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护指在空中划过,重重打向姜禾的脸。
太后实在是太气了。
为人子,止于孝。
赵蛟虽然混蛋,最起码懂得孝顺父母。
单单看今日姜禾对她疾言厉色的样子,就能明白赵政所谓的孝道,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可太后的手挥了个空。
姜禾迅速向后退去,龙床阻止了她的路,她索性抬手捉住了太后的手臂。
手指力度之大,倒不像是公主,而是一个砍柴烧火的粗使女婢。
太后没想到姜禾竟然敢逾矩反抗,她瞪大眼睛想要甩开姜禾,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番举止吓得内侍宫婢纷纷跪地,可是没人敢上前阻止。
“母后莫要失了凤仪。”
等太后力竭,姜禾才略含嘲讽松开了太后的手。
“你……”
太后又要上前,忽然一个木然的声音道:“够了。”
龙床上躺着的赵政先是睁开眼,接着开口阻止,最后似乎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政儿!”
乍然见赵政醒来,太后脸上悲喜交加,快走几步想要去扶赵政坐起。
赵政的胳膊却伸向姜禾,在她的帮助下起身,向太后看去。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时眼角额头隐隐有些乌青。那一双原本便冷漠森然的眼睛,此时增添了许多疏离。
“母后,儿臣还未大薨,您便忙着处置儿臣的妻子了吗?”
“妻子”这两个字,像是含在口中,珍而重之。
他其实不常发怒指责别人,可他一旦开口,即便是平平如常的语气,也听得人心生惧意。
太后下意识退后一步,神情似是委屈又是悲伤,摇头道:“母后何尝不想你长命百岁,然而如今你中了毒……”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赵政早就听到她说了什么话。
那些关于兄终弟及,关于赵蛟上位的话。
好在赵政似乎并不想揪着这些琐事伤害母子感情,他有些虚弱地换气,出声道:“母后,儿臣想问你,赵蛟是不是找过你,你是不是把他关了起来。”
太后神情复杂地看着赵政。
赵蛟那个孩子,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会去寻求她的帮助。
既然赵政能猜到她把赵蛟关了起来,也就是说他也猜到了毒是谁下的。
这一对兄弟的感情,终是无法修复了。
“政儿,”这个乳名呼唤起来,是那么不顺口,然而太后执意这么唤着,对赵政道,“生于帝王家,血肉铺前路。你可以怨恨母后,但你若撑不下去,母后还要继续日日熬心地活着,守住先王打下的这点江山。赵蛟他虽然不成器,但比之你那几个为了避免先王忌惮刻意养残的叔伯之子,还是要聪慧许多。”
赵政笑了笑。
这笑容像是冬天的风,夏天的冰,碎了拼凑不好的铜镜。
他笑着道:“母后,达政宫的门,锁好了吗?”
太后神情僵硬,一时间不太懂。
此话何意?
赵政继续道:“达政宫里都是赵蛟的人了,母后,您竟然还不知道吗?”
“怎么会……”太后嗫嚅着向外看去,脚步有些慌乱地抬起。
然而她只走了一步,便忽然听到“轰”的一声闷响从宫城正门的方向传来,过不多久便是内侍总管李温舟处变不惊的声音。
“禀太后,陛下,王后,长安君带私兵攻破城门,向止阳宫方向而来。”
带兵攻破城门,竟然这么快!
李温舟再道:“长安君手持玉玺,说是齐国公主姜氏弑君且囚禁太后,妄图覆灭大雍朝廷。他受陛下所托,要诛杀逆贼,救出太后。”
倒是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赵政沉沉闭了闭眼。
继位后他特地没有清洗赵蛟的同党,就等着有朝一日可以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只是这一日虽然到了,却并未有半点愉悦。
赵政忽然想起那一年他离开雍国王宫,还在襁褓中的赵蛟被母亲抱在怀里。他那么小,那么软,小手乱抓着伸过来,脸上带着无瑕的笑。
十六年后的他,和当年的那个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成长,改变了太多东西。
“逆子!逆子!”
太后因为生气剧烈地颤抖。
她的双手在身侧抬起按下,宽大的深衣扇出风,竟不知该如何才好。
原本是易如反掌的事,赵蛟只需要等待,等赵政大薨,她便会扶持赵蛟继位。
这样一则名正言顺,二则可以继续联姻,三则可以借赵政中毒打击异己。
哪知道赵蛟竟然连片刻都不想等待,竟然敢偷了她保管的玉玺,竟然敢率领私兵攻破宫门,竟然敢把齐国姜氏也牵扯进去!
糊涂!
太糊涂!
赵政已经醒了,那些杀人如麻的郎中令军也会出动。
太后疾步向外走去,她要拦住赵蛟。
拦住他,救他一命。
这是作为母亲,她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殿内瞬间空了。
赵政在床上坐着,姜禾也缓缓坐下。
李温舟端来一碗药,姜禾接在手中,李温舟便带着内侍宫婢退下去。
相比昨日的怀疑忌惮,李温舟看着姜禾的神情,添了许多感激宽慰。
这或许是因为昨日姜禾阻止了赵蛟动用私刑,还有方才对赵政的维护。
宫门距离此处还很远,卫尉军和请示过赵政命令的郎中令军离开后,殿内便安静下来。
姜禾把药递给赵政,赵政却没有接。
“孤手脚酥麻,拿不住碗。”
他有些抱歉道。
这是要人喂了。
继要她穿衣穿鞋后,又给她添了个新差事。
姜禾搅动药汤,舀起一勺送到赵政嘴边。赵政只碰了碰,便退开道:“太烫。”
姜禾横眉看着他,不满道:“陛下可以自己吹一吹。”
还得自己吹吗?也没见你喂魏忌吃药的时候,需要人家自己吹吹。
想到此处赵政看向姜禾,蹙眉道:“孤刚才似乎听王后说,要大雍亡,人心散?”
虽然听起来很好笑,但总觉得她能够做到且有心要做到。
姜禾气闷地看着他。
真是不知好歹,怎么听人说话听一半呢?那前面的话,明明是在维护你!
但她已经怠于跟赵政解释,又因为有些心虚,只能无奈地低头吹了吹药汤,再喂给赵政。
舀起药汤,吹一吹,送到赵政嘴边。
这动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赵政终于吃完了药。
他把头偏过来,示意姜禾为他揩净嘴角。
过分了。
姜禾随便扯着床帐子按过去,赵政这才作罢。
“怎么能这么对待孤……这个可怜人。”他摇头道,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被御医诊断无药可救,又亲耳听到母亲的冷血无情、弟弟带私兵谋反,的确是很可怜吧。
姜禾放下药碗。
虽无法感同身受,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安。
可她还未劝说一句,赵政便又道:“太后的心思,孤很早就知道了。孤也不是小孩子,懂得人之常情。”
母亲偏爱养在身边的孩子,的确是人之常情。
可人之常情,还有舐犊情深、孟母三迁和儿行千里母担忧。
“你的毒……”姜禾咬唇道。
“无妨!”赵政神情含笑,“孤被御医断定不治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若不是大雍禁赌,真该去开个盘口。王后爱财如命,当下注孤能万寿无疆。”
姜禾被他说得笑起来。
兵刃相击的声音已远远能够听到。
可殿内的赵政和姜禾,却毫无半点惧色。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像这样可以坐下坦诚说话的机会,恐怕已经很少。
想了想,赵政还是问道:“令尊是三年前,在魏国遇刺身亡的齐国使团正使吗?”
姜禾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只要发现她和魏忌熟识,便大约能猜到她的身份了。
世间像是有一张细密的蛛网,把所有人都连接在一起。只是不知道拨动哪一根丝,才能找到父亲的遗骸。
赵政点头道:“当年七国传言孙武把毕生心血写就密卷,里面谋略心得,含权谋、形势、阴阳、技法,集兵家之大成。于是各国闻风而动去寻这密卷。三年前,有人查到你母亲孙氏便是孙武后人,这件事竟然连齐国王族都不知道。只是孙氏已故,于是魏王便约齐国使团到访,再之后的事,王后便知道了。”
姜禾神情黯淡,看向窗外。
再之后他们被魏国王族留了三个月,然后魏国撕破了脸。若不是魏忌救她一命,千里跋涉把她送回齐国,如今她已经死了。
而齐国王族之所以把她带进宫中,也是因为听闻了密卷的事,以为她身上会有什么秘密。可三年来一无所得,这才同意她送嫁后可以离去。
赵政看着姜禾,目光深沉道:“王后刚刚之所以像一只发狂的野猫,是因为有这密卷撑腰吗?”
姜禾收回视线看着赵政,闷声道:“陛下怎么能拿野物说人?”
赵政哼了一声。
野物怎么了,野物多……挠人了。
外面突然有巨大的喊叫声传来,乱军攻进了止阳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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