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流景步出寝宫。
一出门,若谷自宫道飞奔进回廊:“陛下,罢朝的敕旨颁下,朝臣不肯归去,说不管多晚,他们愿意在大明宫上等陛下。”
“让他们等。”
“是。”
卿流景走到偏殿外,隔着门槛,望向内里。
因时候尚早,天色还没大亮,偏殿门窗紧闭,几案上的灯盏被人拂落在地,殿中显得黑漆漆的。
张有财瘫在地上,犹如一条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着。
他不想见张有财,但阿妧不让他赶尽杀绝,那他就来看看,张有财身上有没有值得他手下留情的地方?
“点灯。”
须臾,偏殿大亮,张有财茫然地睁开眼,本能地环顾四周,当他看见立在门外的皇帝,立刻鲤鱼打挺,伏首在地:
“陛下,微臣知错了,求您看在张家这么多年对您还算有功的份上,饶微臣一次,微臣发誓,从此以后——”
“朕没饶过你吗?”
说罢,卿流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妧心善,故而愿意宽恕罪恶,但他不是,人既犯恶,就该诛杀,张有财或者王谢,概莫能外。
午时,在大明宫上站了大半日的朝臣们饿得饥肠辘辘,他们饿到这般地步,却还是不肯退走。
王怀瑾抬起微白的脸,看见一个四品官上前,询问宫人,陛下有没有起身,宫人神色极冷地摇了摇头。
他沉默片刻,侧身两步:“容时兄,张有财刺杀失败,贵妃押回了杨浩、王明岳,你猜,陛
下打算几时发难?”
“怎么,怀瑾兄着急了?”
谢容时的冷嘲让王怀瑾露出讥讽。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这一次,陛下和贵妃没有各自飞,倒是他们这些世家要分崩离析了。
“对,我急了。”
如今,王家人闭门不出,有人到门前闹,若出了门,被丢上一颗烂白菜、两颗臭鸡蛋是寻常事。
琅琊王氏何曾落到过这般落魄田地?
此时,他不由地生出一丝悔意,如果当初他没有上谢容时的贼船,王家是不是不至于落到这等惨境?
无言在大明宫上蔓延,朝臣们灰头土脸地瞥着空荡荡的殿外,心里尽是茫然。
突然,皇城方向传来一声响:“咚。”
“什么声音?”
不等有人回答,城门又传来一声响,这一声响极重:“咚——”
“是登闻鼓!”
话音未落,鼓声雷鸣。
“咚咚咚——”
宫道上,监察御史奔进大明宫,拱手欲上禀,然,龙座空空,他只得焦急问四周:“陛下呢?”
有臣子答:“陛下未上朝。”
“欸?”监察御史大惊,转身要走,却被谢容时错身拦住,“监察御史,是何人在击鼓鸣冤?”
“柳州刺史,杨浩。”
王怀瑾面色一沉,急追问:“告什么?”
“告陵阳有人为谋私权,在柳州爆发疫病时,命禹州刺史王明岳暗囤药材,置柳州百姓的命于不顾。”
“什么——”
朝臣闻言,纷纷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叹之
余,不少人暗觑礼部尚书王怀瑾,因那王明岳是王怀瑾的表外甥。
此时,朝臣们心里不约而同地联想到,那日日跑去王家门前大闹的陵阳百姓,原他们觉得王家有些冤枉,如今看来,怕不是冤枉?
同僚的目光如利箭,刺得王怀瑾心头犹被千蚁咬噬,极其难受的他扭头,看向真正的始作俑者谢容时。
他以为谢容时会帮他开脱一二,然,谢容时彷佛不察他的窘境,竟还装模做样地给监察御史引路:
“陛下在寝宫。”
“多谢谢大人。”
监察御史又急急奔出门,跨过门槛时,差点和来传敕的星回撞上:“星总管,对不住,对不住。”
“无妨。”星回笑笑,抬眸看向大明宫内的朝臣,“陛下有敕,宣礼部尚书王怀瑾去御书房觐见。”
王怀瑾微白的面色顷刻间变作煞白。
“王大人,请吧。”
王怀瑾艰难抬步,和谢容时错身时,被他暗暗揪住衣袖,只听谢容时语带警告地说道:“紧要关头,休要自乱阵脚。”
王怀瑾微顿,随即似笑非笑地反问:“怎么,容时兄着急了?”
谢容时脸色发沉,强忍着怒气再道:“怀瑾兄,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话是为谢家,更是为王家!”
“知道了。”
王怀瑾拂开谢容时,踏出大明宫。
一条绳上的蚂蚱?
王谢何曾一条心过?!
正殿往御书房,该从西往东走,可星回却领着他从西往东走,王怀瑾觉得
奇怪,但不敢多问。
路过西头偏殿,他听见一阵凄惨的哭声,他本能侧首,只见张有财跪在地上,哭得像是一条狗。
“张——”他想问星回,张有财怎么了,但话才出口,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难受地吐不出来。
星回转头一笑:“王大人想问张大人怎么了?”
“是。”
“张大人胆大包天,夜袭贵妃,陛下下敕,灭张家九族。”
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再一次质问自己,为何当初会相信谢容时的鬼话,要和陛下争高下?
如今,世家大败,眼瞅着他们一干人等要被问罪,纵横人间百年的琅琊王氏会不会在一夜之间被诛尽?
“王大人,你怎么了?”
“没,没事。”王怀瑾笑着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笑比哭更难看,“张大人有从龙之功,他难道没有求求陛下吗?”
“张大人求了,但陛下说,法礼高于人情,所以过去,他舍不得却弃了贵妃,以后,亦是如此。”
“……”
绕过一圈,王怀瑾走到御书房前,隔着大开的窗子,他看到皇帝坐于书案后,正在批阅奏章。
新帝登基不足四月,宰辅范含章数次大赞皇帝,说溱国得遇此君,是百年之幸,臣子得遇到此君,是一生之福。
可惜,那时他不懂。
星回横手:“王大人,你该进去了。”
“好。”
王怀瑾勾唇,此刻他的笑,少了一分忧悲,多了两分从容。
祖宗有言,盛世不骄,败北不
馁,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哪怕琅琊王氏走到末路,当不改从容。
“臣,王怀瑾,叩见陛下。”
礼毕,不等卿流景说平身,王怀瑾撩开下裳,跪到青砖,额头点地:“臣有罪,求陛下赐死。”
卿流景抬眸,目光扫向王怀瑾:“咳咳咳……”
世家纵横人间百年,难免心生桀骜,族中上下不仅对皇权毫无敬畏,更是将家族利益凌驾皇权,如此世家,不得不除。
若他身强,或可慢慢周旋,奈何他似一支风中烛,若无法在燃尽之前留一个没有后患的人间给阿妧,他不敢死。
“王怀瑾,登闻鼓既已敲响,世家罪恶便要昭于天下,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在这是个宣你觐见?”
王怀瑾想了想:“回陛下,微臣不知。”
“那你可知道,为何朕只宣了你,却没有宣别人?”
别人?
是谁?
王怀瑾咬唇,唇角破开,血色在齿间弥漫时,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难道——
“陛下可是愿意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如果是,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王怀瑾沉默片刻,答:“回陛下,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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