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暗香满,一点明月窥人。
秦明旭与我,和衣而卧。
夜半,他几次起身给我掖被角。
庭外的茑萝层层翠羽,爬满檐角,似张开的罗帐。
轻心似茑萝,一隅得生平。
有了孩儿,便有了对来日的企盼。这一夜,是我自住到秦府来,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翌日一早,我给冯高写了封信。
“豆芽,姊姊有孕,豌豆得归,一切都好,宅静日长,念你平安。”
我去河道司衙门,找冯高留下的那两个厂卫,将信函交给他们,看着他们将传信的飞鸽放出去,我心里才安稳。
豌豆没了的时候,冯高是最伤心的。
之后的这些天,他虽然竭力避过这个话题,但我知道,他的愧疚,一直都没有消减。
在东厂,他曾是那样笃定地说,姊姊的孩儿是天下最好的孩儿,有他在,一定会平安无虞。
王玉珍所下的毒手,是我们都没有料到的。
这件事,是冯高的心结。
现在好了。
豌豆回来了,所有的阴霾都会散去,天光明媚。
七月初十,花练三朝回门。
因她娘家已然无人,所以,我既是她的婆家人,也是她的娘家人。她和祝西峰来秦府给我敬茶。
她不肯穿绸缎衣裳,说还是穿葛布自在舒坦,祝西峰便随她。
她走到前头,祝西峰习惯性地跟在她屁股后头,像个小跟班。
秦府的人都笑谈,舅少爷惧内。
祝西峰倒是不以为然。
“惧内怎么了?小爷我惧内不惧外!”
众人笑起来。
七月中旬,我爹的病情有所好转。
中元节那日,竟能下地走动了。他带着我、祝西峰、花练,给我母亲和林月烧纸上香。
可这不过只是回光返照。
七月十八那天早起,丫鬟端了铜盆过去,准备伺候他洗脸,喊了三声,床上的人不应。丫鬟上前,探了探鼻息,惊叫起来:“老爷过身了!老爷过身了!”
我正在柜上盘点,听到这个消息,连忙带着祝西峰和花练往回赶。
祝西峰不可置信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爹前几天不是已经好转了么?昨儿丫鬟还说,他吃下去一整碗粳米饭……”
我爹的确是咽气了。
他躺在床榻上,身躯单薄,如纸片一般。
祝西峰嚎啕大哭。
花练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劝慰着。
未久,秦明旭也赶回来了。他怔怔地站在床榻边。他请来的神医明明告诉过我们,如果调养得当,我爹至少能挨到明年。
我用帕子拭了泪,道:“咱们请衙门里的仵作来瞧瞧吧?爹死得突然。我……”
祝西峰道:“姊姊何必要请仵作?爹病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药,受了那么多病痛折磨,现在人没了,入土为安吧。扬州城中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姐夫请来的神医或是安慰咱们,也未可知。若是仵作来了,必要开膛破肚,爹连全尸都留不得。爹最是怕疼的人,就别折腾了……”
说着,他又伏在爹的尸首上哭了起来。
爹疼爱他十数年,今朝去了,他像是被抽走大梁的房屋,塌了。
我想了很久,喊来积年的老仆,为爹洗身,换寿衣,入殓。
秦明旭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三更。
郑府。
邹成正伏案写着什么,一个小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邹管事,秦明旭来了。”
“走的前门,还是后门?”
“后门。”
“带人了么?”
“没,就他自己一个人。”
邹成笑了笑,起身,道:“我去后门见他。”
七月江南的夜晚,如柔软的柳丝,轻缓抒情。
月光芳菲,梧桐影,百花香。
邹成走到后门,见秦明旭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邹成道:“秦老板想通了?”
“我岳丈的死,是不是你派人搞的鬼?”秦明旭声音如寒冰一样。
邹成低头,思量了一番,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明旭一把揪住邹成的衣领:“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你都不放过,你还有没有心?”
“啧啧啧,秦老板这会子跟我说有心无心的话,当初,那杂技班主,难道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秦老板杀死他,可是一点儿没手软呢。张大人,难道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冯厂公杀死他,也是一点儿没手软呢。”邹成道。
“这不一样!”秦明旭压制着怒火。
“有什么不一样?”
邹成将双手抱在胸前,道:“祝老头儿死不死,对我来说,对国舅爷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不过是给你敲个警钟罢了。你若早一点答应跟国舅爷合作,祝老头儿也不会死。怎么?你现在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了?你继续犹豫不决,死的,可就不只祝老头儿了。”
秦明旭咬牙道:“我这便去衙门里自首。横竖,杀人偿命罢了!我认!”
那时候,杂技班主被张大人囚禁在张府。而他,被错认成张大人的儿子,留在张府,张府诸人都叫他明旭少爷。
他在花园中,无意偷听到张大人和邹成的谈话。他向父亲秦坷求证,得到了真相。
他深深恐惧。
冯高能屠冯家满门,若得知秦坷丢弃他,才导致悲剧的发生,会如何对秦坷、如何对秦府上下?
杀了班主,真相的源头便没了。一切都能掩盖。
张大人与东厂关系紧张。班主之死,绝对不会有人往秦家身上联想。
祸水东引。
父亲可得保全。
他请厨房送饭的一个小厮饮酒,将其灌醉,悄无声息在看守班主的邹成饭菜中下了蒙汗药。邹成昏睡过去。
等邹成醒来,他已做好了一切。
事情果如他所料,班主死后,冯高疑是张大人做的,张大人疑是皇帝做的。邹成被张大人驱逐出张府。真相不了了之。
他没有想到,事隔这么久,他又在扬州看到邹成。
邹成投奔了郑家。
那天,募捐会上,秦明旭之所以那般紧张,是因为,募捐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邹成便找过他。邹成告诉他,真相已查清了。《大明律》,杀人偿命。若他帮郑家做事,邹成会继续帮他隐瞒。若不,等待他的,便是律法的惩罚。
邹成并非恐吓。
邹成手中有实证。
连他在何处购得蒙汗药,邹成都一清二楚。
偿命何难?他只舍不得桑榆,舍不得他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
他用了很久的光阴去等待。
不想一夕失去啊。
他在一条黑暗的路上徘徊。
进也难。
退也难。
邹成拊掌,道:“秦老板有种,连未出世的孩子,都舍得不要了?别忘了,国舅爷曾经可是要纳祝桑榆做九姨娘的。你去投案,丢了性命,妻子孩子何安?”
秦明旭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来,如芝兰般的面孔上,笼罩了一层云烟。
“我不愿做违心的事。”
邹成道:“事成之后,倒霉的,只是东厂。东厂恶贯满盈,冯高死有余辜。这算什么违心之事?你秦老板纵是个商人,不习孔孟,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你和你的家人,绝不会有事。妻贤家和,太太平平。”
“我凭甚要信你的话?”秦明旭道。
邹成道:“你只能信我,别无他选。”
“冯厂公对我没有敌意。他对秦家颇多关照……”秦明旭目光躲闪。
“上回,翻公文一事过后,冯高曾派小太监张鲸来敲打你。冯高已经起疑了。你以为,你不做,冯高就能信你吗?本朝自成祖爷设东厂起,历来督公,只听皇命,不涉党争。冯高投靠太后,为太子党效力,他迟早有一死。你何苦为了他,搭上全家人的命?”邹成的目光如鹰,直直地探到秦明旭的心里去。
“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秦明旭喃喃念着,失神地离去。
见他走远,邹成冷冷地笑了,吩咐一旁的小厮:“咱们去告诉国舅爷,这事儿,成了。”
秦明旭眼里的摇摇晃晃的堤,决口了。
邹成笃定,他会做。
有衙门的助力,郑家共计在扬州筹得捐款五十万两白银。
在朝廷的默许下,郑贵妃的催促下,郑家家庙开修。
选址是由司天监派来的官员定的。
风水极佳。
离家庙地基不远,有一座仓库。
此仓库专门用作囤储修庙白银以及各方调度来的珍稀木材之用。白天黑夜,皆有郑府的家丁和衙门里的差役巡逻。
八月初的一夜。
新月如钩。
秦明旭迟迟未归。
柜上伙计来传话,浮梁来了客商,少爷忙着应承,约莫着晚些回来,少夫人不必等,早些安歇为是。
我喝了小音端来的银耳汤,坐在榻上翻书。
更鼓敲到第三声。
倦意袭来。
我吹灭了灯,躺下。
清梦只做了一半,我被悉悉窣窣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一看,床榻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蒙面男人。
我闻到血腥味儿。
这个男人,受了很重的伤。
我正欲叫喊,外头有刀兵之声传来。
这男人迅疾捂住我的嘴。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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