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清早,陆行独自来到了长乐侯府外。
他是来接王芷茗的,为了阁老会的召开和加冠礼,他可以做出妥协。
小雪飘飘,大门半掩着,王芷茗背着行囊,双手抱着一个红木盒。
陆行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臂,与她共撑一柄伞,“走吧,往后你是我的人了。”
“嗯。”王芷茗低着头,小手无处安放,紧紧握住怀中的红木盒。
二人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路上走来一人,他佝偻着腰,隔着大雪都能感受到他双目的精明。
走至近处,陆行认出了眼前人——宋言。当年十学士来到雪津城前,他就已经是大儒了。
“您在等我吗?何故风雪天跑一趟,应该由我来拜见您。”陆行微微低头,算是表达对宋言的尊重。
宋言颔首,说道:“前些日,北地气运无故削弱了两分,好在您送来了安茂德的尸体,我借助他未封闭的大道遮掩天机,以此蒙蔽天下道士的感知。”
“北地气运?为何?”陆行面露震惊,在道门久待的他,很清楚气运的重要性,气运若失,反噬将至。
宋言看着陆行的面色,喝声道:“大乱将至,祸事横生。今年的秋收打得比往年都狠,蛮族在等天门打开。他们算是等到了,武仙重伤至今未归,蛮族定会效仿百年前的那次,‘大雪飞扬,蛮兵举国众,百万雪骑入中原’。”
宋言长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世子,你有些儿戏了,陈文哲也是个软弱的性子。您要加冠那就该加冠,大钟九响,他王举名若是不来参加阁老会,足以论叛国罪,杀无赦。”
所言大钟,陆行当然知道,它位于雪津城中心的一座高楼,上一次大钟九响,还是二十年前,风雨欲摧、蛮兵过境,十万铁骑兵临城下。
陆行正想接宋言的话,却见其再度喝道。
“大事小事,何为轻重缓急?坏事接踵而至,雪津城远没有你想得繁荣,铁骑下,无存土、无完人,山河破绽,一瞬罢了。”
“老臣年事已高,大道与雪津城气运纠缠在一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话,你总该信吧?”
这一声声的肺腑之言,陆行不敢当耳旁风,连忙应声道:“我信,阁老所言句句如锤,动荡我心。”
“善。”宋言欣慰点头,面色缓和了不少。
“老臣愿用残躯,助世子夺王位,平兵锋战火,垂拱治天下。”
说着,宋言双膝弯曲,跪地叩首,行跪拜礼。
“臣宋言,大儒修士,请为刀!”
王芷茗退开几步,来到一侧,和陆行保持距离。这一拜,只有陆行能受得。
陆行弯身扶起宋言,嘴角稍有苦涩,“宋老请起,当年我在雪津城的时候,八位阁老里,也就您愿意支持我,如今亦是如此。”
“您风雪天来寻我,更行如此大礼,小子羞愧啊,应当是我去您的府邸拜访才是。”
宋言站起身,拱手道:“世子勿言左右,您可愿上楼敲钟,召阁老会谈,定下加冠礼的黄道吉日?”
陆行点头道:“愿意。您请带路吧。”
照宋言所说,北地的气运无故削弱了两分,这让他心中一紧,本打算在与其他阁老一一达成共识后,再举行的加冠礼,如今看来,有必要提前了。
……
城池的中心,有一座百尺高楼,顶层悬挂着大铜钟。
这高楼的底层又像是一座庙,里边竖列着一个个的牌子,上面写着人名。最中心的牌子是用玉石雕刻的,刻着“陆昂”二字。
此为圣武庙,乃是雪津城的后人歌颂先烈所留,每年来此上香的人都络绎不绝。
今日的圣武庙很空荡,整条街瞧不见一个行人,大门口却是有一张长木凳,陈也兴端坐着,虎背熊腰、猿臂鹤颈,他看向街道的远方,街道的尽头隐约有三个人影。
人影愈发近了,飘扬的小雪无法掩盖他们的面容。
陈也兴喊话道:“宋言,你带世子来圣武庙做什么?”
“呵、呵,”宋言轻笑两声,眼睛在雪中尤为明亮,“没什么,敲钟罢了。这城里的有些人迷了心智,已然忘了初心,就如黄昏的夜,昏昏沉沉地瞧不到希冀,老夫心有不忍。钟声一响,天地清明。”
“钟敲不得,‘九声再有,山河倾覆’,这是儒圣遗言。”陈也兴的声音如声声雷鸣,震得人耳畔嗡嗡响。
宋言反驳道:“有何敲不得?儒圣离今天已有半个甲子。时光冉冉、苍狗白驹,圣人,能算无遗漏吗?圣人,能算得人心吗?”
“而今天下路数,唯看雪津!雪津城鼎盛之时,圣人弘源乃是开一处太平人间。你等,近月来私下聚众,心又不诚,难道老夫要放纵你们分裂雪津城吗?”
陈也兴眉头皱起,怒喝道:“雪津城如何,天下如何,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若是当年,你作为我等中的尊者,还可商量一番。而今的你,大道深陷气运中,如何让吾相信你心坦荡?”
两位阁老所论,句句惊雷,陆行紧眉听着,心中颇多无奈:原来三年流水,往日所念,真的会面目全非。
陆行的身侧,王芷茗颤颤巍巍,红木盒掉落在地,盒子被砸开,里边是一些添装的金玉首饰。她双手捂住耳朵,身子颤抖着,如受惊的小白兔般缩在地上。
“哎,阁老的事情,让她一个丫头听了去,真是难为了。”陆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给予力所能及的安慰。
宋言的腰杆挺起,眼中有神采,比雪清澈。他喝道,言语上分毫不让,“我心如何?老夫唯愿苍生安好,尊太平为牛耳。世子当年在书院门口写了‘太平’二字,我便叩请上苍,书文以墨,给墨以道。我一家少辈,不逐名利,壮战沙场、幼事农桑,我宋言为了天下太平,自断道途,甘为孺子牛。”
“世人说言行合一,我宋言可有一言一行逾矩?跟我谈坦荡,尔等配吗!”这最后一句,声音沙哑。
此话如惊雷,一瞬间劈出白昼,可又只有一瞬。
陈也兴端坐着,长叹一口气,“言,你偏颇了。人心不古,你谈天下,不可绕过人心,这些年你未理政事,北地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厌倦了战争。言,你还停留在过去。那一代跟着儒圣成长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北地如今的百姓,跟天下的子民都一样,有私心。”
“我且一问,为何独独我家年年战争,隔壁的邻居却坐享事成?日渐渐,年复年,邻居家越发富有,我却二十年如一故住着漏风的老房子,此时再谈理想,心中难免空荡。”
说着,陈也兴看向陆行,接着道:“今日世子也在,老夫便把心中想法挑明说了。”
“陈阁老请讲。”陆行恭敬道。
陈也兴说道:“世子可愿归附大周?北地的人也是凡夫俗子,让他们肩挑日月、顶天立地,谁能不累?”
“哈、哈哈、哈哈……”陆行大笑,时而捧腹,时而仰面。
当初进京为质两年,他独独只观察一个人,也看穿了一个人,庙堂上的丰和帝——王协。
若是他得到北地铁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弃阴山和天山防线,甚至于连雪津城都可以舍弃,他会用雪津城的兵马剿灭西楚余孽,再是平定南蛮,和白帝划海而治。
若是蛮族南下侵扰,他不会在意北地子民的死活,北地每削弱一分,他的心就越安稳。他甚至会和蛮族讲和、跟天人妥协,只为成就他所谓的九州一统、千古一帝。
“世子,您笑什么?”陈也兴问道,眼中有些错愕。
陆行的笑声渐渐停了,将手中的伞递给蹲在地上的王芷茗,任由雪花落到身上。
“君问我为何笑?孙琦一死,尔等妥协了吗?向谁妥协,向丰和帝?还是向天人?”
“丰和帝此人,二十年前的血案还不够你们看清他吗?孙琦非我所害,我杀了孙伍,那是他自寻死路。至于天人,多少史官吞墨绝命也要写下天人的滔滔罪恶。”
“二十年的太平,怕是蒙住了君的明眸,雪津城没有妥协的余地,这座雪中山城,建时是大周的塞城,而今是人间的塞城。”
“君说百姓的心死了,我且问,你可记得我入城那日?一声声‘不能让武仙受委屈’的呐喊,满城皆挥臂,热血百万众。”
陆行向前迈步,走到陈也兴的身前,“北地一直都是那个北地,阁老久待在雪津城,应当多出去走走。人没有这般健忘,仅隔二十年,那段血泪史历历在目。”
“说得好!”宋言漫步走近,对陈也兴说道:“你说北地的子民累了,你可敢在这圣武庙里问一声,问他们愿不愿意肩挑日月、顶天立地?”
“世子进城那日的呼声你也听到了,我想你已经得到了答案。”
“北地拿起刀,也就日子苦了些;放下刀,便是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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