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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舍离(1)

        周五晚上,  赵文春学校聚餐,  赵西音在楼下散了十圈步,十点多时,  终于把人等到。赵文春还挺诧异,  “多晚了还在外头溜达?”

        赵西音把他上下左右瞧了个仔细,  又凑近嗅了嗅,“没喝酒呢?”

        赵文春嘿的一声,“没喝没喝,我都给拒了。”

        赵西音竖起大拇指,  “赵老师有进步。”

        赵文春作势抬起头,  “越发没大小了,怎么说话的。”

        赵西音笑眯眯地挽着父亲的手,“没喝就好,  我是怕你过头。吃得开心吗?谁送您回来的?”

        “啊。小叶开车送的,  他正好过来接他爸,顺便把我一块儿捎回来了。”

        “叶韬?”

        “对。”

        赵西音就沉默了。

        赵文春带了把劲,  绕过路上的小土堆,语重心长道:“本来爸爸不该多嘴,但叶韬很真诚,知书达理,  看得出来,  他是一个好孩子。上次你虽然没挑明了说,  但爸爸知道你是不愿意去相亲,所以替你委婉转达了意思,  小叶也没介意,说没关系,有机会一起吃饭,没别的目的,就是很久没见小赵妹妹了。”

        赵西音低着头,垂眼盯着鞋尖。

        赵文春笑了笑,宽厚的手心轻轻盖住女儿的手背,“别有压力,爸爸只是帮你搜集情报,选择权是你的。单不单身,你活得开心就行。”

        赵西音瓮声问:“我一直单着,您开心吗?”

        赵文春想了想,诚恳道:“某些时候有点焦虑。比如同事儿子女儿的结婚喜帖、满月帖一张一张发到我手上时,那滋味儿,有点不好受。”

        赵西音嗤声笑了。

        她知道,赵文春是有遗憾的。

        当年和周启深结婚时,就办了个十分小型的婚礼,没有对外宴请,基本就是几桌家宴。赵文春当时一百个同意,但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总想讲点面子,不是炫耀乘龙快婿,也非贪图那点礼金,不过就是想让街坊老友知道,老赵家的女儿,很幸福啊。

        赵西音一直低着头,并且越来越低,最后竟然揉了揉眼睛。赵老师着急了,脚一跺,“别哭啊,爸爸说错话了是不是?”

        赵西音拿开手,笑得目光盛满水一般亮盈盈的,“谁哭啦,进沙子了。”

        父女俩对视两秒,一同笑了起来。

        赵文春拍拍女儿的头,“顽皮。”

        秋日之夜,清凉月色描摹人间,一老一少相伴于归家之途,斜影拖得细而绵长。

        晚上洗完澡,晾干头发后,赵西音对着客厅的一面墙壁翻身向下,动作爽利的倒立就完成了。赵文春见怪不怪,把热牛奶搁桌上,“记得喝啊。”

        十分钟后,赵西音结束倒立,又做了会拉伸,回卧室时就看到岑月给她发的微信:“哎,小西,给你看个东西啊。”

        是条分享链接,一个几万粉丝的爆料bot下午发的一条微博,匿名投稿,《九思》剧组里的某个舞蹈演员人生经历堪称一部大型连续剧。带资进组,男女关系混乱,靠xx大制作人上位,制作人有家室。该演员在团里嚣张跋扈,力争出头。

        评论大多数猜的都是林琅。但匿名投稿人很快又补充,非林琅,给个提示,北舞的,六年前在法国出过舞台事故。

        但这条微博人气不高,并没有再多的热度了。赵西音太久没回复,岑月着急得发来语音,“你没事吧?”

        赵西音定了定神,没放在心上,“跟我没关系。”

        但岑月的危机感十分敏锐,第二天大早就把她从练功房拖到走廊,神色复杂,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哎,我昨天落了东西,所以晚上又过来了团里,无意听到有人在说你。”

        赵西音莫名其妙,“说我?说我什么?”

        岑月张口欲言,眉头紧皱,憋了几秒钟,声音愈发低小,“议论你,说你和张一杰关系要好,说你经常陪别人吃饭,还数次看到你上的不同豪车,什么路虎,捷豹,说得有板有眼的。”

        赵西音稍一想,列举的不就是周启深和孟惟悉的座驾吗。估计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被有心人撞见了,绘声绘色,如临现场。

        “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岑月忧心忡忡,善意提醒。

        赵西音还真挺郁闷的,“没有啊,我练完舞就回家,也没跟谁结梁子。”

        “你知道谣言这种东西,真的可大可小,你不觉得时间也太微妙了吗?不仅网上意有所指,连团里的流言蜚语都暗暗发酵。”岑月惴惴不安,抠着手指越想越诡异,“而且马上就要考核了,你前几次的成绩都排前边儿,大家心里都有数,这领舞位置多半是你的。现在给你使绊子,真的太坏了。”

        岑月说得头头是道,赵西音真没往这方面想,既是宽慰她,也是宽解自己,“清者自清,我没做过的事,翻不出一朵花来。”

        岑月说:“你该争的,你可以争的。”

        有人经过,两人立刻终止谈话,挽着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练功房。

        岑月的话还是起了些暗示作用,赵西音偶尔也会翻翻那条微博,所谓匿名投稿,客观来言,某些部分真是毫厘不差。后来赵西音又搜了关键字,发现类似的爆料在数个营销号上暗搓搓地扩散,用的tag都与《九思》相关,流量不小。

        赵西音看得心烦气躁,大晚上的,索性挨个儿点了举报。

        次日正常训练,到一半的时候,老师从后门进来,将赵西音中途叫走。

        办公室里,关着门,今晨变天,一场秋雨一场寒,透过玻璃窗向外,北京只见灰蒙雾霾。

        老师让赵西音坐,也不拐外抹角,直切正题,“小赵,近期网上有许多传言,不知你有没有了解过?老师说话很直接,希望你不要介意。”

        赵西音点了点头,“不会。但那些都是不实言论,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况。”

        老师笑容很标准,大约是见识过也处理过太多这样的女生,所以一言一行难免刻板冷情,“我当然愿意相信你,但我们都是剧组一员,草木皆兵,有些热度一升温,整个项目组都会受到负面影响。当然,你也不必着急,我一直很欣赏你,也知道你是戴老师心仪的人选。我们谨慎为妙,能避免的,能自己处理好的,尽力而为,好吗?”

        谈话持续五六分钟,老师的态度尚算温和,始终笑脸示人。

        但赵西音听得明明白白,看得真真切切,老师的态度是掺了稀释液,往上走,一定有更多人不满了。自己还没到一荣俱荣的分量,真要有个什么事儿,弃车保帅,断舍离三个字就赏给她了。

        此情此景,赵西音觉得再熟悉不过,与她六年前在法国舞台事故发生后,主办方以及推荐方的态度相得益彰。关于过往的某一片段,是她人生中的荒园枯木,零星火苗助燃,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办公室出来,赵西音的状态就明显稳不住了。一天的排练心不在焉,跳舞时应是迎风飞扬,此刻却变得暗沉无光。最后一个旋转动作,落地时竟然失了重心,膝盖“嘭”的一声磕在木地板上,光听声音都觉得是四分五裂般的疼。

        大家吓了大跳,团团围了过来。疼就那么一下,赵西音苦苦咬了下牙,等缓过这波疼痛,知道自己没大碍。上医务室喷了点药,红肿是肯定的,不知谁报告给了戴云心,戴云心在西边参加会议这两天都没空,她在电话里把赵西音一通臭骂,怪她没好好保护自己,分心太不应该。

        下午提早回家,赵文春也把她一顿臭骂,凶,真凶。

        赵西音嗓子都哑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管我。”赵文春正颜厉色,从锅里拿出两只滚烫的鸡蛋,“自个儿揉!”

        说完,他手机响,赵文春看了一眼,这会子正烦心呢,所以语气极不友好,“回了,腿瘸着,嗯。药?我不拿,我老了,我不当快递员了,你要想关心她,亲自跟她说。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管不了,我真的老了,别,别叫爸,叫赵叔。”

        开眼界了,一向温厚慈善的赵老师难得发了通像样的脾气。而赵西音也反应过来,赵文春能这么快知道她摔跤的事,多半是周启深告诉的。

        这些年,赵老师的“受人之托”,太多太多。

        如果说,在此刻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带给她的烦扰仅仅只限她自己,那么这一刻,看着父亲嘴硬心软的担心,言不由衷的关切,赵西音真有些后怕。

        善良如赵老师,一定会很伤心吧。

        ――

        次日清晨,丁雅荷一大早就在厨房指导保姆阿姨如何搭配今天的早餐,精致的餐具,科学的营养配比,甚至每样食材的分量都精确到克数。

        丁雅荷离婚后,也算彻底脱离那个平凡的阶层,嫁给现任丈夫倪兴卓,锦衣玉食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两毛钱在菜市场争得面红耳赤的妇人。这二十年,她乐得其所当家庭主妇,伺候老公女儿极有一套。

        “你身体才好,银耳红枣粥补补气血。别嗦,都给我喝完。”丁雅荷命令道。

        倪蕊爱答不理,就顾着看淘宝上新。

        丁雅荷一贯的威胁语气:“再不听话,这个月零花钱别想要了。”

        倪蕊眼睛没离开过屏幕,懒散散道:“爱给不给。”

        丁雅荷眼珠一转,忽然反应过来,“你柜子里那个新包什么时候买的?”

        倪蕊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我自己买的不可以啊?”

        “你?你能攒下钱?开天窗了。”丁雅荷一百万个不相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每个月瞒着我替你还信用|卡。”

        倪蕊没作声,端起碗勺老老实实喝粥。

        这反应让丁雅荷很受用,最烦人跟她顶撞。

        喝了几口,倪蕊忽然说:“妈,告诉你个事儿啊。”

        “又要钱?”

        “你能不能别把我想这么差劲!”倪蕊一下子来了气,碗勺磕在桌面上咚咚响,溅了几滴落地上,跟连锁反应似的,也点燃了丁雅荷的怒气。

        “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倪蕊不似以往蹬鼻子上脸,骄纵蛮横,反倒压下气焰,神秘兮兮地一笑,“你还是好好管管你那个优秀女儿吧。”

        “小西?关她什么事,我警告你,少说你姐姐坏话。你自个儿想想,她对你并不差,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知哪来的偏见。”丁雅荷语速像倒豆子,按她的习惯,一倒还停不下来。

        倪蕊适时递过手机,慷慨好心的模样,“本不想给你看的,但你也说了,她是我姐姐,对我并不差,所以我不能看着她走弯路。”

        丁雅荷一时看不清,图文并茂密密麻麻的,“什么东西?”

        倪蕊给调成字号放大模式,还逐一念出关键词,“《九思》剧组舞蹈演员与名制作导演共进晚餐,制作人有家室妻子,还有这个,某赵姓女子嚣张跋扈,在团里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丁雅荷脸色阴沉,接过手机沉默地看。

        “哎,你是不知道,但我成天在团里训练,听到不少人抱怨,说我姐特会耍心机,当着人一套,背着人一套。其实我也感觉到了,上次我有个动作不会,想让她教教我,她教我的竟然全是错的,让我被老师点名批评。”

        倪蕊耷拉着眉眼,语气委屈,好像受了天大的不公,“现在这些消息网上都传疯了,团里成员也都知道了,昨天上午,老师还把她找去谈话呢。我之前一直不愿相信,但老师都出面了,哎。”

        丁雅荷不发一语,看完那些“汇总”的报道后,只觉双眼发黑。而倪蕊在一旁碎碎叨叨无疑是撮盐入火,让她太阳穴发热,胸腔怒气不断膨胀。

        “你说,我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能去当小三呢。”

        倪蕊这句“小三”,是推针扎心,彻底点爆了丁雅荷的脾气。她抓起桌上价值不菲的精美餐盘,失控地砸去地上。刺耳的破裂声像鬼怪惊嚎,撕开了这天的平静。

        丁雅荷双手撑着额头,又想到那日赵西音没大没小、理直气壮地跟她叫板,说什么“别来管我的事!有空去管管你的宝贝小女儿,免得被男人几个lv就骗身骗心。”

        丁雅荷眼睛都气红了,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度。她怒火烧心,信以为真,且把赵西音如今所有的过错一并怪罪于赵文春的教育有误。

        她拿起手机,气势汹汹地打电话。

        “赵文春!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看看你教出个什么好女儿!”

        ――

        接到电话时,赵文春刚结束讲课,还有两个学生向他请教问题。丁雅荷的态度太强硬,又提到了赵西音,赵文春悬着一颗心,推了手边事,匆匆忙忙往家赶。

        打车到半道儿,赵文春越想越发慌,出于本能的给赵西音打了个电话。还算能克制情绪,只委婉浅显地问她在哪儿?

        赵西音说刚到舞团,正准备热身。

        她生活是正常的,人身是安全的。确定好这两点,赵文春心里的千斤石卸了一半。赵西音反问他怎么了,他随便几句敷衍,就把电话挂了。

        从c大回家小四十分钟,大概是跑急了,赵文春坐在出租车里,只觉得胸口闷,闷得他忍不住和司机说:“老弟,能麻烦您把窗户开一会儿吗?”

        与此同时间的机场,周启深赶最早的航班从杭州飞抵北京,一出机舱,他打开手机就收到秘书的汇报内容。一目十行迅速阅读完后,周启深脸色极其难看。

        秘书电话回了过来,“周总,网上大致的内容就是这些。热度一般,但我和平台方进行了沟通,有几个营销号你明确接到业务指令,将分时段进行转发。您放心,我已做了公关。”

        周启深只说:“一个字都别再有,查下对家是谁。”

        “这好办,但团里已经单独找了小赵。”

        周启深皱眉,“找她干嘛?”

        秘书斟酌道:“规范言行,降低影响。”

        周启深瞬间就爆了,“去他妈的!姓孟的就是个孬种!”

        匪气逼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周启深全然不顾,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秘书仍是公道理智的,纠正说:“孟总应该也不知道,他这一周都在参加区部的学习会议。”

        司机侯在机场外,替周启深开车门。车内膻香隐隐入鼻,周启深冷静片刻,吩咐说:“去看看小西的情况。”

        之后沉思数秒,他打给赵文春。

        赵文春这会儿在出租车里仍然有点难受,但还是强打精神,“启深啊。哦,你回北京了啊,不了不了,我现在不在学校呢,东西你自己吃吧。我去哪?哎,家里有点事儿,小西妈妈找我,我正往回赶呢。”

        赵文春明显不愿多聊,这边刚挂,秘书的电话紧接而来。

        “周总,团里人说,小西早上请假了,人刚走。”

        “她妹妹呢?”

        “也请假,没来。”

        周启深心口一阵发凉,凉得结了冰,他脑袋猛地一胀,声音发了紧,“调头,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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