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商三儿很少做噩梦,被惊醒更是头回。
额上有冷汗。
听“哗哗”声,外间下着雨,而且不小。
瘦骨人眉儿蜷缩在怀里,睡得还稳当。
本正当雨季,但今年有些旱, 没落几场好雨,今晚这场要算数得着的,记得天黑前天色都不阴沉,与眉儿折腾时,也没听见动静,后半夜才下起。
雨大,但并无雷声。
官衙里桂花定要被打落许多, 都是功德叶, 待天明后,还得叫坤道府女道兵去扫拢、收取。
城隍庙那边,指不定又要起积水,虽已交给宇文兄弟管,明早也要去看看。
定下神,回想先前所梦。
也并非全是梦,是青牛从花狗魂中提取的景象,不过平日看时,是以那贼厮所见为主,今晚所梦,己身变为赵同,迎面扑来那片拇指宽、无声无息的阴影, 带着深邃难言的泯灭道意,掠到面前, 索命!
大罗所赐景象中,剁骨刀、雁翎刀、阴影三样还具道意,为观摩炼白棋子,平日一次次查看, 全记得深,给他吓出一声冷汗的,就是那片小小阴影。
阴影掠过,便要身魂俱灭,大罗不能救,再莫讲甚轮回,说啥九转遇旧。
醒过来,再睡不着,便往心田里翻那出景象,品三份不同的道意。
将之揣摩透,才有可能提防,才不会再生惧意!
那片小小阴影上所具的道意,于废地仙而言,要算极难,但若丁点心气儿都没有,怎配称大罗亲传?
修行本图逍遥自在,不为逞强斗狠、高人一等,但外间邪魔如芒在背, 自保也是必须。
除帮眉儿钓虾,以前炼棋子、温养棋盘、练千里目, 从未觉紧迫, 随心而动,想到啥做啥。
现在,不行哩。
要也落得身魂俱灭,大罗无计可施,救不回来,老娘该怎办?眉儿、窈娘等府里府外指望着自己的人怎办?向氏和她肚里的小小子玺怎办?
再没心没肺,人生在世,总有些个在意的。
说来也怪,如今眉儿一月只陪他两三晚,之前窗外落雨、鼻鼾声响,还睡得稳,但鼾声停下后,没过多久,反倒醒来:“爷没睡么?”
商三儿退出沉浸的景象,手上轻抚,问:“平日听不到爷扯鼾,还睡得着?”
眉儿被他逗笑:“老夫人也说,打我进府,她搬进桃蹊院,初时听不到爷鼾声,还睡不踏实,一晚醒几回!”
商三儿也笑,过一会,再问:“还不要得子枣?”
外间“哗哗”雨声不歇,黑暗中,眉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发丝扰得人痒:“说了么,待我娘先生个弟……”
商三儿哼声:“官子前晚求得子枣,爷允了,推说开年就给,是给你留日子呢,你倒只想落后面,心不急!”
大丫头“嘻嘻”笑:“官子与静馨做对头,才抢个先!我也有对头,可杂货铺浪货还只小低阶,心思不在孩儿上,我生出来都寻不着人显摆!”
眉儿平日斯文,也只有提到韩窈娘时,才带几分不正经。
官子开口讨得子枣,是想抢做妾,压静馨一头,两个丫头斗上气,这还没几日功夫,但后院人人都已心知肚明。
官子进府早,与瑶觥、奉羹、兰舟同侍桃蹊院、书房,早晚相处,情分自然厚几分,别起苗头后,独奉羹因旧交情,与静馨相处如常,官子在时,另那两个已再不与静馨说话。
静馨泼辣爽利,直来直去不带架子,与陶千巧、佟梅等一群后来的苦命侍女处得来,又是夫人体己通房丫头,要紧时还能狐假虎威,两边斗气,并不落下风。
眉儿晓得内情,不急讨得子枣,让商三儿叹气:“邪魔作祟,大罗也不能保全爷性命,养个孩儿不好么?”
眉儿翻起身,黑暗中看他:“爷是怕那个?”
商三儿偏开头去:“说不上怕,防个万一,也是应该。”
邪魔手段不在大罗之下,遭一击便要身魂俱灭,惊惧怎易消?真落到那一日,向氏之外,眉儿、窈娘、官子这些个依附自己的女子,有子女傍身,日子好熬,老娘也能多些个盼头。
“爷,我是笨丫头,”端详一会,眉儿再依偎到胸前:“说不来解愁的话,但以往问奶奶,怎就喜欢骂人。奶奶说,烦心事多,骂几句得个轻快,爷也是这般人哩,没了赵大爷,倒未听你骂外间邪魔!”
骂天骂地骂人,原是市井之徒解愁的好法子,但晓得邪魔连师父、青牛、挖耳都敢暗算,赵同死后,确实因心生惧意,未敢开骂。
眉儿提起,商三儿真就破口:“狗*爬出的邪魔,亲娘尽遭驴肏,才生出这群杂种来!”
变成人上人,尽享广厦、佳肴,再养些个美眷,左拥右抱软语花娇,在拜师大罗之前,是唯梦中才会有的神仙日子,吹牛时都要省着些说。到如今,商三儿躲着人时,常会掐自己,就怕某日惊觉,仅是一梦,待真正醒来,又只能与曹四在街上厮混。
一句最脏的话骂出,真觉得痛快不少,骂声里,又觉却是在活生生的世间,怀里瘦骨佳人、高价人仙也要任他予取予求。
解气,也并非梦里,后续就更不停,深夜里,以最恶毒的污言秽语骂个痛快。
大丫头提的头,但听到这些污言,脸上先是火烧,把脸埋进他怀里,后又颤抖着,“吃吃”笑个不停。
眉儿过来伺寝,怕被使坏,多半时候不肯让瑶觥、兰舟两个随进屋,没人在外间,又有雨声遮掩,任他扯脖子一通乱骂,也吵不着别个。
陈婆婆没有说差,骂一场,就觉心头轻快。
痛快了,又搂解语花:“不急生孩儿也成,你病虽根治了,左右还不见长肉,真当了娘,哪够我儿子吸?”
眉儿娇嗔不依,问他:“我这瘦的,真不好么?”
商三儿“嘿嘿”坏笑:“于爷这儿,瘦有瘦的妙,满有满的好,不能下断语,只怕饿着孩儿!”
嬉闹中,兴致又起,泼皮再翻身折腾。
商三儿在书房受用,可怜的阿丑却要从荷叶被窝里爬起,冒雨出府敲响四更锣。
风雨无阻地打更,并非谁不饶,只是炼心。
今夜大雨,没听到雄鸡打鸣,快天明时,方有电闪过,随即雷声乍响。
受一夜滋润,天明后眉儿起身,不用抹金风玉露,也神采奕奕,伺候着泼皮汉子洗漱毕,又取来蓑衣斗笠,助他穿戴了出门。
前院廊下,早早聚起五六个男仆,东郭济也在其中,见到商三儿,欢喜着领头施礼:“老爷早!”
非只东郭济,廊下这几个,面上都带喜,叫商三儿好奇:“大早上呢,有甚欢喜事?”
东郭济叫:“老爷,看今儿这场大雨,可不易停!街上人少,那黑毛狗讨得足十枚铜子?”
原是欢喜花子将遭重刑,商三儿眨眨眼,也笑:“老天爷也看不惯,叫那亲娘遭驴肏的狗贼受死!”
东郭济点着头,又道:“明早动刑,请允小的们随老爷去看!”
商三儿嬉笑:“又不是机密事,自如你们意!”
怕宇文兄弟忘了差事,出府,要去城隍庙看积水。
过十字口,先送今早常例刑罚,躺水里的花子忍着疼痛,哭告:“三爷!今儿天气不好,街上没人,若讨不到钱,可莫怪我!”
商三儿冷笑以应:“狗裆里掉出来的狗杂种,天要收你,怨得谁?”
眼下黑狗的可怜模样,有九成是装出来的,囚进城这般久,头回听闻城主开口乱骂,有些吃惊,但打量时,泼皮儿丢下他,自往南边去了。
水道通着的,城隍庙附近并未积水。
掏水道有功德叶领,不说陆娘子帮记着,宇文兄弟自也上心,哥俩后半夜就起来通过一次,天明又常时瞧着,不会让城主挑到毛病。
这一天,果如东郭济等所祈那般,降雨时大时小,但一日未止。
雨不停,城里没要紧事的,就不再上街,外间商队也多半在寻地避雨,没人进城。
有支商队住在城里,见雨大,领队求告城相韩思,暂不好走,宽容他等多留一晚,得允后,几个囊中富裕的去柳絮院耍,其余只在仙客来、客舍消磨光阴。
除领队外,商队仙凡都未到十字口。
酒楼二掌勺送吃食,仍有一枚铜子给花子,但晚间冒雨去赌钱那些,各个都没菩萨心肠,回程泼皮城主收钱时,石牛下破碗中共只得四钱。
花子头回未讨足十钱。
隔日大早,雨仍未停,东郭济、佟梅、陶千巧等城主府杂役,几乎全来看城主施刑。
黑狗先是哀求:“三爷!再施惩天仙的刑法,小的保不住命,再做不成饵!”
商三儿右手伸过去:“不说还要两次么?大罗与我说,你怀甘露养身的本事,隔上两三月,就能复原些,哪至于?”
泼皮说破隐秘,不变心意,黑狗便挺起胸脯,改了话:“狗肏的,爷爷同伴定能打进城,捉到你老娘浑家,也开家柳絮院……”
这般威胁话语,没让商三儿手上停半分,只头凑过去,嘶吼着怼回:“狗杂种,来啊!”
“啊……”
受着重刑,花子撕心裂肺的叫声不过维持两息,很快就大小便失禁,脏了一地,惨叫都发不出了。
东郭济等拍手叫好,更祈求老天爷,这雨再下足一日,让恶贼立马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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