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地点定在距离别墅不远的酒店,从他们住的房间望出去,透过茂密树林可以看见酒店的白色墙壁。这地方分明是郊区,酒店开在这里,不是奢华至极,就是寒酸落魄。以荆复洲的排场,酒店必定是前者,也不知道进去之前是不是又要像之前去会所,把她折腾打扮成一件花瓶摆设。
安愿闭着眼睛,脸挨着枕头,脑子里想法纷繁,一丝困意都没有。荆复洲躺在她身边,她要是翻过身去,就可以看见他睡着时依旧紧绷的下颌线。
天色还亮着,屋里窗帘拉了一半,随着夕阳的不断推移,那道暖光就铺在了安愿的眼皮上。亮色让她怔了怔,微睁开眼睛,又眯起来,抬手把那光线挡住。安愿揣摩着兴许因为这里是热带,连日光都比家乡的浓烈刺眼,撑着身子坐起来,她光脚踩在地板上,打算走去窗边将窗帘拉好。
还没起身,手腕忽然被扣住,安愿下意识的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攥的更紧。她回过头,荆复洲的眉眼在夕阳里被镀了层金边,眼神还是慵懒的,声音却清明冷静:“去哪?”
“拉窗帘。”
他的神色松懈下来,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放松了,在她脉搏处轻轻抚摸了两下。另一只手在眉心揉了揉,想让自己快点脱离刚睡醒的倦意。安愿站起了身,他没有动,也没有刻意看她,只是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把鞋穿上。”
他语气熟稔,好像这场景已经在他们平时的相处里被重复了无数遍。安愿迟疑了一下,慢慢将自己的脚伸进拖鞋里。
荆复洲看了看表,晚上七点。涛子准备的饭局八点开始,时间还充裕。转过头,安愿这时候已经站在了窗边,瘦削的身影被夕阳笼罩着,边缘轮廓皆模糊一片。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怅惘,这怅惘不是来自过去,而是穿越未来,他好像看见未来的某一天,他注定是要失去她的。
失神的时候,安愿已经转身走了回来:“我们几点出发?”
“七点四十。”荆复洲说着朝她伸出手,他靠着床头坐着,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光线透过窗帘混沌的勾勒着一切的轮廓。安愿没理会他,在沙发上坐下,去翻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那我找找衣服,再化个妆,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荆复洲低声笑起来:“怕出门的时候给我丢脸?”
安愿没看他:“女人化妆和男人没关系,就是想让自己漂亮点而已。”
“女人和女人还真是不一样。”荆复洲像是听到了新鲜的东西,感兴趣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手上有点空落落的,他转头,从床头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出来,点燃。
“因为你根本没想过去尊重女人。”安愿拿出两条长裙,铺在沙发上比对着看。她眼里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活力,却又好像不一样。荆复洲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部过了一圈又缓缓吐出来,笑意不变:“那你教教我,怎么尊重女人。”
安愿却没了耐心,随手拿起那条浅色的裙子塞回箱子里,留了深色的那条:“不知道。”
“浅色好看。”荆复洲拿烟的手点了点,烟灰落在床头的白瓷缸里,安愿看向他,他的动作一顿,补充道:“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就穿深色这条。”
他在跟她展示自己刚刚学会的所谓“尊重”。
女人化妆比他想象中更繁琐,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但喜欢看安愿那股认真的劲儿。说认真也牵强,只能说相比较其他的事,安愿在化妆时算专心致志了。荆复洲很想跟她搭句话,比如问问她那些东西都是什么,用在哪里,又觉得这些话于他来说太不相符,讨好意味明显。或许不问才能成全她心里的那种尊重,他是想让她觉得自己被尊重的。
天渐渐擦黑,夕阳慢慢隐去,屋里光线越发晦暗不明。安愿换好衣服,收拾妥当,走去窗边双臂向外,将两扇窗帘一并拉开。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她又看到了酒店那边的白色墙壁,以及已经亮起的灯火。
荆复洲站在她身边,刚刚离得远没仔细看,凑近了才发现安愿的妆化的这么浓。他伸手在她殷红的嘴角抹了抹,指腹上沾了点口红,安愿不善的看着他,问:“不出发么,到时间了。”
“你不是说女人化妆和男人没有关系么。”荆复洲玩味的笑着。
“怎么,你又觉得我是怕给你丢脸才化的了?”
这样的风尘妆容,哪里是怕丢脸,分明就是存了心要让他丢脸的。荆复洲笑的无奈,没有反驳她,揽着她的腰往门口走:“你自己别觉得丢脸就好。”
而实际上,安愿也真的顶着那张调色盘般的脸走的理直气壮。荆复洲这个晚上心情很好,这心情好的太明显,以至于涛子手下反应向来不灵光的几个小弟都壮着胆子跟他搭话:“洲哥,有什么好事吗?”
荆复洲摇头,又点点头:“过一段时间可能有好事。”
他们这次来泰国,其实早就跟老挝那边打过了招呼,如果联系的顺利,将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荆复洲在这里面摸爬滚打多年,也不是没栽过跟头,所以每逢比较重要的货,都会把消息锁的死死的。这饭桌上的人毕竟还是太杂了,荆复洲没打算说,况且他真正开心的也不是这个。
男人们推杯换盏聊得开心,只安愿和荆冉是女人,插不进话。而这两个女人间的关系也并不好,荆冉没有理她的意思,安愿便自己在那一盅一盅的喝酒。酒量再好的人也经不住空腹这么灌酒,等荆复洲转头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了。
涛子看见这情况,笑了笑:“要不我找人先送回去?”
“不用,她跟我一起走。”荆复洲伸手在安愿的发顶摸了摸,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小狗。安愿动了动,似乎想躲开他,他便把手移开,重新跟其他人聊天。带着女人来参加饭局是常有的事,泰国这边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只是不等人尽兴就自己先喝醉的女人倒是少见。
男人一旦喝酒,饭局就被拖得很长很慢。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安愿中间酒醒了一次,自己拿着杯子又灌了两口酒下去,这会儿醉的深了,被荆复洲打横从车里抱出来。荆冉有早睡的习惯,周凛为了陪她回来的也早,这个时间估计已经睡下。别墅里静悄悄的,头顶的吊灯亮着,安愿抬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醒了?”荆复洲抱着她上楼,还没走到房间,忽然看见她捂住嘴眉头一皱。他也跟着蹙眉,脚步转了个方向,快步抱着她往洗手间走。安愿在瓷砖地上跪下,抱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随着干呕眼泪也冲出来,出门前化的妆便毁的惨不忍睹。荆复洲在她身后帮她抚着后背顺气,她一抬脸,他便忍俊不禁的笑起来。
眼妆晕开,眼眶周围都是黑乎乎一片,好像被人揍了两拳,狼狈又好笑。他伸手抽了纸巾帮她擦,手腕却被攥住,安愿仰着头,借着他的力量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好就着她的动作,扶住她的手臂。安愿眼睛转了转,在洗手间里找什么的样子,最后似乎实在没辙,弯腰把马桶盖放了下来。荆复洲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她已经踩着马桶盖摇摇晃晃的站了上去,手还撑在荆复洲的双肩上,安愿眼神涣散,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我……我给你唱首歌……”
荆复洲一愣,原本想抱她下来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舍不得打断她。这时光对他来说弥足珍贵,那双手在半空中举着,形成保护的姿态,却没有碰到她。
她喝醉了,醉的很深。荆复洲甚至不知道,在此刻的她眼里,自己究竟是谁。
晃晃悠悠的,安愿在马桶上站直,见荆复洲举着手,便从善如流的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来保持平衡。他的眼睛温柔下来,凝视她花的有些难看的脸,安愿张张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开口。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
她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飘忽着落在他的眼里,像是想认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谁。可最终,思维混沌的厉害,她垂下眼睛,低着头,声音轻轻浅浅的哼唱: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这几句歌词好像是耗费了她大量的力气,声音弱下去,身子也软绵绵的倒下来。荆复洲伸着手,她便直接倒在他怀里,那双手臂收紧了,将她拥了个满怀。她脸颊有些烫,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着他的肩膀,是全然没有防备的样子。
照顾着安愿睡下,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荆复洲把毯子搭在她身上,又在她脸上摸了摸。烟盒里的烟还剩最后一根,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将烟盒丢进垃圾桶里,火光在房间里亮起,虚弱,明灭。
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歌词。
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我得到没有。我得到没有?
连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了好起来的趋势。安愿醒来时觉得头痛,喉咙干涩的厉害,坐起身,看到沙发上闭眼坐着的荆复洲。
烟头在茶几上堆着,屋内都是呛人的味道。她下了床,光着脚踩了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去穿上了拖鞋。荆复洲的手机放在床头,她想看看时间,又怕自己拿起手机会惹他误会,伸出去的手临时换了目标,端起水杯。
吃过了早饭,安愿跟在荆复洲身后走出别墅。他说要带她看看这边的情况,停机坪上有两架私人飞机,安愿眯了眯眼睛,有点分神。荆冉和周凛上了另外一个,荆复洲拉着她坐到机舱里去,机舱空间很小,加上驾驶员,就显得不是很宽敞。安愿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飞机起飞时她低头往下看,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从上空俯瞰,下面景色怡人,绿意盎然。荆复洲环着她的腰,手臂像是安全带一样将她牢牢固定在座位上:“下面那是种植田。”
安愿疑惑的皱了皱眉:“种什么?”
“罂粟。”
随着路线的改变,下面场景换了样子,人也跟着多了起来。荆复洲眯了眯眼睛,颇有些得意的样子:“那是我的工厂。”
“什么工厂?”
“毒品加工。”
安愿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她不明白荆复洲为什么要带她看这些,在明知道她的立场的情况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荆复洲笑笑,接着说:“安愿,其实上次,我就想带你来这儿。”
上次,他指的是曾经他们计划过的旅行,被搁浅在机场的旅行。安愿没说话,目光望着下面的青葱森林,他这话似乎带着点遗憾,又夹杂了最终实现目的的满足,不管从哪个角度,安愿都觉得不舒服。
由于宿醉,安愿早早就回了别墅,荆复洲下午约了人,吃过午饭后就离开了。安愿没有胃口,上午的出行让她觉得头昏脑涨,觉得大概是酒劲没过,打算问问周凛有没有相关的药,给她吃一点。
房门虚掩着,安愿抬手刚要敲,忽然瞥见里面的荆冉。她朝着门的方向躺着,正在睡午觉。安愿把手收回来,侧过脑袋向里看了看,没看到周凛的身影。
她有些讶异,他这个时间不该不在房间的。
头疼的更厉害,安愿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打算回房间。放佛像的屋子房门紧闭,她路过那门口,心念一动,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推门。
她原本只是想看看,那传说中慈悲为怀的佛祖。
门被推开,安愿先看到的是香炉。她迈了一步打算进去,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什么事吗?”
她一愣,跟周凛四目相对。
鼻息间都是檀香味道,安愿看见周凛手里的手机,他正在打电话。男人的气场跟平日里很不相同,似乎原本的温和之上平添了一丝冷峻。他看着她,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刚要柔和:“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
——我是来找你要醒酒药的。
安愿知道她该这么说。
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安愿眼睛望向他的手机,有些无辜的眨眨眼睛:“周医生,我刚刚打不通你的电话,说是关机了呢。”
周凛眼神一变,也看向自己手机,屏幕亮着,对面的人也随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安愿知道,她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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