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刷血迹,掩盖刀剑相击的锐响,模糊视线,也令他身上单薄的夏衣瞬间湿透。
寒冷自头顶落下,牙齿磕碰出声响,姜贲把手里的刀剑握紧。
他有两把兵器。
一把是自己用惯的剑,一把是魏子佩送他的短刀。
当此性命攸关之时,他已来不及多想。
刀格敌人兵器,剑刺对方咽喉。
趟过尸山血海,只求一线生机。
然而对方的人实在太多了,好在——
远处有马蹄踏开污水,一个声音喊道:“何人在此械斗?快快住手!否则格杀勿论!”
又一个声称格杀勿论的来了。
姜贲却忽然笑了。
“苏将军!苏渝!”他向前奔去,肩头溅血腿部挂着一根短箭,嘶吼道,“快来救救老子!”
一把刀疾刺姜贲面部,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凉。
凉意从身后贯入,他明白是衣服破了。可旋即又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后背淌下,那么热,热得令他打了个哆嗦。
“姜公子!”
他看到苏渝向自己奔来,可大雨中有许多模糊的身影遮挡了他的视线。姜贲向地面倒去,地面更凉,凉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把他裹挟。
苏渝既自责又庆幸。
自责在自己辖制的京都,竟然有人敢身披将官服饰,当街截杀齐国公子。
庆幸今日本来已经巡街完毕,但因为公主殿下嘱咐过近日要特意提防都城治安,特别是要看护好齐国使馆,苏渝于是带着下属冒雨再次巡查,这才撞上刺客。
近日他失职的事实在太多了。
九嵕山上有郎中令军反叛,差点置安国公主于死地。好不容易清查了郎中令军,又发现他亲自领命去刺杀的韦南絮,竟然很可能没有死。
国君治吏严苛,若在往日,苏渝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着,未被削职,都是安国公主仁慈庇护。
可安国公主最疼爱的弟弟,竟然遇刺了。
苏渝差两人前往距离此处最近的宫门,调遣卫尉军前来。而他带着另外一人冲入刀光剑影间,去救姜贲。
可当苏渝好不容易到达姜贲面前,赫然发现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浑身是伤生死难辨。
“让开!”刺客恶狠狠道,“否则连你一起杀。”
苏渝立在姜贲身前,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不躲不避。
看他们身处的位置,姜贲是要去往王宫。陛下病重,苏渝知道姜贲找了个人在秘密制药。
那么这些人拦截的,便不是姜贲。
而是姜贲带去的解药。
苏渝笑了。
解药已经做好,他们终于要狗急跳墙了。
这跟公主殿下的预判一模一样。
只是原本的计划似乎出了偏差,应该是殿下来取药,而不是公子送药。
“连我一起杀?”他叱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胜券在握地靠近,并不着急,冷冷道:“你是谁?”
“我是雍国卫尉军统领苏渝,他日黄泉之下,莫要忘记我的名字。”
苏渝向前冲去。
长刀掠过,大雨不停,却怎么也冲不干净地面的血迹。
姜禾是在与大臣议事的朝堂上,丢掉奏折冲出宫门的。
她知道韦南絮没有死,知道无论陈南星仿制的解药药效如何,都会引来韦南絮的杀手。所以她原本的安排是,自己下朝后去取解药,同时安排弓弩手潜行跟随。
到时候务必要抓几个活口,问出韦南絮的下落,再顺藤摸瓜,把他们一网打尽。
因为有刺杀的事,即便不小心误杀芈思辰,楚国也无话可说。
她交代过陈南星,要把解药交到自己手上。
可为什么,姜贲来了?
想必弟弟他见到解药做好,一刻也不想等,要为自己解忧。
郎中令军护着她,原本下了一夜的大雨突然停了,在距离齐国使馆不足五条街的位置,她看到街道上躺满了死尸。
在死尸的正中间,卫尉军统领苏渝用刀支撑身体,看到她来,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公主殿下,”苏渝的声音有些变形,“姜公子他……”
姜禾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抽走了她的魂魄。
这种感觉,和父亲走时一模一样。
她向前走,没有忘记避开地面的断腿、胳膊和头颅。
她走到姜贲面前,单膝跪地,托住了他的头。
“贞吉……”
姜禾颤抖着,小心唤出他的字。
——“贲如濡如,永贞吉。”这是他的名,是他的字,是吉卦,卦意是坚守正道便可获得吉祥如意。
可为什么,他如今却躺在自己面前,躺在血里雨里,生死未卜。
机关算尽,却还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难道是上天,要夺走她身边每个人的性命吗?
姜贲的头却忽然在姜禾手心一动,眼睛睁开一丝极小的缝隙,唇角扯动着笑容,开口道:“姐姐别哭,解药还在。”
“姜贲……”那么多官员都跟了出来,姜禾前一刻还在朝堂上秉持风范,与他们问对朝事。可这一刻,她便在他们面前大哭出来,“什么解药,你的命,就不是命吗?”
姜贲笑着抬手,要为姜禾拭去泪水,甚至忘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锋利的刀。
这把刀虽然短,可真是削铁如泥啊。
他在背部中刀后反手抹过,斩断了对方的胳膊。
“公子还活着。”
一直咬牙抿唇等着确认情况的苏渝,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的肩膀塌落下去,咬住的嘴唇松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殿下,我,可以去了……”
他向下倒去,身体如同崩塌的大厦,重重砸在地面上。
此处距离齐国使馆最近,伤者便被就近安置在使馆。
姜禾守着姜贲,为他第一时间清理伤口,用羊肠线缝合大的创面,亲自敷上自制的金疮药。
他是她的弟弟,姐弟之间,不必顾及男女大防。
被嘈杂声惊动的陈南星闯进来,看见姜贲重伤,差点晕过去。
“怎么会……怎么会?”她问道。
姜禾看向她,忍了忍,还是问道:“为什么是他送药?”
是啊,为什么?
陈南星扶着姜贲的床榻滑坐下去,一向沉静的神情慌乱崩溃。
姜禾早就捎信过来,说要她等着自己来取解药。
自己的确在等姜禾,等着跟她说出条件。
她知道只要姜禾答应了,无论姜贲同那女子如何,都会听姐姐的话,给她一个机会的。
自己本来在犹豫,可还是把药给了他。
是因为看到他眼中激赏的光,是因为不忍心拒绝他,是因为……
陈南星说不出口,姜禾却神情微滞道:“你,喜欢他吗?”
“没有!”陈南星脱口而出。
快得有些欲盖弥彰。
“殿下!”
门外有人来报,中止了姜禾同陈南星的对话。
姜禾立刻起身,隔着殿门问道:“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那人说,“留下的活口交代,他们的确是楚国人,受韦南絮差遣。如今韦南絮就藏在楚国使馆,住在原本应该由芈思辰居住的寝殿。”
“好。”姜禾寒声道,“调遣中尉军围攻使馆,若有反抗者一律格杀。”
对方刚应了声是,便又有人来报。
这次来的人是御医。
“公主殿下,”御医的声音有些惶恐,“苏将军他……”
姜禾猛然打开门。
雨后清冷的风钻进殿内,吹开她的额发。
“怎么?”
“苏将军,他身上伤口太多,血已经流尽,臣,回天乏力……”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院内陡然一亮,姜禾却觉得浑身冰冷。
第一次见苏渝时,他跪在止阳宫八扇墨玉屏风外,禀报说长安君府上的歌姬是楚国细作。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
姜禾知道,他是赵政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即便他会出错,会当面反驳赵政的决定,赵政还是留着他,用着他,信着他。
他住在咸阳城西北角,那一片并不是官员喜欢置办宅邸的地方,但那里距离王宫近。
他有妻子孩子,父母亲还在世。
可这样的人,没了。
姜禾的手在衣袖中寻找着,握住了那块冰冷的东西。
“去楚国使馆。”
她没有去看苏渝的遗容,没有立刻安排为他治丧。
她要去楚国使馆。
一刻也不能等。
“殿下回来了。”
内侍宫婢小跑着去报,止阳宫寝殿的大门打开,露出里面遮挡龙床的八扇墨玉江山图。
御医跪地向姜禾施礼。
“怎么样?”
女子走进来,神情担忧地看着床上昏睡的赵政。
“性命攸关之时,”太医回禀道,“这一次发病很急,微臣等日夜为陛下行针引毒,可还是未把陛下唤醒。”
女子点头,递给太医一个檀木小盒。
“解药好了,给陛下吃下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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