边。
忽地,笑容凝滞。
昨天我画的那幅程淮时的肖像,他看见了。
上头的墨迹初干,显然不是旧作。
燕尔新婚之中,我画程淮时,敏感的他遽然担忧。
“姊姊……知道了?”他脱口而出。
我盯着他。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低下头。
过去好多朦朦胧胧、不得解的事,都清晰起来。
“豆芽,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么?”
当日,程淮时身受重伤,何以能躲得过东厂的搜寻呢?
青岳馆,竹林中一闪而过的黑影,冯高的若无其事。
我猜到了。
我什么都猜到了。
他的声音像冷月般清凉。
“姊姊,你欢喜程淮时,我便想法子将他从死牢里救出来。你接受了秦明旭,我便庇护秦家,给天盛楼做靠山。你身边是谁,我从来都不在意。是盗是匪,是官是民,是谁都没关系。那天晚上,程淮时满身是烧伤,他求我,让我放他走。他说他这辈子不想再拖累你。我……”
他缓缓抬头,哽咽了。
“姊姊,你不要怪我。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你快乐。”
我握着他的手,与他相对默默垂泪。
我的弟弟。
我的小豆芽。
他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只是护短。他的短就是姊姊。他眼里没有是非,没有原则,什么都没有。他就是想让我快乐而已。
豆芽走后,我在小屋里沉坐良久,方踱步到柜上。
花练向我禀道:“东家,方才,我在铺子门外,瞧见了一个黑匣子。”
“什么黑匣子?”
“咱们当初带去神居山的那个黑匣子。咱们送给独眼龙的三千两银票和火铳,原封不动地被送回来了。”
“哦?”
“对了,除了还回咱们的东西,还送了一盆碗莲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瞧见那盆碗莲。花大色艳,清香远溢,凌波翠盖。
我道:“这独眼龙果然是个义匪。”
花练道:“的确义气,没有将事情办成,便不肯白收钱。那匪首许是知道东家成婚,不愿以打劫的物件儿相送。送盆碗莲,干净又诚心。”
庙堂之中,犹有小人。
绿林之中,犹有好汉。
我兀地想起船上的渔人告诉我,往东走,一直往东走,便是桃花源。
神居山,不正是往东么?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也许正是因为这刹那的念头,在走投无路,退无可退时,我才会驮着豆芽,带着豌豆和樱桃,拼命往东逃。
黄昏的时候,秦明旭回来了。
桑园的《绣襦记》开场了,我们却没顾得上看。
因扬州府衙下了命令,让城中所有商户募捐,赔偿郑家被淹的私田,为郑家重修家庙。
知府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皆透出,这是上头的意思。府衙中人,不过是迎合上意罢了。在一派冠冕堂皇的官话中,郑家仿佛成了此次扬州泄洪的最大功臣,居功至伟。
知府大人召集了所有商户,到公堂商议募捐事宜。
我和秦明旭都在其列。
郑国舅也来了。不过,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打了个照面便走了,留手下一个管事盯着,命其将各家捐了多少,都详详细细记下来。
各商户心内都不愿捐款,奈何,这种时刻,若不出钱,恐得罪郑贵妃,招来麻烦。于是,陆陆续续地喊出一个数字。
“赵记米店五千两——”
“沈家酒楼八千两——”
管事一一记着。
我悄声与秦明旭道:“明旭,咱们跟众人差不多便行了。不过应付个场面。”
秦明旭不作声。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不自然。
他额头有一层薄汗,手心紧紧地攥着。
“明旭,你怎么了?”我问道。
他方回过神来,强作无事,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其他的商户都报过数了。
管事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明旭,道:“秦老板,该你了。”
秦明旭像是避着那管事一般,没有抬头,局促不安。
他沉吟一会儿,道:“天盛楼,十万两——”
满座哗然。
我吃惊地推了他一把。
郑家平素“掠之于民”,今,私田被淹,便“掠之于商”,委实不厚道,旁人都是虚应场面,他为何要出这般多?
上回,郑国舅告他抢亲,他与郑家已无半点交情可言。
何况,江南夏日渐浓,制薄衫的时节来了,要支出大笔银钱采买生丝。账面上一下子挪出这么大一笔数字,对生意多少有些影响。
管事满意地拊掌,笑道:“好,千里大运河,万家天盛楼,不愧是秦老板,大气,大气。”
我觉出不对劲来,看着那管事。
进门时,没有注意。现在仔细瞧了,暗暗惊诧。
我向来对人的面孔记忆深刻。但凡有过一面之缘的,脑海中便有印象。
我记得,我曾经在张府见过这个人。他叫邹成。是张大人的手下。昔日,张大人将杂技班主囚禁在张府,便是派此人看守。杂技班主离奇死去。张大人疑惑邹成是旁人安插在他府里的细作,以“办事不力”为由,将他赶出了张府。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没想到,他现在是郑府的管事了。
秦明旭潦草地向邹成点了个头,起身,便要走。
“秦老板,留下。旁人,都散了吧。”邹成意味深长地说着。
“其他的商户,回去好好想想,事情该怎么做。”
商户们走出公堂,口中皆骂骂咧咧,怨秦明旭不该做出头鸟,抬高募捐的门槛。
我在公堂外,回头看了一眼。
邹成阴晴莫测地瞧着秦明旭。
秦明旭越发紧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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