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岁的性格很奇怪,他对世界从来不抱善意,可也不会因此心生绝望,似乎对他来说,世界的好坏都是一样。
灭村之祸,雷雨交加下的连病数天,从无名村走来百叶城的苦难,被人打骂的日子,种种一切加起来,李岁都从来沒有绝望过。
可是面对老人留下的古书,李岁却绝望了,不是对世界,而是对自己。
因为那本古书有他需要的东西,是他的希望所在。
古书沒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李岁。
在这本古书之前,莫娜扎就已经引导李岁和温柔登山,只是仅仅引出先天而生的一口玄黄之气不久,灭村之祸已然发生。
所以老人离世前的古书,对李岁而言就是希望所在,然而盡管每夜苦研,得出古书的确是莫娜扎口中的长生功法后,和温柔同时开始修行的他,依着书上所说经脉运行周天,出来的结果却是天差地別。
温柔每次静坐运行周天,体内都会有一股暖流从小腹起,而后随着玄黄之气的引领,在她的心念间自然而然完成周天,一月下来就会能感受到暖流的壮大。
但李岁不一样,依靠莫娜扎打下的基础,他和温柔对经脉位置早已熟悉,然而依书运行周天,他从小腹而起的气息总是冰冷之极。
一开始,他以为只是男女有別,所以分出了冷暖,直到后来寒流逐渐壮大,渐渐压制住本该领行的玄黄之气后,李岁才发现了问题。
因为在极冷极冻的寒流中,任凭他如何努力,沒有了引路的玄黄之气,竟然连一次周天都完成不了,甚至更会冻得全身冰凉。
但更为古怪的是,即便是如此,只要每一次依图修练,那怕沒有完成一整个周天,寒流依然会壮大,直到有一天,李岁心念一起,寒流已是漫延全身,将他冻到手脚僵硬,连五心向天的修练坐姿都维持不住。
这一天。
李岁像往常般回到草屋,匆匆吃下温柔做好的稀饭,便又重新尝试起来。
因为早些时候,他在赏花楼的时候,无意中从一位世家子口中听到了一个说法,那就是男女之分指的就是身体构造,所以山上有些特殊功法,女子是顺修,男子是逆修,有些却是男顺女逆。
李岁并不知道无名古书算不算特殊功法,但听到这个说法,他便起了心念,妹妹温柔能顺利修行,那便是证明了功法绝对沒有错。
说不定就如那人说的一样,无名古书也是特殊功法,身为男子需要逆着经脉,从天灵往小腹的气海穴而去。
一念起,百念生。
有了这种想法,李岁便停下了一个月修行,将无名古书上的九幅人像图的穴位,倒背起来,然后就在今天再次进行修练。
“果然如此。”
进入修行的冥想状态不久后,李岁突然全身发冷,再次倒在地上,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
“哥哥,还是不行吗?”
还沒有进入静坐冥想的温柔,看到李岁倒在地上,脸带焦虑的开口,她焦虑的并不是李岁能否修行,而是李岁本人。
当年柔弱的女孩一步一步走来,其实无所谓修不修行,她只想相依为命的哥哥高兴,只想他陪着她,只要这样,那怕生活再苦,她也不会害怕。
李岁活动了一下手脚,摇头道:“沒事,哥哥感觉到暖流出现了。”
温柔闻言喜道:“真的?那太好了,哥哥。”
她是真的开心,因为只要能修行,李岁就不会一直沉默着,不会一直在想,会偶尔和她说上几句话。
温柔在想些什么,李岁当然不知道,待了一会,他便又重新开始冥想,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是不能放弃的事。
有了好的开始,生活便又如同以前,温柔的修行依然顺利。
李岁靠着不断的尝试和努力,逆着经脉的修行中,也渐渐能完成了一次,两次,三次的周天,只是他沒有和温柔说的是,随着周天再次运转,那道早已存在的寒流同样一起壮大,只不过有暖流的存在,才不至于让他冷得僵硬,可其中带来的苦,依然是巨大的。
因为李岁不认为这种事有说的必要,而且随着时日,暖流也的确渐渐有压制寒流的迹像,所以他以为早晚有一天会如温柔一样。
此时的李岁,是这样认为的。
温柔虽然不太知道详情,却也是同样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两人同时的修行之中,寂静的草屋内,响起了李岁的低喃声,从冥想之中被惊醒过来,温柔看着神智不清,只懂得低喃的人,才隐约猜到自己的哥哥在修行中,还是出了差错。
幸好的是,这第一次的经歷,在温柔的满脸泪痕下,到了天明时分,李岁便从那种奇怪的状态清醒过来,只是从温柔口中得知自己状态后,他便沉默了下去,匆匆吃过早饭便赶去了赏花楼做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神智不清很快又出现,但每一次清醒后,李岁都沒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睡去,或者离开草屋前往赏花楼做事。
接二连三的发作,温柔从猜测已变作肯定,她其实一点都不笨,甚至可以说极为聪明,但正因如此,她才不敢开口劝说李岁。
她知道李岁一直都想让她过得更好,而不是活在草屋内,每天都要跑来跑去,被人骂,被人笑。
“娘...”
“我答应过你,我答应过你...”
“小柔一定会过得很好,我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呵呵,哈哈。”
不知道多少次的神智不清,温柔每一次都是静静守在李岁身前,听着重复又重复的话,脸上流下重复又重复的泪水。
“哥哥...”抱膝坐在地上,温柔伸出的双手悬在半空,想触碰李岁却又不敢,独自低声呢喃道:“哥哥,小柔过得很好了。”
“哥哥,我们不再练了,不再练了,好不好,好不好...小柔很怕,真的很怕。哥哥...”
只有两个人的草屋,双方都在低喃,一人听得太多,一人从来不曾听到过。
温柔很想对李岁说,哥哥,小柔不要练功了,不要成为神仙了。
可她不敢。
相依为命这些年,她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知道如果自己将这些话说出口,一定会引起他的怒气,她不敢想像那时候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曾经如狼的双目,让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而且她也不想惹他生气,她想成为懂事的妹妹,可是又怕这样下去会失去唯一的亲人。
他已经是她最后的依靠,最后的稻草。
但这一次彷彿就像害怕什么,发生什么一样。以往最迟到天亮便会醒来的李岁,并沒有醒来,依旧处于那种奇异的状态,时而低声自语,时而沉默无声。
温柔等到外面传来行人脚步声,说话声,顿时惊慌起来,彷彿又再回到了那一夜,甚至比起那一夜更加无助。
“哥哥。”
“哥哥。”
“哥哥,我是小柔啊,哥哥你快醒过来啊,哥哥你快醒过来啊,哥哥...”
慌乱之中,温柔再顾不得那么多,抓住李岁的肩膀疯狂摇了起来,也许是她的摇动,也许是他本就该醒来,李岁失神的双目渐渐恢復了神彩。
“妹妹...?”
李岁望向满脸泪水的温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呆滞道:“沒事,別怕。”
温柔看着开口说话的人,双手紧紧抱住他道:“哥哥,我们不要再练了好不好。只要哥哥在,小柔就很幸福了,不要练了好不好。”
她终于将一直想说的话说出口了。
近乎哀求的语气中,李岁慢慢挣扎开温柔的双手,摇头道:“相信哥哥,沒事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岁的双眼坚定而明亮,显然是不会放弃。
温柔哀求道:“哥哥...”
李岁不等温柔说完,仍然摇了摇头,道:“別说了,听哥哥的话,一定要练下去,我们一定要成为老和尚那样的人,只有那样...只有那样...”
“我先出去了。”
本想说些什么的男孩,最后咬了咬牙便转过身子出门,他已经晚了很久,赏花楼的小管事恐怕又要打骂他了,但再怎么样,他还是需要那些钱来维持生活。
温柔眼见李岁已经离开,只能抹干眼泪,开始做起早饭,打算送到赏花楼去。
哥哥还沒有吃早饭,这是她的念头。
此时的她不知道这一去,便又引来了人祸。
如果她沒有去,未来的未来不一定是未来。
但如果李岁愿意放弃,愿意休息一天,温柔也不会前去。
犹如一件衣服终有綫头一样,所有的事都有起始之端,然后千丝万缕的交织,再化作名为命运的巨网。
这不是温柔和李岁的错,错的是世道,是人心。
又或者说,世上本来就沒有对与错,有的只是不同个体的不同选择。
老和尚曾问莫娜扎,世道可变好了?随后又自答道,难,难啊。佛愿渡众生去往彼岸,但众生不愿往。
因为佛有佛的选择,众生也有众生的选择。
人妖鬼三族莫不如是,概不例外,所有的存在都在不停的选择之中前行,其中有好有坏,可不到终点,便不会有人知道。
有些人那怕知道了,依然会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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