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的眼角出现了一道细纹,不很深刻,却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那么突兀。
刚刚看到的时候,我一瞬间感到了一丝不知名的喜悦,但随之而来的对他身体的担忧就又占据了上风,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妄想压制下去。
不过很快,小哥就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说,这是易容术。
这丝皱纹来自能文能武的小小张兄弟,他俩对族长的生活质量格外上心,我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他俩兢兢业业地在写《族长日志》,脸上的同款皱纹随着他们的每次表情变化灵活地移动。
……看上去好像时间真的在他们脸上留下过痕迹。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以至于小哥需要易容配合我们的沧桑。
注意到这一点,再照镜子,我很惊奇地发现,印象里一直活力满满的那副青年面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干燥暗沉,眼神也沉淀下来,和着那些细细的皱纹显得格外沉稳。
没看几眼,就听到胖子在远处喊,让我不要光顾着臭美,赶快帮他干活。
他倒是老得更厉害一些,头发变得稀疏很多,发根处一点点白茬也冒出了头,脸皮因为常年掌勺显得油腻,只有嗓门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也没办法,毕竟他当时遇到我们的时候,年纪就已经不小。
和胖子一比,我瞬间帅气了好几倍,仔细看看,其实我现在也可以说得上是英俊潇洒的成熟男人,倒也不至于照着镜子自怨自艾。
我帮忙给一对小情侣上菜的时候,想到前几天父母还催着我回家相亲。
父母年纪很大了,我顺应他们的心意,回去看了几次。相亲对象风格各异,其中还有我曾经心心念念最喜欢的小黄蓉类型的姑娘。
但不知怎的,我看着她们青春靓丽的模样,一瞬间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和她们不搭调了。
明明我还挺年轻的吧。
也许一个人一辈子所拥有的情绪也是定量的。
经过了那样极致的愤怒、恐惧、焦虑和痛苦,回归平静生活后我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平淡了很多。
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再分出去给一个新的家庭。
一个家庭的组建需要很多很多责任心,这是我现在给不了的,我不能为了应付父母就拖别人下水啊。
我的心理活动我自己都分析不清楚,更难给父母解释,但好在,我的好兄弟小花还挺着做一条漂亮多金的单身狗,于是我这条沧桑贫穷的单身狗也得以举起盾牌反击。
小花不结婚我就不结婚!
我这样宣称的时候,父母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看上去欲言又止的模样。
然后很快我从来看望穷人的小花那里听说他在家里如出一辙地拿我当挡箭牌。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花儿神保佑,在这之后父母还真的没再给我安排相亲,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我也乐得清净。
胖子倒是在情场混得风生水起,他经常去村里进货,不知什么时候和一个死了丈夫的老板娘看对了眼。
他隔三差五跑到人家店里帮忙,我几次以为他要结婚了,但他却潇洒一捋头发,说他就是喜欢这种纯谈恋爱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是人家老板娘不愿意再进入婚姻的坟墓。
怎么说呢,也挺好的。
这下乍一看,我们这一伙人个个单身狗,一个都没背叛组织,可真是把伟大的兄弟情义贯彻到底了。
真的挺好的。
——
虽然那个樟柳神死得很没面子,砰得一声就炸了,但它的能力还是不容置疑的。
这些年,我和胖子一直在有意保养自己,甚至在小花的倾情赞助下用上了我都不敢看价格的面膜。
……说到这里,我要感谢一下小花儿的无私奉献,说真的,我感觉我俩就算把自己打包买了都还不上他花那些钱。
好在还有张海客兜底儿,偶尔我们还能靠着大款儿小张给小花寄点儿昂贵保健品啥的。
暂且感谢张海客一秒。
在雨村生活到第三十年的时候,黑眼镜来了一趟。
他看到易容得满脸皱纹的小哥时挑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但他顶着那张小年轻的脸往院子里一站,怎么看怎么像是青春年华大学生志愿者慰问乡村孤寡老人团体,让我没来由生了一肚子气。
老吴,老王,你俩可得好好多活几年啊~
黑眼镜这嘴里果然还是没什么正经话,没严肃一会儿就开始胡扯。
……他一个不知多少岁的老怪物还真好意思叫我青春吴天真老吴!?
良心在哪里?脸皮在哪里?底线在哪里?
好在很快小哥就把他送走,黑眼镜瞥了一眼小哥背后的白刀,扯着不知意义的笑哼着歌儿毫不留恋地离开。
只留下小哥站在门口低头静静看着手里的石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初瀛洲长生之水里黑眼镜获得的源头灵石,把它浸泡在普通的水里,它便会释放力量。
小哥说这是当初黑眼镜承诺过的事情。
我看着他,知道他其实已经记不得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也许承诺就是这样的东西,又缥缈无根,又根深蒂固。
可惜,长生之水并不能真的长生,它也许能提供活力,但我还是清晰地意识到,我的视线一天比一天模糊。
胖子嘲笑说这个灵石实在拉胯,小花派专业人员来检查了一下,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好像已经被樟柳神预测出的寿命框死了,胖子也是。
只有他没有被束缚。
有的时候我看着小哥苍老的人皮面具,会有刹那以为这就是他真实的长相了。
张一三五和张二四六已经回到张家,毕竟老年人团体身残志坚地开农家乐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工作停了,他俩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只过一阵儿就回来给小哥换个易容。
院子里就剩下我们三个。
仅剩的几只狗送人领养,鸡也早就不再养了,毛团一个蹲在院子里发呆,油蓝的毛颜色变浅不少,可能它也到了年纪。
然后胖子便睡过去了。
院子里多了座墓,没人会说它不吉利,我扛了几年,意识到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能下去找胖子打牌。
到时候胖子肯定会念念叨叨地嫌弃两个人打牌没意思,但我也没什么办法,他还得感谢我不怎么长寿,要不他连个提醒他“胖爷七岁尿床”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我笑了一下。
小哥正守在我床边,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好像突然精神了很多,甚至有了抬起手臂拿起枪的力气。
枪口对准小哥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那双眼睛依旧安静地看着我。
其实他的易容一点儿都不像。
现在的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那些伪造的皱纹,但他一如既往清澈干净的眼睛却那么清楚地映入眼帘。
……有那么一瞬间,只有一瞬间,我真的考虑过把他带走。
说不清我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这么丧心病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像在我这里不是很行得通。
胖子下葬的那天,我看见他流泪了。
长生之水我们一直在喝,但是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掺上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胖子没提,我也没提,也许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他感到好受一点。
小哥的麒麟血一路带来无数奇迹,但这次它也无力回天。
可能……我只是不想让他自己一个人痛苦地留下来。
但这太自私了。
小哥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张海客,还有一批张家人,还有黑眼镜,说起来,小花现在也还活着,虽然身体已经不硬朗。
我又意识到大概我也是为了我的私欲。
我将一生都系在那茫茫雪山之上,却只能在死去的时候惊醒它只是很短暂地垂青过渺小的凡人。
……或许,我感到了一丝不甘吧。
我把枪放下了,而从头到尾,小哥都没有躲开枪口。
我不知道他理解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感觉他好像握住了我的手,但也可能是幻觉,毕竟我实在已经快要完全失去意识。
说真的,很多人问过我,张启灵到底给了我什么,才让我跟失了智一样跟着进禁地,跟着隐居雨村。
……好像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没办法拿出东西展示,但我觉得我已经得到很多。
从前我是为了自己的探险梦想才进入禁地,但渐渐的,我意识到,有更璀璨的东西,有更盛大的秘密在吸引我的灵魂。
……他是我追逐的奇迹,是我想象不到的盛大史诗。
也许,当初我应该学的其实是文科。
闭上眼的时候,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第一次给小哥过生日的那天。
小哥记不得他的生日,胖子就地选择,赶着十一月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拎着蛋糕就走了进来。
我给蓝兔子梳毛的时候被它踹了一脚,追着它到门口,正好看到一辆豪车停下来。
小花一身高定地施施然走下来,黑眼镜在后面大包小包地扛着东西,这一趟搬运工作又让他赚了一大笔。
我期待蓝兔子能帮忙暴揍黑眼镜一顿,但他俩却很快成为战略同盟,一齐嘲笑我的菜狗。
喏,黑爷我还好心地给哑巴带来了生日特定蜡烛~
黑眼镜嘻嘻笑着,从皮衣里掏出来一根有笔筒粗的大蜡烛,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200+”。
我不太想搭理他,但是这蜡烛我实在想试试,而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门又被推开——
小哥慢慢走进来,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易容,那双眼睛在阳光下看过来,非常,非常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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