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有刀出鞘的声音。
跟在后面的冯高以为我有危险,现身了。
车帘被刀锋挑开。
冯高看见车内的小女孩,眉心微挑,手腕猛地一用力,刀硬生生地收回去。
小女孩扭头,看着冯高,带有隐隐泪花的双眼笑得很干净。
“你来了?”
冯高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字。
小女孩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冯高的脸:“你一定是很担心我,来接我的,对不对?不用啦。我不怕疼的。你告诉阿叔,丫头已经长大啦,不能叫阿叔为难。”
冯高素来很厌恶与人肢体接触。他总觉得这个世界是脏的。人心是脏的,人的躯体也是脏的。但他此刻却没有拨开这小女孩的手。
他指着我,轻声对小女孩说:“她是好人,你别怕。”
我问道:“豆芽,你识得她?”
“嗯。她是山寨里的孩子,叫樱桃。便是她,将郑泰一行人捉住的。”冯高答。
樱桃。这个名字多有趣。
豌豆斩新绿,樱桃烂熟红。一年春色过,大半雨声中。豌豆。樱桃。这个孩子像是与我有某种宿命的缘分。
她的手依旧贴在冯高的面孔上。
见冯高与我相识,她对我的戒备减了不少。
“你要去见阿叔?我带你去吧!”
“好。”我微笑道。
马车往前。
走到半山腰。
一道隐隐绰绰的山门显现。
“凡山外人,进山寨,都要蒙住眼睛。”
樱桃谨守规矩,从怀中掏出布条,将我和冯高的双眼蒙上。
铁索悬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放下来。
我们上了木板。七拐八绕。走了三盏茶的工夫,樱桃方停住步子。
“武通,阿叔呢?”樱桃问。
有个男人的声音答道:“大当家刚刚回武陵阁歇息了。要不要我去唤他来议事厅?”
樱桃道:“不必了,我去武陵阁找他去。”
“丫头,你一个人去就好。大当家不喜外人扰他。”那男人特意叮嘱了一句。
显然,他对樱桃身后的我和冯高,有很深的防范心理。
樱桃对我们道:“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去跟阿叔说。”
我想了想,道:“樱桃,你跟大当家讲,是祝家酒坊的祝桑榆来找他。”
“嗳——”樱桃答应着去了。
过了好一会子,樱桃过来,牵着我的手:“阿叔说,让我带你去武陵阁。”
冯高被武通带去议事厅。
我则跟着樱桃,往东走。
不知爬了几座山坡,又淌过一条浅溪,樱桃摘去蒙在我眼睛上的布。
我睁开眼,环顾四周,被眼前奇异的美景惊呆了。
八月中下旬,山外秋意渐浓,这里却满山坡的桃花盛放。粉红色的桃花一朵挨着一朵,挤满枝丫,似胭脂,又似云霞,充满生机,映着格外幽僻的山谷,无风自婀娜。
这里的桃花,没有丝毫的妩媚之气,倒是清冽凛然,有一种难言的倔强。
桃花深处,有座木阁楼。
独眼龙听见脚步声,迎了出来。他站在桃花树下,向我颔首:“祝老板好。”
樱桃蹦蹦跳跳地,扑进他怀里。
我笑道:“大当家好。怪道这里叫武陵阁,原来是遍种武陵花。置身于这片桃花之中,竟像是在春日一样。”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他笑笑:“祝老板同我一样,将桃花唤作武陵花。多年前,我带着几个弟兄来神居山安营扎寨,无意中发现这块山坡,光照持久,雨量充沛,武陵花四时不败,便在此处建阁楼做书屋。”
“请——”他道。
我随着他上了阁楼。
满屋子的书。
其中不乏珍贵的古籍,名流的画作。
书桌上,有一张摊开的徽纸,新墨未干。上头写着一行词: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东君也解人意,次第到山家。
谁能想到,这满是书卷气的屋子的主人是一介土匪头子呢?
可握刀厮杀。
可握笔挥毫。
这样的人,竟甘心在山里做盗匪。
我站在书桌前,思索一阵,开门见山道:“大当家,我这次上山,是有事由。听闻郑国舅被绑,现在,大当家想必很为难。我这里,有个主意,请大当家斟酌。”
他听了这话,向怀里的樱桃道:“丫头,你去溪边给阿叔舀一瓮水来,阿叔泡茶。”
“好。”
樱桃去后,独眼龙拱手道:“当着祝老板,我不说虚言。我们没有想着要绑郑国舅,这是一个误会。他现在受了惊,在地窖里说话颠三倒四,怨气冲天。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块烫手山芋,我竟不知如何丢开手才好。这个关头,旁人若说什么,我必不信。但祝老板,我是信得过的。祝老板既有妙计,还望赐教。”
我将腹中推敲半日的话,如此这般,细细说与他听。
他沉思片刻,拊掌道:“好。便按祝老板说的做。”
“今夜行动。”
“嗯。”
阁楼的窗台,吹进来几缕风,书桌上的那幅字掉落在地。
他低头捡起,道:“祝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
“大当家但讲无妨。”
“朝廷招安,前路不明。冯厂公奉旨而来,不日便要将山寨中所有人登记造册。这浑水,我既搅了,也说不得什么。是风,是雨,我不怨。但,我放心不下樱桃。”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道:“她爹娘跟了我八年,在西坡岭与鞑子厮杀时,双双阵亡了。我亏欠她良多。实不忍她再有什么磨难。我想请祝老板收养她,给她一个良民籍。让她远离打打杀杀,刀光剑影,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沉默一会儿。
他道:“祝老板是否觉得这个请求过于唐突?”
“我答应你。”我郑重道。
我知道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在这场招安里死去。
元末明初,浩浩荡荡一部《水浒传》,早已写尽了招安的结局。
他忽地双膝跪地:“多谢祝老板。丫头,就拜托你了。”
我连忙搀起他。
这时候的他,以为樱桃跟了我,是最好的归宿。其实,到最后,民与匪,又有什么区别呢?乱世之中,安稳,是不可能的。
樱桃捧着一瓮水,从外头走进来。
独眼龙冲她招招手:“丫头,你过来,给祝老板磕头。从此,你便是她的孩子了。”
樱桃小脸儿煞白:“阿叔,你不要我了么?”
独眼龙以命令的口吻道:“你闯了祸,不宜再留在神居山。随祝老板去。”
“我不。”她咬咬牙,跑了出去。
独眼龙看着她的背影,怜爱又不舍。
深夜。
几个“鞑子”喝得酩酊大醉,往地窖里走去。
冯高、独眼龙,蒙着面,带着几个人,在地窖中装模做样地与“鞑子”打斗。
关在地窖中的郑泰,见有人来救他,大喜。
他嚷嚷着:“快!捉住贼寇!”
倏尔,一个“鞑子”从怀里掏出烟雾棒,点燃。地窖里顿时弥漫了浓雾,呛人得很。“鞑子”们逃跑时留下了要紧的东西:一顶蛮族头盔,一枚鞑子军中的腰牌,和一根狼牙棒。
独眼龙赶紧上前,解开捆绑郑泰的绳子。
“草民来迟,叫国舅爷受惊了!”
说完,背起郑泰便跑。
冯高等紧随其后。
黑暗中,跑了二十多里路。
在深山中绕来绕去,绕得郑泰眼花,连连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独眼龙才将郑泰放下。
议事厅中,满是举着火把的土匪。
“国舅爷,咱们现在,可算是安全了。”独眼龙道。
他吩咐手下:“快!杀鸡宰羊,准备美酒,给国舅爷压惊!”
“这……这……”郑泰云里雾里:“绑本爵爷的……不是土匪?”
冯高忙道:“怎可能?咱家在山寨里盯着,苦等国舅爷来。若非傍晚下山,得知国舅爷不在府中,咱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舅爷也在这神居山。”
有人将蛮族头盔等物呈上。
郑泰思忖道:“既不是土匪,那便是鞑子了……难道,扬州还有残留的鞑子余部?”
冯高道:“国舅爷聪颖至极。可,咱家想不明白,鞑子为甚要跟国舅爷过不去呢?难道,八月初三那晚,仓库的事,有什么猫腻?鞑子是受了算计,想……报仇?”
一句话,戳到郑泰的痛处。
他当然不愿意让旁人知道八月初三的隐情,郑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戏码。
“冯厂公当真是疑心太重!太重!”郑泰打着哈哈道:“鞑子诡计多端,想害本爵爷,还需要什么理由不成?”
独眼龙附和道:“国舅爷所言极是。”
饭菜端上来。
郑泰撕了一大块肉啃着:“罢了,罢了,若让万岁爷知道本爵爷被鞑子捉住,难免又是一番指责。我姊姊脸上也没有光彩。便当没有这回事吧!咱们还是说招安,说招安……”
冯高做出极为难的神态,半晌,方勉强道:“那,咱家便听国舅爷的吩咐吧。”
独眼龙跟着道:“听国舅爷吩咐。”
郑泰用油乎乎的手,在空中划拉一圈儿,道:“你们还算懂事。”
这件事,就这样蒙混过关。
幸亏,绑郑泰之时,土匪无一人露面。
幸亏,神居山地形复杂,如迷宫一般。
幸亏,郑家本就做了亏心事,不敢深究。
幸亏,土匪们保留了少许与鞑子作战时的战利品。
三更时分,山寨一片寂静,我向独眼龙辞行。
他送我到山门外,看着我上马车。
大树后头,蹿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
樱桃来了。
她跪在我面前,磕了个头,唤我:“榆娘。”
她还是将独眼龙的话放在心上的。
她是个听话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阿叔,我听你的,我跟榆娘走。”她很认真地对独眼龙说。
独眼龙点了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阿叔,你知道的,丫头是最听话的。你让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要开开心心哦。不要喝冷酒,我让武通叔看着你哦。我晌午到山上采了很多你爱吃的菇子,给你做下酒菜。阿叔,你跟人打架的时候,打不赢就跑啊。听到了吗?打不赢就跑。”她一边想,一边说。
原来,她那会子从武陵阁中跑出去,不是赌气,而是为独眼龙采菇子去了。
她没有真的想违抗他的命令。
她只是想最后为他做点事。
独眼龙笑了笑:“听到了。”
樱桃一步步走近我。
我伸出手,拉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飞奔。
我拉开车帘,回头看,独眼龙站在原处。
七尺高的汉子流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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