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梨树下只跪坐着他们二人,姜禾澄澈的眼睛里倒映逐渐变黄的树叶,以及赵政丰神俊朗的脸。
他正在低头吃粥。
或许是因为雨水丰足土地肥沃的缘故,洛阳这边的粟米比雍国那边颗粒饱满些。
这里的树木枝叶也更多更大。
良禽择木而栖,姜禾,是想要留在魏国吧。
真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女人。
“退兵,”赵政唇舌间咂摸着这两个字的滋味,抬头道,“条件呢?”
听到赵政这么问,姜禾的神情才算放松,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意。
昨日淤积在她胸肺间的委屈难过散去,留下丝丝缕缕的惆怅和一点决意披荆斩棘的信心。
果然他们之间,还是适合这么直来直去,这么不讲仁义道德。
“我给你粮食,”姜禾的手轻轻拍了拍桌案,笑道,“我还有些粮食。”
“不要。”赵政摇了摇头,“休想赚孤的金子。”
她在他面前,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还不知准备加价几倍呢!
与其如此,自己干脆从蜀中调运粮草支援修渠罢了。
更何况她以后在魏国,钱的作用不大了。
给她那么多钱,等于给魏国王室那么多钱。
亏本的买卖,赵政也不做。
眼见自己没有得逞,姜禾歪了歪头,有些俏皮道:“陛下如今夜夜孤独,我昨日得了一个美人儿,给你陪寝。”
赵政的眼皮抬了抬,摇头道:“头上插一根草,衣衫褴褛走路都不稳长得像令堂的美人儿?恕孤无福消受。”
姜禾的脸黑了。
他果然都知道。
昨夜果然是他陪自己走了回来。
真是胆子大,岂不知隔了一条街道,对面就是魏忌的宅邸吗?
“我可没有多余的兵书。”
“孤要兵书做什么?”赵政道,“当年夫子讲学,弟子七千余,能领圣人训学而时习且明澈于心者有几人?兵家密卷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是孙武的传人,是聪慧异常的她。
“那你要什么?”
姜禾环手于胸,神情提防道。像是唯恐被赵政讹诈。
“你,”赵政饶有兴致地看着姜禾因这个字乍然吃惊的神情,转而道,“……的回信。”
什么回信如此重要?
姜禾有些疑惑。
“孤给你写信,你要回信。”赵政的神情一瞬间严肃起来,“先前孤写信告诉你孤已经放了姜贲,你怎么不回信?”
是那个啊?
姜禾蹙眉向他看去。
难道履行承诺这样的事,还需要夸奖你几句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从今日起,”赵政道,“你每旬要给孤写一封信,孤若来信问你什么,你要回答。魏忌接下来恐怕会说服六国合纵攻打我大雍,孤不让你做奸细从中传递军情,但跟军情无关的,孤若问起,你要回信。”
他不要粮食不屑美人更不提如今唯独雍国没有的兵书,他只要她回信给他。
不管这个要求里藏着多少阴谋诡计,起码是容易实现的。
“好。”姜禾回答。
两个字也是回,到时候就回“已阅”。
然而姜禾刚这么想着,赵政已经打断她的思绪道:“每封信,不少于一百字。”
“啊?”
“用饭吧。只喝酸梅汤怎么行,你是腌酱坛子吗?”赵政把热乎乎的汤粥推到姜禾面前,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她拿起木勺,乖乖吃饭。
梨树下一黑一红两个身影齐齐持勺,齐齐吃饭,齐齐去夹果蔬青菜。
魏国的饭菜自然没有雍国王宫里的可口,但共同进食的那个人在,他可以多吃些。
“宗郡,”赵政扬起眉心道,“添饭。”
姜禾神情不满拦下:“要给银子的,不能白吃。”
宗郡乐呵呵接过精致的汤鼎,一路奔去小厨房。拨浪鼓在他衣袖中轻轻晃动,他觉得或许不用去退货了。
一顿饭吃完,赵政从前门离开。
他抬眼看了看斜对面魏忌的府邸匾额,目色冷硬如铁。
一直在四周防备的苏渝靠过来,扶赵政进入马车,亲自驾车离去。
赵政坐得距离车帘有些近,似乎漫不经心般,突然开口道:“苏渝,你知道为什么孤不把她抓走吗?”
她?谁?姜禾?
苏渝吓了一跳。
雍王做事从未问过他的意见。
苏渝自认是赵政手中的箭,只用朝赵政瞄准的方向射去。只需要锋利,不需要有脑子。
“微臣不知。”
“因为啊,”赵政轻轻把头靠在车厢上,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看着渐渐远去的宅院,低声道,“孤要给她时间报尽魏忌给的恩情,这样姜禾才能发现,她是大海边升起的一轮红日。小小魏国,盛不下她的炽热孤勇和风华绝代!”
而到那时,他写给她的信,也有厚厚一沓了吧。
苏渝听得不太明白,但他隐隐有些担忧。
需要多久呢,三个月,三年?亲近陛下的人,只有他和李温舟知道,陛下被御医判定体内余毒未清,只能活三年了。
纵是苏渝这个心思粗犷的汉子,也不禁有些担忧。
他没敢回头,马车钻出洛阳城门向西驶去。
希望下一次来时,他带着十万铁骑,踏平这个让陛下牵肠挂肚的地方,带走那个让陛下流连不舍的女人。
十月廿九,魏国国君魏圉托病退位,魏圉之子魏增继位。
围魏四国得兵书而退。攻破河中府的雍国,也悄无声息地退兵,传言说是因为他们得知魏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不得不退。
在返回楚国国都的路上,楚国上将军项燕捧着兵书聚精会神,手不释卷,甚至险些从马上跌落。
而楚国公子芈负刍则看着项燕的模样神情阴沉。
在军队埋锅造饭的一处林地,公子负刍口中衔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终于忍不住踢了项燕一脚。
“喂!”他冷不丁道,“这兵书,你满意吗?”
“满意!满意!”项燕拍着腿道,“从今日起,打败雍国有望了!”
公子负刍却仍然紧皱眉头。
项燕等了一会儿突觉气氛有些异常,这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兵书上移开,恭敬地看向公子负刍。
芈负刍冷然道:“项将军可曾想过,我楚国打败雍国有望,但是攻破齐国魏国呢?写这部兵书的人,可就在魏国住着,可是齐国的公主。”
那倒也是。
“还是公子想得长远。”项燕放下兵书,拱手道。
“所以安国公主姜禾这个人,”他开口道,“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被我所灭!”
项燕神情微滞。
虽然知道这件事有悖天理,但也觉得只能这样。
“不就是求娶!”想到此处芈负刍忍不住笑了,“魏国有礼有节求娶,咱们楚国自然也该这样。既然带着兵马,岂可空手而回?本公子要把兵马驻扎在齐魏边境,亲至洛阳求娶姜禾。若她应了也便罢了,若她不应——”
芈负刍做了个斩首的动作,狠狠道:“以绝后患。”
项燕心中微凛。
他低头看着兵书上的字迹,虽并未见姜禾本人,可还是忍不住觉得惋惜。
想了想,他提醒道:“可是公子您已有夫人,如何求娶?”
不光有夫人,公子连儿子女儿都一大群了。
芈负刍高大威猛的身躯浑不在乎地抖动几下,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如今母后已大薨三年,我楚国王宫并无新后。本公子为父王求娶新后,不就成了?”
可是人家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年少,你的父王已年届五十了,人家愿意做你这五大三粗二十来岁的楚国公子的继母吗?
但看着芈负刍志在必得的样子,项燕不由得为姜禾捏了一把汗。
这女子聪慧机灵,可芈负刍也诡谲暴虐,不知这一遭,她能否渡过难关。
“姐姐,我陪你去。”
刚送走雍国国君赵政不久,姜贲就蹦跶起来。见宗郡准备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姜禾带了不少东西,他便挤进来。
姜禾看着他一笑。
“你怕脏吗?”
“怕啊,”姜贲眯眼道,“但那是姐姐的亲爹,等于本公子的干爹,不怕的。”
真是聪明,知道她要接父亲回来了。但什么亲爹干爹的,亏他想得出来。
但马车还未出院落,忽然便见偏门处驶进来一辆装饰雍容的马车。
魏国公子魏忌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掀开车帘,恭谨道:“姜大人,到家了。”
姜禾浑身血液瞬间倒流,一时间僵住。待反应过来,她慌忙跳下马车走过去。
魏忌果然帮她把父亲接回来了。
他看到姜禾,温声道:“我清晨回来,先去了城外接姜大人。除了他,还请来了善针灸的大夫,想试试能不能为姜大人疏通头部经络,以期恢复神智。”
姜禾越过魏忌去掀车帘,果然见父亲瑟缩在马车最里面,紧贴着车厢,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
“父亲,”姜禾开口道,“女儿接你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姜安卿向外看来,然后突然窜出车厢,把手中那东西高举,向姜禾脖颈刺来。
那是一半破碎的瓦片。
他大吼着:“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杀!”
虽算不上锋利异常,但若用力,绝对能割破姜禾的咽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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