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好处,就是不管每个人是如何的心怀鬼胎,该欢呼雀跃的那一刻,气氛还是会被渲染的恰到好处。薛老坐在太师椅上微笑,零点一到,众人便纷纷祝贺,嘴上祝对方万事如意,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荆复洲从人群中走过来,在薛老面前停下,弯腰凑近他的耳边:“房间给您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去休息?”
薛老抬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荆复洲微微一笑,自然明白这眼神的含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答道:“礼物也给您备好了,还等着您亲自去拆开。”
老人轻笑,伸手从荆复洲手里接过房卡。依然是那样的金色设计,房间数字还是一个印刷严谨精美的“1502”。
看着那四个数字,荆复洲有一瞬间的后悔。
可是那点可怜兮兮的悔恨,最终在薛老起身时被他消磨殆尽。过了今夜,金三角再无人能与他争霸,安愿也再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他亲自扶着薛老去房间,房门打开,他没有走进去,屋内是套间设计,安愿大概在里面。薛老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荆复洲微微迟疑,却还是干净的转身。
薛老当然知道荆复洲是多么狠厉的一个人,他喜欢的女人,拱手相让,不可能甘心。只是这么多年,薛老自认从来没在女人手里栽倒过,那些壮年时期残存的自负让他气定神闲的走进了套间。
床头灯光线昏黄,安愿躺在枕头上,听见门响。她起初以为是荆复洲,正踌躇着该怎么应对,忽然有双干枯苍老的手落在她肩膀,裸.露的肩头微微一抖,她猛然坐起,撞见的是薛老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你怎么在这?”安愿后退,后脑撞上床头。会所的酒店隔音并不好,隔壁的荆复洲微微敛眉,悉心听着这边的动静,那颗心还是被她带来的细微响动揪了起来,大概还是不甘,毕竟是他只亲吻过一次的女人。
“阿檀眼光不错,这个礼物我真喜欢。”薛老笑了笑,抬手去摸安愿的脸,枯瘦的手指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是属于岁月的巨大落差。安愿深吸口气,没有躲开,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阿檀……送你的礼物……是我?”
薛老见她识趣,也就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安愿脑子里竟然都是他站在天台说,安愿,我不是好人,你要是想走的话,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原来他一早就计划好,用她来讨好他继父,却又觉得吃亏,所以将她压在栏杆上索吻?
手腕被握住,老人的脸靠近,安愿身体颤抖,偏头躲开他的触碰:“我要见荆复洲。”
“明早随你去见。”薛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安愿忽然觉得荒谬,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荒谬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身不由己。因为曾经跟着程祈学过一些基本的格斗术,安愿猛地挣脱开,险险滚下床铺:“你别碰我……”
老人坐在床上,仿佛料定了她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急不缓,看着她微笑。安愿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他下床朝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歇斯底里的大声尖叫:“你别碰我!”
隔壁的荆复洲眼神一紧,望向他们之间相隔的这堵墙。
涛子送荆冉走了,现在只有阿洋跟在荆复洲身边,对面的动静开始变大,女人的哭叫声越来越响,荆复洲的拳头慢慢握紧,阿洋听着都觉得不忍心:“……要不咱们现在就过去?”
“不是时候,再等。”荆复洲眼神冰冷,指尖泛起青白。
对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或许这一秒,安愿沦为玩物。撕打声一直没停,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怒吼。时钟缓慢走到凌晨一点,对面声音忽然消失,阿洋一惊,刚要说话,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荆复洲脸色霎时惨白。
撞开1502的门,荆复洲冲进去就看到一片鲜红。薛老倒在床下,只穿了一条底裤,胸口插着那把他送给安愿的弹.簧.刀,他手里还握着枪,眼睛空洞的睁着,死不瞑目。
目光转过去,荆复洲看见角落里的安愿。她的左手按在右边肩膀,头发散乱,睡裙上都是血,下摆已经被扯得破烂不堪。听到声音,她猛地抬头,直直的对上他的眼睛。
他从没有在谁的眼里看见过那样深切的仇恨。
随着枪声,一起被惊动的还有其他人,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低呼声里,阿洋面色凝重的回头对大家解释:“……这,安小姐是洲哥的女人,大家都是看见的……薛老他糊涂了……怎么……怎么……”
他似乎痛心疾首,说不下去。荆复洲回头,脸色铁青,众人于是明白,不管怎么样,这个夜晚之后,属于薛老的时代终于覆灭。计划也好,意外也罢,他们没有任何的名目去质问那个可怜的女人,况且她是在荆复洲的庇佑之下。
阿洋招呼了人去处理尸体,荆复洲绕过床铺,朝着安愿缓缓走近。她的目光始终死死盯在他脸上,下巴线条崩的很紧,但没说话。
荆复洲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左手,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抵抗他的力气,左手被拿下来,右肩上的枪口就暴露在他的视野下。
深吸口气,荆复洲开口时声音还是沉稳的:“别动,我给你止血。”
安愿没说话,但也没有动,她知道子弹穿透肩胛骨的感觉,她不想死,自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偏过头,她被发丝遮挡的右半边脸就露了出来,上面有清晰的指印。简单包扎之后,荆复洲脱下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新年到来的这一天,安愿杀了人。在荆复洲的精心设计之下。
走廊里灯光很暗,或者是安愿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没有一处是值得她信任,能让她安然睡去的,所以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被抱上了车。荆复洲坐在驾驶座上,途中给周凛打了个电话,随后车子转弯,后座上的安愿撑不住了,沉沉的闭上眼睛。
安愿昏迷了很久,在这期间,荆复洲妥善安排了薛老的后事,演了一出忍辱负重父慈子孝的戏码。最后他对着前来吊唁的人,语气沉痛,只求他们不要去追究安愿的责任,安愿在这件事里也是受害者。
荆冉站在他身边,想起那个时候在台阶上,安愿回身扶她时眼里的冷漠镇定。她忽然觉得心里发寒,那女孩也许远不及她所表现的,她心里必然藏着什么别人不得窥视的秘密。
处理了后事,荆复洲开车送荆冉回去,途中经过医院。周凛跟在荆复洲身边多年,对外的身份只是普通医生,这次安愿的事有他做掩护,并没有闹得多大。荆冉远远看见那座熟悉的建筑,顺着她的目光,荆复洲半开玩笑的问了句:“要不要去看看你们家周医生?”
“不了。”荆冉有些没精神,靠着车窗,闭了闭眼。
也许是安愿的事情给了她一定的影响,葬礼开始就一直病恹恹的。她不是不知道荆复洲的个性,不择手段在这样的圈子里也是一种能力。可荆冉曾经,甚至是现在还依然觉得,安愿对于他,总归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选择利益,那以后的所谓风雨,还怎么同舟。
“阿檀,你不该把安愿牵扯进来。”张了张嘴,还是说出口来。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方式的不同,感性与理性,总有一处侧重点是偏离的。眼前是红灯,荆复洲稳稳把车停下,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淡然:“我当然知道。”
荆冉终于偏头认真的看着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靠近,她试探,她甚至引诱,演戏给他看。她也那样不识好歹的玩着欲擒故纵,口口声声说让他只爱她一个。曾经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她的浪漫理想和他的现实,后来发现并不是。专心爱一个人有什么难的呢,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她永远干净单纯,而他却置身沼泽。她想要他的爱,就得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还是那句话,商人讲究等价交换,但财大气粗的一方,总是有主动权的。
况且情情爱爱,又怎么可能有公平可言。
他以为他能固守自己的底线,不该碰的女人不去碰,泾渭分明。可等你真正想要的人来了,世界黑白都要被颠倒。
卑鄙吗,卑鄙。值得吗,值得。
可是到了嘴边,那些不可见光的心思就变了,荆复洲眉目忧伤,仿佛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可是姐,我没有办法了。”
荆冉眼神暗了暗,轻轻叹了口气。
送她到了家,荆复洲调头开车去医院。安愿昏迷不醒,想必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好在周凛说她只是皮外伤,薛老到底上了年纪,撕扯良久没能得手,被安愿一刀毙命。他转而又想到她右肩上的伤口,略微疑惑,薛老是怎么开的枪。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枪是安愿自己打上去的,彼时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刀已经出手,老人仰面而倒,这刀是他送的,而他就在隔壁,荆复洲打的什么算盘,安愿忽然明白了。
她不能白白给他当了旗子,回头可能还是个倒霉的替死鬼。而眼下唯一的筹码,只剩下他那点心动,来换取同情。
短暂寂静后,枪声响起。
那一刻的安愿和荆复洲同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赌赢了。
安愿醒来时,已经是年初三。病房里很安静,入眼都是干净的白,让她恍然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试着动了动肩膀,右肩疼的厉害,索性就这么躺着,平静的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也许可以通过这件事,在荆复洲那里赢得一定的主动权。
正胡思乱想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五官清秀,整个人气质温和,看到安愿睁着眼睛,他轻轻微笑:“你醒了?”
“我要见荆复洲。”安愿张口,嗓音干涩。周凛一愣,还以为她会茫然的问他这是哪里之类的常规问题,却没想到她张口就是这么一句。笑了笑,他一边在病历本上记录着什么一边点头:“好,你等着,我给他打电话。”
从周凛离开到荆复洲过来,只相隔半个小时。他似乎是从葬礼现场赶回,胳膊上还戴着孝字。安愿静静的看着他,那个夜晚眼里的仇恨已经被她完美的藏好,换成了一种深切的委屈和悲哀。
“房卡是你给我的。”这是安愿说的第一句话。荆复洲站在床边,听到她紧接着说:“刀也是你给我的。”
他细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你早就想好了对么?”安愿看着他,带了冷笑:“可是到现在,没有警察来带走我,荆复洲,没想到你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安愿,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等你伤好了。”荆复洲似乎是废了很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除掉薛老,拖安愿下水,真是一石二鸟。安愿苦笑了一声,牵动了肩膀的伤,疼的皱了皱眉:“我何德何能,让您这么惦记着,还委以重任。”
“我知道你埋怨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荆复洲在床边坐下,那种牵动着心脏的紧张感再一次回来了:“安愿,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
窗外阳光灿烂,过年期间医院人不多,到处都很安静,如同黎明到来之前,等待着希望的寂静。安愿仰面躺在床上,看到的都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输液的针管埋在她手背上,她微微抬一下手指,就有很清晰的刺痛。
她是清醒的,并且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清醒。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安愿望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去。荆复洲回应着她的目光,沉稳,镇定。
“你在隔壁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我恨不得杀了他。”这是真话。
安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手指微微一动,针尖触碰血管壁,阵阵刺痛。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得知程祈死讯的她就是什么样的心情。虽然事情不同,仇恨的心,总是一样的。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与恶到了极点,都是一样的决绝且没有理智。
该庆幸或是不幸。
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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