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了主意。
红姑娘紧张地看着秦明旭,她满心以为,她透露出如此大的秘密,秦明旭一定会十分震惊,继而求她继续说下去。她可以拿这个秘密,卖个好价钱,救她的弟弟。她不必再跟邹成要钱,虎口里掏食。
可是没有。
秦明旭慢悠悠地喝着一盏茶,几片茶叶尖儿在碧绿的茶汤中起起伏伏。他吹开茶叶,茶盏里荡出涟漪。
他轻轻呷了一口后,道:“邹管事可是国舅府里有头有脸的要人,深受国舅爷信任,你一介风尘女子,如此造谣,敢是想害我么?”
红姑娘千想万想,没想到秦明旭是这个反应。
她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你不信?我可以赌咒发誓的,我发誓,我若有一个字是假,老天爷便打雷劈死我……”
秦明旭起身,一把甩开她,走出门房,厉声唤道:“管家,过来!”
管家连忙凑上来,俯身道:“少爷您吩咐。”
“唤五六个小厮来,将里头这个疯婆子抬着,扔出去!”秦明旭吩咐道。
“是!”管家答应着,一挥手,几个小厮冲过来,将红姑娘抬起。
红姑娘嚷着:“秦公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你会后悔的!”
她被小厮大力地扔到外头的雪地上,四仰八叉,疼得她龇牙咧嘴,骂道:“姓秦的!死了老子的,可是你!你这样糊涂,羞煞仙人了!呸!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秦府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秦明旭唤来当初陪他去抢亲的那个矮小精悍的家丁,耳语道:“你暗中跟着那个女人。记得,隔得远些,不要暴露。”
那家丁是他的心腹,秦府的仆役里头一号得力之人。他迅速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一点头,猫着腰,从墙根儿的狗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出去。
外头,一棵大树后头,几个人一直盯着秦府门口的动静。从红姑娘进府,到被扔出来,那几个人的视线一寸也不离。
秦明旭站在紧闭的大门后头,握紧手心。
呵,红姑娘身量纤纤,将她赶出门,何必要动用那么多小厮,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他就是想,越明显越好。
动静越大越好。
红姑娘被扔出去得越惨,那些跟着的人,就越是认定,他秦明旭不会信她说的任何话。
通过红姑娘凌乱的言词,秦明旭梳理出来了大概。
父亲的死与邹成有关。邹成出了钱,让红姑娘帮忙遮掩。本来,这是各得其所的买卖,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是,红姑娘最近遇到了难处,她弟弟欠了大额赌债,八千两,对方威胁,若拿不出钱,便剁其手脚。红姑娘一下子拿不出这些钱来,她没有法子,想到了邹成。
她铤而走险,想去要钱救弟弟。她自以为手里有邹成的把柄,软硬兼施,威胁邹成。邹成岂是情愿受人威胁的人?红姑娘要不到钱,说,她要去秦家告密。
于是,就有了陋巷里追杀的一幕。
今日大雪,扬州城各家各户关门早,路上人烟稀少。一个烟花女子,死在街上,伪装成情杀的样子,没有人会当回事。
但,谁知,秦明旭撞见了。
巷子里追杀被阻,依邹成素日的谨慎,他绝不会再用同样的法子杀人。
他会更小心。
秦家不信红姑娘的话,他才会走下一步棋。
红姑娘的被驱逐、她的骂骂咧咧,能让邹成吃一剂定心丸。
装,是难以装得那么逼真的。
所以,红姑娘全然不知秦明旭的态度,最好。
秦明旭缓缓走进院子,樱桃穿着一身儿红色的袄儿来迎他:“义父,您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榆娘炖了您最爱喝的鸡汤,我们等了您好久了。”
秦明旭将她抱起,从怀里掏出一颗奶酥糖喂到她嘴里:“今日义父去渡口发货,忙得忘了时辰,该罚。”
“奶酥糖!我早上说想吃的奶酥糖,义父晚上便带回来了!”樱桃笑着。
秦明旭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家大小姐说的话,焉能不放在心上?”
父女俩说笑着,穿过回廊,走向房内。
我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门框等他们。孕期初逾五个月,肚子却大得出奇,大夫说,似旁人八个月身孕。行动起卧间,颇觉身子沉重。
风雪夜归人。
庭院里白茫茫一片,一大一小向我走来。
一片雪花飘到我的眼睫上。谩转却,人间朝暮。只涓涓,日夜随流注。
我忽然无比眷恋这一刻。
我不过是个寻常妇人,渴望着涓涓流淌的温情,从日复一日中渗出来。丈夫,孩子,亲人,三餐茶饭,四季安稳。
“桑榆,我跟你说过多回,不必等我。”秦明旭放下樱桃,搀着我坐下:“再亲手做羹汤,我可是要恼的。”
我道:“不碍什么。大夫说,孕期多活动,将来好生。”
樱桃拍着小手:“义父,我给榆娘作证,大夫确实说过。”
秦明旭蹲下来,将耳朵贴在我肚子上,感受着胎动,道:“真是活泼的孩儿。”
我笑:“可不是么。调皮得很。动得勤。”
三人一起用了晚饭,洗漱安歇。
秦明旭抱着我,道:“桑榆,现在天寒地冻的,酒坊那边,你少去些。万一摔倒了,可如何是好。”
我点头道:“嗯,西峰那孩子越来越能拿得起事了。我在家养胎,安心。”
“听闻广府有个客家稳婆,甚是高明,我已着人去请了。你是明年三月末的产期,咱们早早预备好,我才安心。”他道。
我笑:“你竟跟冯高说得一样。我三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说那产婆已在来扬州的路上了。”
“哦?冯厂公对咱们真真儿是眷顾。”他轻轻抚着我的发。
我将樱桃的被角掖了掖,道:“你们呀,就是急性子,还有四个多月,且早着呢。”
风把窗棂刮得呼呼作响。
我躺在他的怀里睡去。
人间事,大喜莫过于生,大悲莫过于死,生生死死,无尽轮回。这雕梁画栋的秦府,若有了新生婴孩的哭声,将会更生动温柔吧。
更鼓响,在雪夜里悠长而凄凉。
红姑娘跌跌撞撞地走进南市的一间小屋中。
屋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扑上来,道:“姊姊,你可算回来了!你出去这么久,我都饿坏了。又不敢出去,怕被人家捉走了……”
红姑娘啐了一口,道:“哪里去寻你这样的现世宝!没心肝的贼囊子!好端端的日子你不过,非学人家去赌!我卖笑的钱都被你赌干净不算,还惹出这样大的祸来!早知今日,娘生你的时候,我便该拿沸水烫死你,落得干净!”
她一边骂,一边哭。
饶是如此,她还是从怀里掏出几个热馒头递给他。为了能让他吃口热乎的,她将馒头揣在怀里,一刻也未尝拿出来,胸口烫得生疼。
他到底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啊。
长姐如娘。
纵是他百般糊涂,百般不争气,她又怎能狠得下心来不管他。
年轻男子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问:“姊姊,钱弄到了么?”
他好像压根儿没看到她裙子上的污痕,她的狼狈之态,她的伤,心里只想着自己。
红姑娘道:“没有……姊姊明儿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她搂着弟弟,发狠道:“姊姊就算把这一身骨头拆了卖,也不能眼瞧着你断手断脚……”
门猛地被推开。
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炭火的暖。
“怎么能忍心见你拆骨头卖?红姑娘,你这气性忒大了些。我们邹管事不过同你玩笑几句,你就当真了。啧啧啧。打是情,骂是爱,我们邹管事惦记着你呢。”
红姑娘抬头,见是邹成手下的一个小厮。
她慌忙道:“你别乱来!我可是要喊的!这里是闹市!每隔一刻钟就有巡逻的官兵经过!你若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里!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她选这里做暂时的容身之所时,便想到了这一点。
“谁说我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帮你的。”小厮涎脸道。
红姑娘戒备地看着他。
小厮接着道:“邹管事已经打算给你弟弟还赌债了。”
“真的?”红姑娘不太相信。
小厮从袖中掏出一张欠条,那欠条上清清楚楚写着“采乐坊”的字眼。
确是弟弟的欠条。
红姑娘伸手去抢,小厮退后两步:“红姑娘,急什么?你难道不知赌坊的规矩?两相画押,才能勾账。明日,邹管事在采乐坊的流云厢等你们姐弟俩。”
红姑娘不作声。
小厮道:“怎么?你不敢去?不想救你弟弟了?”
红姑娘道:“去!我去!”
她真的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走投无路了。
小厮笑道:“好,咱们便说定了。”
“说定了。”红姑娘答。
风雪交错的夜里,月色显得有些苍茫。扬州城遍地皎洁,人寐灯熄。凉风簌簌,吹着积雪的枝桠,摇下微小而倔强的雪沫,瑟瑟有声。
子半,矮小精悍的家丁回到门房,秦明旭在等着他。
他禀完事,秦明旭道:“明日,采乐坊,安排。”
几个字而已。
家丁了然。
“是。”
秦明旭重新踱回房中躺下。妻女酣睡。妻子鼓起的肚皮,像满月。
会好的。
什么都会好的。
自己的事,自己了。了过,便好。
桃花春水生。明年三月,桃花开,孩儿来。他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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