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暖起来,薄棉夹衣脱下,内穿亵衣外穿深衣,便可以应对清晨的凉气。
姜禾在宫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从薄雾蒙蒙到烈阳当头,也没有等到准许通行的诏令。
眼看晌午已过,姜贲宫中的小内侍终于忍不住,偷摸出来捎话。
“公子今日还没有醒,殿下就算进去也说不上话,还是回吧。”
如果姜贲醒了,恳求觐见的名帖当然不会送到王后宫中,姜禾也不会被这么阻拦了。
“好,”姜禾面色不变颔首道,“多谢公公提醒。”
小内侍躬身施礼,手上拂尘摆动,悄声道:“公子一醒,奴婢就会禀告的。”
虽然没有见到姜贲,但根据宗郡打听来的消息,姜贲的身体已经好转了。
先前的腐肉削去后,伤口用了姜禾亲自配制的金疮药,正迅速起痂。
亏得他年纪小身体结实,才能经受住那么严重的刀伤。
马车稳稳驶离御街,在将要转弯时,姜禾掀开车帘,看着富丽堂皇的王宫群楼。
齐王没有批阅她的奏折,听说只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抬手丢到一边去了。对于齐王来说,富民不如强兵,这些变法提议等同儿戏。
如今姜禾的兵书也已经全数送给齐王,在大齐朝廷眼里,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姜禾忽然明白当初父亲偶尔的苦闷,是因为什么。
见解不被君王接受,朝中知己者少。在七国之间辗转的使臣马车上,他或许希望遇到一位明君,一位能终止战事的明君。
赵政,是那样的人吗?
她能否用她所拥有的全部,来换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权利呢?
马车刚刚驶出临淄,姜禾便改换行装,弃车骑马。
她转头环顾四周,身后的护卫并不太多,显然已经被宗郡安排出去。
“没问题吧?”
姜禾低头看向宗郡,宗郡也已经翻身上马。
“没问题!”
这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开心兴奋。
从明天起,吃馒头炖羊肉,远离海鲜大包子。
即便是回到战场,也没什么可怕。
这下子小丫头采菱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我不会骑马。”
“你就赶着马车吧,”姜禾道,“本宫留护卫给你。”
她轻夹马腹抬手扬鞭,枣红马轻捷地扬蹄,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远处似乎有很多骑马的男人跟姜禾汇合,他们一身黑衣,护着正中白衣素雅的女子,向西边去。
西边,有她能够施展的天地。
韩国国君连都城新郑都没有守,便迅速逃跑,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虽然韩国羸弱,但因为是铁矿的产地,军工发达,天下强弓劲弩更是从韩国出,所以蒙恬一开始并没有敢掉以轻心。
但韩国军队且战且退,渐渐连国都都放弃,狼狈之至向东逃窜,这才让蒙恬以为胜利在望。
少年将军虽然勇猛异常,到底还是轻敌了。
他撇下后续粮草部队,不惜孤军深入,想要快速打垮韩国。
蒙恬知道雍国的粮食少,想省一省。
此次出征,每个将士的口粮都有精确的分配。就连战马,夜里都少喂了一顿。赶紧打败他们,好擒住韩安回雍国,让他呈上印玺自认亡国。
但蒙恬没想到,战事忽然逆转。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同后勤军队的联络,接着便传来消息,粮草大营被烧了。
军心浮动。
新郑以东百里的村落旁,蒙恬大军扎营于此。
韩国军队退走时,把四周村庄劫掠一空,就连百姓都赶走,免得雍国的军队饿到疯狂,把百姓屠杀争食。
蒙恬自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么暴虐。
他只是迅速冷静下来,先把将士随身携带的口粮再一次分配,再调派一批人去挖野菜、剥树皮、捉野味,储备粮草。
虽然暂时保证饿不死,但影响了行军。
更可怕的是,韩国军队等雍军饿得差不多了,便调集全部兵力围合。
围而不打,大有耗尽雍军心力之势。
蒙恬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明日,全力突围!”
夜晚降临时,他在营帐前训话:“咱们的粮草没了,打败韩国,吃他们的粮食!”
军营中数万将士举起长枪弓弩,喊杀声震天。
宁可上前十步生,绝不退后半步死!
昼夜兼程,姜禾带着护卫向西南去。
她特意避开了与齐、楚、韩三国均有接壤的魏国,宁肯冒风险从楚国过,也没有踏入魏国的土地。
好在楚国战败后,过境驻兵很少。姜禾假装行商,施以金银贿赂,一路畅通无阻。
宗郡被她安排去做别的事,好在赵政给她的护卫都很好用,一路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只是没想到才刚刚进入韩国境内,她便被一群兵马围住。
走在最前面的护卫亮出姜禾的名帖玺印。
“齐国安国公主到访韩国,请放行。”
齐国和韩国睦邻友好,从不曾起战事。而且齐国每年从韩国购买军械众多,也支撑起韩国的市井繁荣。
对齐国人,韩国向来很友好。
然而这一次,那位将官接过名帖看了一眼抬头,然后走上前来。
“我家主人,请公主一见。”
淮水的支流济河旁,矗立着一座三层的八角楼。楼檐悬挂铜铃,微风吹动铃铛,声音厚重悦耳。
楼下种植着繁茂的桃花,绵延数里,灿若云霞。
姜禾抬头看去,见最高处的栏杆旁,斜倚着一位公子。
白色的锦衣,外面罩着墨色的短衫,风姿不减,却瘦了许多。
他对姜禾笑了笑,亲切自然,好像他们从不曾生出嫌隙。
姜禾的护卫要跟着她去,被韩国兵将阻挡。
姜禾抬手示意,让护卫们原地等待。
那个人虽然与她政见不和,却绝不会害她。
而且他应该也不会允许别人伤害她。
他们是少年相识的朋友,是曾托付生死的至交。
姜禾一层层拎裙上楼,在最高处的那一层站定,春风阵阵中,对魏忌浅浅施礼。
“魏公子。”
“小禾。”
木地板上铺着松软的羊毛毯,其上安放着两个矮几。
清茶芬芳、熏香袅袅。
姜禾没有坐,她同魏忌一起站在铜铃下,听铃音阵阵,看遍地桃花。
她没有说话,魏忌也静默很久。
姜禾是因为知道他为何而来,才不说。
魏忌是不想确认她为何而来,才不说。
终于,还是魏忌轻轻叹息着打破沉寂,开口道:“你去给赵政送粮草吗?”
他转头看着姜禾的脸,看她从雍国离开后便恢复的未嫁女发式,看她发顶插着的小银梳,看她清澈的眼神、小巧挺拔的鼻梁、微微发白的唇瓣和柔和的下颌线。
她终于长大了,长得多了风情,少了稚气。
可她却不再是自己的。
姜禾并未留意魏忌的目光,她点头道:“听说带兵的是蒙恬。”
魏忌摇了摇头。
同在魏国时一样,每一次,她都想靠粮草之事棋高一着。
但这一次要让她失望了,自己拦在这里,就不会允许她通过。
姜禾似乎并不着急,她的目光落在翻涌向前的济河水面上,淡淡道:“袭击雍国军队后方,烧毁粮草的,是魏公子吧。”
“是,”魏忌在她面前从不撒谎,“因为就算我不动,等赵政打败韩国,也是要进攻魏国的。”
或许是上游下了雨,河水涨起来一点,淹没了一棵桃树的树根。
“是的,”姜禾眼中神情郁郁,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赵政为了让赵、燕、楚三国转而分食韩魏,才发兵伐韩。即便你没有奸细在雍国,也能想到这些吧。”
在她心中,他仍旧是当年那个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少年公子。
“那你是为什么?”魏忌的声音忽然拔高一些,清声道,“你来送粮草,是为了得到赵政的爱吗?”
为了得到赵政的爱吗?
他的诘问穿破角楼稀薄的空气,落在姜禾耳中。
突然涌进来的风把铜铃吹得乱动,刺耳的声音响成一片。
姜禾不羞也不恼,待铃声停下,摇头道:“不,我为天下安宁,兵戈锈坏。”
四年前她便是这样说的。
——“别哭了,”送她回临淄的路上,魏忌一面为她烤鱼,一面安抚着,“想想你的心愿,你还没有实现愿望,哭坏了身子,怎么办呢?你有什么愿望,跟哥哥说说。”
哭成泪人的她抬起头,眼神倔强。
“我要天下安宁,兵戈锈坏,再也不用打仗。”
“好好好,”魏忌翻动着烤鱼点头,“我帮你实现啊。”
多么可笑,她的心愿跟自己一样,却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小禾,”魏忌心跳慌乱,俊美的脸上露出疼痛的神情,继续问道,“你守护的人,是赵政吗?”
“不,”姜禾决然摇头,“我守护,华夏九州,千万百姓。”
魏忌笑起来。
他的笑干冷失控,像是听到了这世界最大的笑话。可这笑声刚开始,却又戛然而止。
魏忌转过身面对姜禾,眼中流光闪动映入桃花璀璨,一字一句道:“即便魏国被灭?即便我身首不存?”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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