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丁点月色都没,城里漆黑一片。
难民面前,曹四一副胆儿包着天的模样,但真进了城,面对一片漆黑死寂,说不怕却是假的,小腿哆嗦得不行,嘴里念叨无数句“城隍爷保佑”,才想要寻个照明之物。
西门旁的车马行,常要外出,肯定备得有火把!
门是敞着的,抹黑进去时,似乎踢到个夜壶,“阔阔阔”地滚出去好远。
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夜壶,曹四哆嗦着摸进门,才点燃火折子,先寻到根蜡烛,再去寻浸了油的火把。
他已尽量不看地面,但哪能真什么都看不见?烛光中,厩下四五具裸露的马骨、二门门槛下短衫下盖着的人骨,都刺眼得紧!
反复念叨“城隍爷保佑”,总算找到车马行堆放火把的杂物间,抽了两根,一根夹腋下壮胆,一根点燃照明。
车马行账房里也会有银子,但曹四懒得找,今晚为发财拼上性命,那就得弄把大的!
绿柳城哪里银子最多?
当然是本家曹大老爷府上,比周家都多!
绿柳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十多年前官衙缺银子使,老城主没法,只好开口向曹大老爷借,最后曹大老爷没要城主还钱,求让他家老幺能得修行,老城主帮着介绍去了何将军的师门,果然得入门,做上人仙。
老曹家的银子,本家本族的不该替曹大老爷那幺儿看管好?
他若来讨,我也求当个人仙,再还他一半;他不来讨,往后我自家做曹四老爷!
曹家族大,又聚居在城西北角,离西门也不远,肯定有别的幸存者,但此时手快有手慢无,曹四没想留给别个。
手举火把,假装看不见街边一具具罩着衣物的白骨,嘴上念叨“城隍爷保佑”,曹四直奔北通街曹宅!
在老娘那磨叽了一会,商三儿抱着老黄进城时,早看不到曹四踪影。
比起曹四来,好在身边多个能喘气的老黄,但城内黑漆漆的死寂,又明知街上躺着不少尸骨,商三儿的小腿一样在哆嗦,每一步落下去,都害怕地上突然有手抓他的脚踝。
才走几步,也想到要寻照明之物。
按着记忆,数到西城门内第二家店铺,是香烛店。
绿柳城有两家香烛店,南通街那家专做城隍庙的营生,西城门内这家则兼着棺材生意。
今天晚上,棺材一点都不吓人。
商三儿一步步挪进去,但凡感觉到脚尖碰到异物,就赶紧换个方向,好不容易才在香烛店内摸到办丧事用的白灯笼,取火折点燃里面蜡烛。
拿上几根替换用的白蜡烛,想想又多带上大叠纸钱,和白蜡烛一起塞在怀里。
出门来,夹抱老黄的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就抛张纸钱出去:“老少爷们走好!莫扰!都莫扰!互不相干!”
进城都是为发财,商三儿的目的也很明确:周家几个杂碎争家产,才叫破山锤砸到六节山,放出九幽怪物,叫满城遭此大难,不摸他家摸谁?
至于城主府是否还有仙法禁制,是否有活下来能叫他一命呜呼的人仙、虎卫,委实未仔细计较,盖因和曹四想法一样:死了那么多人,冒大险才进来,既是为发财,就发次大的!
不敢走小巷抄近路,先沿着西正街,每十来步丢张纸钱,行到十字路口,再转向北通街。
这一路,灯笼光线下,尽见松垮的衣袍、白骨森森,但走着走着,小腿反又不哆嗦了。
无缘无故的,青天白日下,绿柳城遭此大厄,难不成化成白骨这一个个,全都是命中注定要死?
有些气愤,但不知道怎么撒火!
城主府大门也是敞着的。
“有人吗?”
“还有人吗?”
“那我进来啦,冤有头债有主,老少爷们走好!勿扰!勿扰!”
周家门槛高,商三儿从未进过城主府,进门就认不得路。
城主府邸自然比曹宅更气派得多,占地也大得多,有百来亩地。
认不得路,商三儿想着,哪里尸骨多,就往哪里走!
每十来步丢一张纸钱出去,嘴里的念叨也不曾停。
一路上的白骨,从遗留的衣袍、物品,倒多能分辨身份。
着铠甲拿同样式兵器的,是道兵虎卫;青衣短袍的,是城主府仆役;裙裳下的,多半是丫鬟,配饰多的则是小姐、夫人;着绸袍等不凡之物的,要么周家公子要么人仙。
一路上,有折断的兵刃,有打坏的院墻。
没遇到禁制和人仙。
土地婆抵挡的那一小会儿,幽魔化黑雾卷尽城内生机,真身则直接来这,打杀吞噬掉活下来的人仙。
前厅到后院,雕龙画凤、亭台楼阁都见了,还寻到大名鼎鼎的功德竹,可惜铭刻有天帝功德的颂文的石碑旁,非但三株竹子变成三堆焦灰,竹叶一片儿也寻不到,连围竹子的玉石围栏都全已破碎。
现银几乎寻不到,不过瓷器摆件、彩绣屏风、妆奁镜匣、香炉、剑等不要太多,虽都不识价值,但必没一件便宜的,只愁怎么搬走!
至少有一整夜时间,就算这离家太远,先搬些去附近某处藏着却来得及!
刚把老黄放在门口,他从某张床上扯下床单,准备包物事,才又醒悟:“莫不是傻么?这些物件大多只能换银子,人仙身上换功德竹叶的,才是真宝贝!”
弃了那些,急又抱着老黄跑回前院,于尸骨交缠最密之处,壮着胆往那些衣袍不凡的身上摸。
怀里纸钱还剩下些,摸一具丢一张,也算对得起物主。
各种手镯、折扇、宝剑、锁链,五花八门,可惜没有主人驱动,肉眼凡胎认不出是否宝器。
何将军的破山锤,经常炫耀,绿柳城人全都见过,也晓得不是他自家练的,而是老城主所赐,但此时还在六节山上,不在将军府。
玉山剑和绣花针不知去向。
破山锤应该还在六节山上,等安稳了,倒该去寻一寻,作为绿柳城之宝,城里老人在茶坊讲古时,免不得常提起,都说“破山锤重两百余斤”,不知自家可能搬动?
手下不停,直摸过六七具人仙尸骨,肚中渐渐翻腾起来。
午后起就在房梁上观大戏,此后背老娘逃出城,又再进城,食过些土地婆送的瓜果充饥,却只在城外背人处小解过,未曾得大解。
最要紧的时候,也逃不掉人之三急,商三儿正要起身去茅房,脚下突然一紧。
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低头一看,正是支白骨手,抓住了自家裤管!
担心了一路都没发生,商三儿本已经忘了,瞬间浑身寒毛炸起,“噗通”一下跪倒:“大爷!小的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发死人财!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看到拉住商三儿裤脚的白骨手,一直没啥动静的老黄也倏然站起,背上狗毛一样排排直竖,两眼死瞪着白骨,脚在往后退。
商三儿磕头求饶着,白骨森森的五个手指,却只紧抓住他裤管不放,他又改口:“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左右叫了半天,白骨仍不松手,不过也没别的动静,商三儿的五魂才渐得归位,他不敢发力猛挣,想想,掏张纸钱出来,覆在那白骨手上:“大仙放过小的,往后逢日子,小的定给大仙烧纸!”
这下,纸钱覆盖住的白骨动了!
它并没多少劲儿,但商三儿能感受裤管处传来的牵引之力,忙跪着随牵引挪开位置。
挪开之后,才发现先前跪的地上,竟有些字迹。
那字是用血书就,早已干凝,幽魔黑雾所过之地,尽是灰尘落下,把字遮住了,所以摸尸的时候未发觉,现在裤子把灰擦去,才又显了出来。
小时都进过公学,同窗中特别用功的被挑走,有些进城主府做仆役,有的进官衙当小吏,有的在店铺做伙计,运气最好的成了待选虎卫。
商三儿没学好,但字还认识几个。
只有五个字,是“不肖子孙、愧”。
看清楚字,商三儿方明白,这位抓自家裤管的是周家某位公子,急又改口:“小的也是绿柳城人,乡里乡亲的,周公子高抬贵手,往后年年给您烧纸钱!”
白骨没松手,他问:“周公子要啥?还能写吗?”
没有动静。
“周公子,天明后,小的给你好生安葬!”
还是没动静。
“这城主府周家的,小的都好生安葬,往后年年不忘上香烧纸钱!”
这下,白骨五个指头松开了。
商三儿还不敢就走,再磕头:“谢周公子!小的定不敢忘!等天亮就找人帮着安葬,以后年年上香烧纸钱!”
他尚在磕头,白骨臂上“叮”一声响,有东西射出。
是个虚无的“令”字,并无实体,滴溜溜地停在半空不动。
打量着,七分喜,三分惊!
先前摸不到,现在却从这位周公子尸骨自行脱落的虚影,定是好宝贝!
是等脚下这位魂灭了才现出,还是......
商三儿颤声试探:“是周公子赏给小的么?”
自然不会有声音答他。
再问两遍,仍然死寂无声,他才小心地伸手过去,摸那虚无的“令”字。
手指接触到,“令”化为点点白光,钻入他手心。
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心田中响起。
“令乃青帝手制,城名绿柳,以令辖城,镇一方水土!凭此令,可封免绿柳城功德竹周边百里内城隍、土地、山神、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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