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约多仙子(2)
周启深比赵西音大了七岁。十二月的摩羯座,准确来说,虚岁八岁。
赵西音其实本不太在意,她与周启深确定关系的时候,就很坦然地告诉了赵文春。西音幼年,父母离异,赵文春这些年既当爹,又当娘,仍然觉得愧对女儿。
周启深的物质基础没的说,可当赵文春得知,竟比西音大这么多时,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
他说,男人成熟一点是很好,包容与体谅总会做得更加周全。也说,这种有身家与阅历的人,难免历尽千帆。后来周启深从赵西音嘴里套出了准岳父的态度,一秒没耽误,当晚不请自来,主动招认。
四瓶茅台陈酿,灯影昏黄,一老一少促膝长谈。
周启深不隐瞒情史,不夸耀财富,只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对钱没兴趣,但出人头地也是赤子之心。
还说,如果只是消遣,他根本不会上门见家长。
边说,边给赵文春斟满茅台,两杯一碰,他一口下喉。
赵老师的那杯酒没动,保持清醒,慎之又慎。
周启深脱了大衣,里头一件高领羊绒,把他衬得年轻意气,一双眼睛不躲不藏,由其审视。足足两分钟,赵文春的眼神才卸下一根刺,问:“家里父母都还好?”
周启深说:“我与父亲关系一般。他住西安,也不会来北京跟我一块住,他既生我,我会养老送终。我母亲,”停顿片刻,他低了低头,才说:“我五岁的时候,她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好的坏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倒让赵文春十分意外。
“您别这样瞧我,心里头虚。”周启深笑起来,眉眼干干净净的,对着喜欢的长辈,神色多了一分难得的少年气。
赵文春笑了起来,笑得挺老狐狸,周启深不敢大意。
果然,下一秒准岳父就问:“说一个你喜欢音音的原因。”
周启深想了很久,说:“因为我喜欢,这是最大的原因。”
准岳父挑眉,“说一个她的缺点。”
姜真是老的辣,周启深的笑里也有了一丝无奈,最后他凑近,“睡觉太喜欢抢被子,算么?”
赵文春瞪眼震惊,一下抓住了重点,“你,你们……”
周启深就这么“不经意”地告诉了家长彼此关系的深浅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摞证证本本,推过去,“我在北京的房产和个人名下的大概资产,以及户口簿,身份证。”
周启深态度诚诚恳恳,来前就已思虑周全,是准备交付身家性命的。
赵文春默然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周启深心底一沉。
赵文春叹口气,忽然端起那杯一直没有喝的茅台,说:“我瞧明白了,今天这酒,是提亲酒。”
周启深的丹凤眼狭长上扬,“那您赏脸吗?”
赵文春一饮而尽,放下空杯,淡淡笑意放了心。
周启深越想越糟心,回到pub二楼,顾和平一看,哟了声,“周老板脸色这么难看。”
老板还在一旁凑桌,笑眯眯的,“小赵在楼下呢。”
顾和平回过味,感慨:“绝世情种了。”
周启深不计较,往沙发一坐,自顾自地揉眉心。顾和平走过来,“头又疼了?”
他的手指从眉心到太阳穴,动作没停。
“您保重龙体,别总靠安眠药睡觉,那玩意儿吃多了伤脑子。”顾和平的关心点到即止,大老爷们不擅长婆妈唠叨。
末了,差点忘事,告诉他,“你给小赵带的东西,我差人放戴老师那了。”
——
这晚被黎冉这个小疯子折腾得够呛,赵西音一时贪杯,跟着喝了不少酒。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还是赵文春来掀的被子,“哎呦祖宗哦,你还没起呢。”
赵西音酒后没毛病,就贪睡,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动不动。
“这都几点了,你不是还约了戴老师吗!”赵文春这一提醒,赵西音跟诈尸似的猛起身,披头散发满脸惊恐,“坏了坏了。”
戴云心的舞蹈工作室在工人体育馆那块,赵西音到时,戴云心正在指导,转头一见人,目光不怒自威。
迟到在先,赵西音不好意思道:“昨天玩的有点晚,老师我下次……”
“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赵西音一怔,老实点了下头。
戴云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都是要进组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以后严格控制作息饮食!今天迟到五分钟,给我去做五百个压前腿!”
戴老师向来严厉,这么多年更胜从前。赵西音还是怵她,一个字也不敢反驳,规规矩矩地照做。
戴云心在旁边看了很久,到底是有底子的,基本功没有荒废。她表情松了松,挑剔道:“再减五斤。”
算起来,赵西音有三年多没上过舞台,体形虽无走样,但在戴云心看来,这不够。赵西音苦笑,“老师,我也就是试一试,庞导要求严,我真没敢想这事。”
戴云心冷呵一声,“出息。”
说来也怪,戴云心这睥睨自信的态度一撂,挺能影响人。赵西音先是觉得好笑,再细想又豁然开朗。说来说去不就这些事吗。既然做了最坏打算,那过程又何必谨小慎微。
迈出这一步,知行合一比什么都强。
赵西音一笑,戴云心就知道,离家出走的小徒儿归家了。
“对了,有两样东西。”戴云心受人之托,没忘记。她拿出两个礼盒,方方正正的。“小孟和小周给你的,打开看看。”
赵西音哪个都没接。
戴云心说:“一番好意,你也别钻牛角尖。”
默了默,赵西音打开,孟惟悉和周启深都送了她一双舞鞋。
孟惟悉送的那只精美华丽,绸缎绑带上还有串上的玛瑙碎钻,光线一明,璀璨发亮格外闪耀。周启深送的倒是普通,简洁的款式,一层缎面,再无其它装饰。
戴云心一看便有数,孟惟悉那双心意深重,但浮华于表面,作收藏倒是绰绰有余。她说:“穿哪双跳,你自己选。”
去庞策导演那试镜定在下周五。戴云心教人有一套狠的,真把赵西音往死里操练。赵西音压腿的时候,戴云心嫌不够直,按着她的肩膀用力往下摁。赵西音三年没正式练过,疼得腿根子都快断了。一日练,一日功,老话有道理。
赵西音的汗顺着额头往下坠,戴云心还记着恨,揣着昔日惋惜,“现在知道疼了?我劝你别放弃那会儿,不是挺硬气的吗?”
赵西音哎呦哎呦叫唤,“师傅,手下留情。”
这声师傅一出口,摁在她肩上的手劲明显松了,然后一分一分减弱,力气全无。赵西音回过头一看,戴云心早已背过身,手背在眼上印了印,应该是红了眼眶。
一周下来,赵西音逐渐适应了强度,身手体力也往上走。戴云心是百里挑一,仍不满意,警告她:“少吃碳水食物,必须给我再瘦五斤。”
赵西音像一艘年久失修的船,摇曳着放进海洋,风浪未起,就被明灯牵拉,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往海洋深处扬帆了。
周三,戴云心临时飞去韩国出席一个艺术交流会,赵西音总算有了休息时间。下午从练功房出来,刚到地铁口就接到一个电话。
是顾和平,他这人爱玩笑,普通话带点京腔,“幸好幸好,小西,我真怕你把我拉黑名单。”
赵西音连忙否认,但心里还是忐忑,“和平哥,您找我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和平也不绕圈圈,说:“小西,周哥儿病了。”
病了,还住院了,顾和平想让她帮个忙。
周启深每半年做一次体检,报告与资料都攒在文件袋里。这东西敏感又私密,都是搁家里头的保险柜。这个“家”有点尴尬,是他俩的婚房。
“周哥儿那没门禁卡,小西,能劳烦你拿一下吗?”
赵西音想都没想,问:“他住院了,还是老毛病吗?”
顾和平说:“是。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要不我来你家接你,待会儿再把你送回去。”
赵西音犹豫了下,转身出地铁站,“我就在附近,我拿了送给你吧,哪个医院?”
阳光金灿暑热,留恋于傍晚不肯让出天色。赵西音两年多没来过这处房子,门禁亭的保安换了人,见她面孔生,警惕了半晌。赵西音刷了脸,信息都存着,大门自动开了。
当年周启深买这房子时,选的就是楼王户型,有市无价。入户电梯直抵,赵西音沉吸一口气,心里还是欠的慌。门一开,里头微凉的空气扑面,感应总控自动开启,灯光全亮。
赵西音一时恍然,脚步悬在半空,血液仿佛直逼心口,撞得她哪哪儿都疼。
房子一尘不染,该是定期有人打扫。衣柜里赵西音的私人物品都用防尘袋兜着。周启深东西多,所以这个保险柜是定做的,占了衣柜整层。手表首饰,外钞美金,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最上头的小格里,是婚戒盒。赵西音轻轻拨开,只剩一只,男士的不见了。
她用力盖住,手指有些发颤,再抬头时,眼睛涩的很。
没多留,赵西音找到文件袋匆匆离开,好像屋里有洪水猛兽,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到医院,赵西音给顾和平打电话,一直占线中。后来问了护士,说在特护病房。顾和平电话又回过来了,一听她在医院,赶紧说:“小西,你别走,我来接你。”
那语气,差点没求她。
顾和平下楼快,一额头的汗。赵西音将东西给他,“那我走了。”
“小西。”顾和平拦住人,神色为难,“你上去看看他吗?”
“周哥儿偏头疼发作,医生给他用的都是舒缓神经的。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也清楚,太伤神。”顾和平是真把他当兄弟,想了想,实话说:“他靠着安眠药,每天才能睡上三五小时。医生问情况,周哥儿那脾性你知道的,他烦这些,所以不配合。”
赵西音默了默,“医生想知道什么,我跟他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顾和平还觉得心惊胆寒。周启深这失眠的毛病,跟幼年经历有关,心理上落了阴影。赵西音看着年轻,小小一只,但真的会照顾人,周启深难得睡了两年好觉。方才医生问情况,时间都对的上,说,周总就是两年前又开始吃上安眠药的。
两年前,是离婚之后。
病房是最安静的那间,周启深是睡着的,左手埋着针,右手边是一摞文件报表。笔记本开着,停在视频会结束的页面。他的脸稍往被子里偏,虚掩住鼻尖和唇,鼻梁高挺,眼廓极深。
顾和平让赵西音进去,示意他有电话,名正言顺地带上了门。
赵西音左右不是,刚走两步,周启深就醒了。
两个人目光撞了一下,他显然意外。
赵西音忽然就不想解释自己来的原因了,走过去,往凳上一坐,平静问:“好些了吗?”
周启深会给姑娘找台阶,怒意薄薄:“顾和平什么时候能缝上嘴。”
赵西音的头低了低,嘴角笑意很淡。
周启深看了她一会,哑声说:“瘦了。”
赵西音嗯了声,“戴老师让我再减五斤,我这段时间没敢多吃。”
周启深立刻皱了眉,“她瞎出什么主意。”
心有戚戚,赵西音也无奈,“就是啊,饿都饿死了,昨天我爸做了糖醋排骨,我愣是没动一筷子。”
周启深表情更不悦了,“你这师傅就爱吹毛求疵,身上有文艺工作者的骄矜气儿,你别学。”
赵西音:“你这么说她,不怕我告密啊。”
周启深噎了噎,沉声:“那你就是小没良心了。”
赵西音抿着笑,“放心,不说。”
两人都自然,空调恒温,窗户开了一条缝,窗帘如水波晃动,墙上的光影时宽时窄。周启深的目光升了温,望着赵西音一动不动。
赵西音在眼神中败下阵来。
周启深挪动右手,掌心就这么轻轻盖在了她手背,烫得像油泼,一刹沸腾。
他说:“别再瘦了,磕人。”
话说完就松了手。赵西音按下心跳,站起身匆忙告别,“你好好休息,安眠药别再吃了,实在不行去看看中医调理。”
她又迅速闭声,后知后觉,这话既自然又亲密,不是她该操心的。赵西音走了,她能感觉身后的目光一直追着,烫着,好像要看穿她全部心事一样。
半小时后,顾和平和主治医生进来。
秦医生年轻有为,性格温和,是周启深难得待见的一个。
“周总,您才好,还是注意休息。”
周启深盖上文件,靠着枕头闭目养神。
顾和平笑得欠,“我替小西叫了车,亲自送她上的车。”
周启深睁开眼,“你以后少给我多嘴。”
顾和平真冤枉,“别说你不想见小西啊。”
周启深闭上了嘴。
一旁在看检查报告的秦医生侧过头,“是姓赵?”
“你怎么知道?”顾和平诧异。
“她刚刚找我问科室,外科。”
周启深坐直了,分外敏感,“替人问的?”
“应该是她自己。”秦医生记得清楚,也没太在意,“她说是手术的伤口有点红痒。”
顾和平奇怪,“手术?”
气氛悄然降温,空气里的微尘也随之坠落,一张密封牢固的网罩住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
周启深沉默许久,紧着嗓子问了一句:“她手术的地方在哪?”
秦医生说:“小腹。”
周启深身子僵如硬石鼓,脸色一分一分变白,变青,然后又慢慢白回来,薄如一张纸。顾和平见他这反应,瞬间猜到周启深是往哪块想了。
“周哥儿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冷静点,小西虽然离开北京两年多,但你也知道,她一直在旅游玩儿呢。时间对不上,没那个可能。”
周启深忽然抬起手,虚虚握成拳,抵着自己的眉心死死揉了揉。再抬头时,目光都散了神。
“离婚前两个月,她去美国待了一段时间。
“在她姑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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