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撑在头顶,维乐娃站在雨中的石板路上,背后远处林间安铂馆的灯火像是萤火虫的尾光晕染在了水汽和夜色中,在石板路的两侧更为明亮的白色路灯每隔五米一盏照亮着这条幽深的小路。
在维乐娃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部手机,手机上发散着莹蓝色的光,上面显示着为时30秒的通话记录。
30秒能做什么?
简单的问候,照例的寒暄,琐屑事务的安排...这么看起来30秒的通话时间能做的事情很多...那么作为一个小内奸,给上家简单汇报任务进度和现状也可以咯?
答案是当然可以的。
30秒时间足够她照例给电话那头的人说清楚一切了,就像她以往做的那样。
维乐娃忽然握住手机在雨声中与那石板路上走来的脚步声问道:“既然要退场那就不如安静地退场,就连最后的体面都不准备给我留吗?”
她背后的人停在了不远处,有雨水被黑色的伞劈开的锐响声,在水帘后打伞的人看着银白色晚礼服包裹的女孩平说,“你离开安铂馆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会跟上来,之前可能我还会有疑虑,但现在没有了。”
在维乐娃手中,手机还亮着荧光。
“这么来说怪我咯。”维乐娃无奈地笑着回头看向石板路上举伞的林年,路灯的白光照在了男孩的侧身上,光芒照亮了那平和不带太多情绪的脸颊,眼眸底下有淡淡的金意流转,但却没有真正转为熔岩的赤红。
“我觉得安慰女生应该会显得更温柔一点,而不是这种兴师问罪的态度。”维乐娃看着林年的摇头笑了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会从雨伞里抽出一把刀来。”
举着黑伞的林年微微一顿,然后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来的目的会是‘安慰’?”
维乐娃想了想然后点头,“倒也是...这个词根本没有收录进你的人生词典里。”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林年说道,“这个时机可能不大好,但我想之后也应该找不到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
卡塞尔学院笼络在雨水之中,学生们都在安铂馆内载歌载舞,为着学生会主席的演讲激昂慷慨,很难有人注意到维乐娃和林年的消失,而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这场谈话大概也已经结束了。
也就是说,林年在现在解决掉维乐娃也不会惊动任何人,但大概率需要通过黑卡权限删除诺玛布置在学院各个角落的天眼监控,这是一件麻烦事情,但如果真要付诸于行动也不算太过于麻烦。
卡塞尔学院学风松散,倡导快乐学习,那是因为能入这间学院的本来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就算没有人鞭笞在精英的环境下他们也会自发地进行内卷和角逐,但本质上,卡塞尔学院终究是一处培育专员和王牌干员的军事堡垒,而军事堡垒也本该有他的严密性和危险性,所以曾经也有学生抵制过“天眼”计划,但很利落地就被校董会驳回了。
在天眼计划下,除开寝室楼等私人空间以外,大多的公共环境都是受到诺玛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的,学院秘书无时无刻都在控制一切,任何触及敏感库的音频和画面出现在监视范围内,都会第一时间被诺玛智能判别威胁程度再考虑触发等级警告通知执行部。
“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录音设备,在卡塞尔学院里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诺玛的天眼监控也是存在死角的。”维乐娃开口说道,“这一段路的‘天眼’在去年的自由一日时受到了破坏,直到现在还没有修复完全。”
“那么话就好说很多了。”林年轻轻抬首,看着那个芬兰女孩淡妆敷面的脸蛋,略微有银色的粉尘在她的眼眸之下,在路灯的照耀下折着点点星光,“我需要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安排你接近我的。”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
“有多早?今年?去年?还是一开始。”
林年沉默了一下回答,“一开始。”
“从一开始我接近你的时候你就认为我别有用心?”维乐娃得到这个答案似乎显得有些意外,眼眸中掠过一丝难明的情绪,“为什么?我觉得我没有太多破绽。”
“你出现的时机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破绽。”林年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自由一日?不,严格来说是3E考试。”
维乐娃·赫尔辛基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如果林年没有记错的话,他第一次正式见到对方是在3E考试,与楚子航那一届的考生之中,无论是身世、背景还是容貌都是最优秀的女孩,她在考场中自信、大胆地与林年结实,毫不掩盖自己那快要从那白金色发顶里茂盛勃发出来的好感和欢喜,就像是交叉的铁轨一样毫不留情地撞进了林年接下来的生活轨迹中。
“3E考试见上第一次面,十分合情合理,没有毛病可挑。”维乐娃说。
“的确没有毛病可挑,但我所说的‘时机’不是指的是3E考试,而是当时的整个大背景。”林年说。
维乐娃安静了几秒然后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3E考试从来都不是错误的‘时机’,真正错误的‘时机’是林年才从那座滨海城市回到学院,然后她就出现了。
在林年回到学院参加那场3E考试之前,他曾去到过哪里?经历了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就现在这条阴雨绵绵的石板路上,举着雨伞的两个人心中都有着答案。
那座滨海城市。
“或者更具体来说,是你跟安铂馆里那个女孩的‘硬币’之约吗?”维乐娃问,“在你们做好约定之后,我就忽然出现了,以同样的...人设?”
说到人设这个词时,她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主动、大胆、美丽、家境殷实,为了追求想得的爱情不顾他人看法。
在维乐娃身上有着太多苏晓樯的影子了,并不刻意,而是超脱在后者之上的完美版本,苏晓樯是那座滨海城市矿产大王的女儿,她是芬兰财阀的掌上公主、瑞典的贵族王室,苏晓樯学过舞蹈和体操,她是冬奥会女子单人花滑的金牌拥有者,苏晓樯从不掩盖自己的欢闹的仕兰中学沸沸扬扬,她曾经在一整段时间包揽了守夜人论坛的头版头条,不少人都在猜测下一次她又会以哪种形式追求他们的‘S’级。
“太像了。”林年说,“有些时候太像了并不是好事情,反而会让人有一种别有用心的感觉,像是你想...取代某个人。”
维乐娃盯着林年的眼眸笑了一下,“那也不至于从一开始就对我起疑吧?你真的有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吗?我以为‘硬币’的约定,只是对她的敷衍...那是双向的许诺,在约定完成之前,你和她遇见任何更好的东西都是有资格去追求的...没有人不喜欢更好的东西,所以我出现了。”
“你一定要跟她作比较吗?”林年低垂眼眸淡淡地问。
“为什么不能?”维乐娃侧头看着他淡淡地反问,“我不觉得我有哪里输给她,虽然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在这场角逐里赢下来。”
“再而言之...她有什么好?”维乐娃轻轻皱起眉头看向安铂馆,”你带她来卡塞尔学院,她在这里就会成为那个异类,对于我们混血种来说,她所处在这个地方做的一切事情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你就应该把她留在那座城市,毕竟你依旧给过她那个‘约定’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温柔的答案了,她还想得寸进尺地渴求什么?”
“得寸进尺的从来都不是她。”林年打断了维乐娃的话,在对方注视过来的视线中淡淡地说,“得寸进尺的一直是我,我喜欢她,所以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做什么事情都在我身边看着我,我也能看着她。”
维乐娃哑住了,看着男孩呼了口清气在雨中低笑着说,“还真是...直接了当的答案。说来有意思,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这些情话,但看起来你只是有选择地会去挑选说话的目标罢了。”
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头看向林年恢复了淡然,“只是‘时机’的巧合不足以让你对我真正的起疑,我之后的表现根本没有破绽,那到底是什么让你确信了我接近你的存在和目的并不纯粹?”
露台上的那番对话,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算得上是变相的摊牌,长达一年的追求无果,在那场对话中她还想做最后的尝试,但却被林年以某种明示的言语说出了她的真实目的...很难看,让人不适,所以接下来才会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你不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林年轻声说,“我遇见过比你好太多的演员了。”
“曼蒂·冈萨雷斯。”维乐娃微微顿后说出了这个名字,“她的确是最好的戏子,起码在她的身份被揭露前,没有人猜到她的背景。”
末了,她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看向林年眼中掠过了一抹情绪,“...因为被彻彻底底地骗过一次,所以以后对所有接近你的人都会下意识抱有起疑吗?”
“她真正地走到了你的圈子里,然后背叛了你...所以可能你对你原本信任的人们也会永远抱有那一份怀疑了,”她笑了笑,笑得不是那么好看,因为笑意里带着一丝对男孩的怜悯,不带恶意的可怜...她是当真觉得这个男孩所受的恶意太过无情了。
曼蒂·冈萨雷斯以一己之力,在这个男孩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所以维乐娃失败了,因为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你暴露的原因是路明非。”
林年拒绝了维乐娃那饱含可怜的猜测,冷淡地给出了一个另外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那一次入学考试。”维乐娃怔了一下后眼中出现了明悟。
“你不应该知道暴血技术,你只是一个一年级的新生”林年说,“楚子航在就任狮心会会长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所有有关暴血技术的档案封存,这种技术对于混血种来说就像是毒药理应被管控,这也是我的授意。”
“那看起来是我运气不好。”维乐娃耸肩。
“所以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早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我猜你之前在露台上已经告诉你背后的人你的任务失败了?”林年看向维乐娃手中握着的手机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被催促,但上面的那些不食烟火的人怎么又会知道‘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成的,而且你在‘爱情’这道难题上又是多难啃的骨头。”维乐娃看着林年,“能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提防我,这个计划和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通过男女之间的热恋加深关系,从而引导热恋中一方以后的决定和方向,甚至将他绑上某个人的战车。”林年说,“这个方法很蠢,如果你背后的人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想出用这种办法来让你接近我。”
“不,这个方法并不蠢。”维乐娃平静地反驳,“他们研究过你,用你过去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写了一个复杂的算式,在这个被叫做‘林年’的算式里,最好的解答公式永远都是‘感情’——亲人的感情,友谊的感情、恋人的感情...前两者需要大量的时间培养,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最后一个办法。”
把人的‘感情’作为算式的方程去解一个人,在解答后就算是彻底掌控了这个人。这种做法听起来很可笑,但细细去想他的可操作性,又会让人忍不住升起一丝惧怕和憎恶——因为这种做法是确切可行的,并且可行度很高,因为算式和解法无时无刻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解着一道又一道难题。
商业之间阴谋诡计的战争、黑道内部争夺权力的厮杀、大家族财产处心积虑的谋得,所有类同的事件都无非于对感情的计算和解析...而现在有人想到用这种方式去解开一道名叫‘林年’的题目,而‘维乐娃’就是为解题精心准备的‘公式’。
“看来你们早就关注着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了。”林年说,“...所以你背后的人是校董会里的某一位成员。”
“怎么猜到的?”
“知道我跟她那个‘约定’的人不多,但还是有的,所以筛选的范围很小...万博倩?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她是知道那件事情的唯一知情人。”林年语气平缓地说,“那个女孩是校董会的人,她将那一次任务中观察到的我的所有表现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她身后的人...自然我跟苏晓樯的事情她也会如实上报。”
“得到了解题的‘公式’,那么就再仿造‘公式’捏出另一个人来。”他看着维乐娃说,“于是我回到学院后你就出现了,维乐娃·赫尔辛基,优秀的A级混血种,倾慕‘S’级已久的芬兰公主,为爱执着的天真女孩。”
话语很平淡,但却隐约能听出讽刺的味道...或许说话的人没有刻意地去带有讽刺的意味,但这些话本身就是极具讽刺性的。
林年说了什么吗?他只是想维乐娃做过的事情,已经正在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罢了,但听起来还是那么刺人和讽刺。
你平静地去叙述侮辱的话语,就算你再无波澜,那些话语终归是侮辱的。
“我要知道是哪一位校董。”
“这就请别难为我了。”维乐娃向林年行了一个礼,眼眸映着伞前落下的水帘,“你知道你是无法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的。”
“如你所说,这里没有监控。”林年说。
“那你准备怎么做?”维乐娃抬眸看向林年轻笑,“用施虐、拷打来威胁我?还是干脆用最原始的男性对女性的‘强奸’来做恐吓?”
林年看着维乐娃脸色没有波澜,像是对方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你不是那样的人,林年。”维乐娃收起了笑容,“这也是他胆敢用这种手法来试探你,甚至试图掌控你的原因。”
“每个人都自以为了解我。”林年轻轻叹息。
“因为你真的并不难懂。”维乐娃点头,“你是一个需要认可的人,你永远都在寻找安心,而这份安心无关于力量和权力,而在于你身边那些人对你的认可,只要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安慰,你就会认为你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并且你会为此不惜付出性命和一切。”
“你的意思是我爱慕虚名么?”
“不。”维乐娃歪头看着他,“你是个很怪的人,你需要认可,但却并非需要广义上的认可,你只想要你认可的那些人对你的认可...你只想要你爱的人给予你的爱,这样说或者更清楚明了一些。你会以你自己为中心画一个圈子,你的一切人生意义都是为了获得被你纳入圈子中的那些人而存在的...你是一个狭义的利他主义者,像你这样的人只要能踏入你的圈子就能得到受益一生的福泽,所以自然会有很多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接近你。”
“曼蒂·冈萨雷斯成功过,所以有人认为我也能成功。”
“难怪我说为什么身边总会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林年看着维乐娃说。
“乱七八糟的...人么?”维乐娃笑了笑,“那就乱七八糟的人吧...不过,你不好奇为什么那位校董要选上我让,我成为‘公式’吗?”
“dont_konw_dont_care(不知道,不在乎).”
林年看向了她垂在身边的手,“今晚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只是一起意外。现在我来,只是要得到我想要的问题的答案的,我觉得那位校董实在有些烦人了...仅此而已。”
维乐娃笑容慢慢消失了,表情渐渐平缓了下来,雨水滑落伞面擦过了她紧紧握住手机的白皙手面,坠落在她的脚边绽起水花,清冷的泛起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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