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妈妈把一盏新茶放上桌案。
“谢郎君,张大人,今日小楼委实对不住两位,为聊表歉意,两位大人今夜在名士楼的消费全免。”
谢容时勾唇:“且不说谢家缺不缺这数十银钱,张大人作为陵阳首富,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这笔钱。”
说罢,谢容时拂袖:“都退下吧。”
“是。”
偌大的香闺,顷刻间归于静谧。
谢容时拎起茶盏,倒下两盏茶,一盏置于自己身前,一盏推到张有财手边,而后,他端起茶盏:
“谢某以茶代酒,给张大人赔个不是。”
张有财垂眸,目光落在温热的茶水。
名士楼是谢家产业,楼中小娘子尽是谢家奴婢,奴婢敢对他不敬,要么是谢家看不上他,要么是楼中的那些贵家郎君看不上他。
想明白的张有财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饮罢,他将空茶盏重重放回桌上,而后起身,朝谢容时草草拱手:
“多谢谢大人招待,张某告辞。”
眼看张有财要绕过牡丹屏风,谢容时悠悠开口:“张大人,不管你信不信,小娘子之事和谢某无关。”
“如果和谢大人无关,那又和谁有关呢?”
“张大人知道。”
“本官不知道!”
谢容时敛眉,捧着茶盏,放在掌心把玩:“有些事在陵阳总是传得很快,尤其是在烟花之地,更快。”
张有财神色一变:“谢大人指得莫非是今日发生在朝上的事?”
“张家不同谢王崔这等有百年底蕴的世家,张家能崛起,张大人能升任户部尚书,皆是因为陛下。
可是,今日早朝,陛下当着群臣的面,丝毫没有给张大人留任何颜面,甚至还给张大人出下一道不能被完成的难题。”
说到这里,谢容时略顿,这一顿,那盏被他捧在手里晃个不停的杯茶忽然溢出了一缕茶,青茶顺着杯盏,一滴一滴地溅在桌上。
谢容时抬眸:“张大人,你猜,陛下是什么意思?”
“……”
张有财的手骤然攥紧。
陛下还能是什么意思?他不想重用张家,却又不能随便踢开张家,所以借着张尚食的事,叫张家哑口无言。
“张大人,如今的后宫不似先帝时期,漏洞百出,陛下登基后,偌大的皇城可谓是固若金汤。
张大人能差人潜入掖廷毒杀张尚食,是因为张大人是陛下心腹,所以有机会安排,可其他人,也能如张大人这般为所欲为吗?”
张有财后背陡然一震,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到桌案前:“谢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是谁杀了张尚食?”
谢容时笑笑,指尖点住茶渍,在桌上写出一个“帝”字。
“怎么可能……”
张有财惊得小退半步。
但,须臾之后,他又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可能?
正如谢容时所言,陛下登基后,不仅在明面上,命南宫文轩整肃禁卫军,更在暗地里让习统领整合恨西风和先帝内卫。
如今的大明宫,的确不是什么人想要混进去便可以轻易混进去的!
可——
“谢大人,不妨告诉你,张家对陛下忠心耿耿,不管你怎么挑拨,张家对陛下的忠心都绝不会有半点动摇。”
“挑拨?”谢容时笑了,“张大人,本官有必要挑拨吗?本官只管冷眼旁观,等过去三五日,溱国说不定就没有张尚书了。”
“你——”
“后妃三千,户部官员不足百人,能腾出手来帮张大人的官员不足二十人,这些人日夜不歇,或能理清后妃的户籍来处。
然,要查清楚后妃登记在册的娘家是否还在原处?若有搬迁,迁到了哪里?若死绝是不是另有亲眷投靠?
莫说两日,二月都未必查得明白。
陛下的这道敕旨,于其说是一道让张大人将功补过的敕旨,不如说是一道送张大人上绝路的敕旨!”
“……”
今夜,张有财心上那道被皇帝撕开,靠在怡红院强灌苦酒才堪堪闭合的伤口,被谢容时毫不留情地撕开。
陛下要废张家。
他猜到了,只是不能不敢相信,因为陛下之所以成为陛下,他和张家付出良多,可陛下登基不过三五日,便要拿张家祭皇权了吗?
他怎么能?!
可转念一想,他又为什么不能?他已是大溱皇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帝!
张家必死无疑。
张有财将要被绝望淹没的瞬间,谢容时忽而开口:“张大人,如有必要,谢家愿倾尽全力帮你。”
“怎么帮?”
“陛下未曾登基,张大人和逍遥王情比金坚,可陛下登了基,张大人就不该妄想自己还能和陛下情谊甚笃。
自古,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的死,臣若不想死,便要有足以左右君的权势。
溱国有这等能力的,只有三家,陈郡谢家,琅琊王家,清河崔家,但若张大人愿意,谢某愿意帮助张家成为第四家。”
张有财的指尖又一次剧烈地颤抖着,但这一次,他的颤抖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为不可抑制的兴奋。
他敢择二殿下而效之,正是因为张家有比肩百年世家的野望,他本以为野望将死,却不想峰回路转又一村。
“谢大人认真的?”
“当然。”谢容时唇角上扬,笑意更深,“张大人,我们不如坐下说?”
“好。”
张有财复又坐回桌旁。
谢容时指尖轻弹,鸨妈妈推门而入:“不知谢郎君有何吩咐?”
“重上一盏茶,本官要北夷的雪芽玉露。”
“是。”
未几,一盏香气四溢的雪芽玉露被送进房,谢容时拂袖,遣走鸨妈妈,然后拎起茶壶,又为张有财倒下一盏茶。
“有财兄,尝尝?”
谢容时的一声“有财兄”,叫张有财激动地捧起茶盏,彷佛张家已经成为和谢王崔比肩的溱国第四世家。
“好茶!”
“雪芽玉露若不好,天下再难有好茶了。”
“说得极是。”
雪芽玉露稀罕,但张家有本事帮皇帝把夷地全境的雪芽玉露搜罗来,可那么多好茶,皇帝尽数送去了安家,从未赐他喝过一口。
他欲对皇帝尽忠,奈何皇帝急于卸磨杀驴,可他不是驴,不会干等着叫皇帝一刀斩杀。
张有财捧起茶盏,饮尽杯中茶。
而后,他抬眸,目光决绝:“容时兄,不知谢家有何良策,能助我避过陛下这道必召来杀身之祸的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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