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长赵龚回到驻地就把全排的战士都召集了起来。
前文说过,淞沪独立团是一个加强团,名义上是团,其实差不多就是一个师的建制,所以底下的单位,相应的也要往上拔高一级,比如说赵龚,名义上只是个排长,但其实过的就是连长的日子,手下足有一百二十多号人。
按照条令,共产党的部队,团级以上单位配备政委,营级单位配教导员,连级单位配指导员,但是连级再往下就不再设党支部了,但是淞沪独立团的情形太过特殊,所以党支部一直设到了排级,每个排都派驻一个党代表。
二营一连一排的党代表名字叫李迎庆。
李迎庆是个老党员了,以前就是上海地下党的党员,加入淞沪独立团后,就被派来跟赵龚搭档,担任一排党代表,赵龚脾气火脾,但是李迎庆的脾气却是绵里藏针,赵龚敢打敢冲但是神经大条,李迎庆却心思缜密,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赵龚一回到一排驻地,就立刻把情况跟李迎庆说了。
李迎庆是一名老党员,共产党的作风就是以身作责,所以对于这种任务就更不可能有抵触心理,当下便点头说道:“行,我这就召集全排指战员开会,然后写遗书!”
片刻之后,全排一百二十多名指战员便在驻地操作上集结,黑压压一片。
赵龚大步走到队列前,冷浚的目光从全排战士脸上扫过去,大声的说道:“弟兄们,团长和营长说了,此去宝山,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但我要说的是,咱们淞沪独立团的弟兄,全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会怕死?简直是扯淡!”
停顿了下,赵龚又说:“弟兄们,我跟你们说,死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眼睛一闭,然后就到了地下,但就算是到了地底下,咱们也还要接着干鬼子,不干得小鬼子哭爹喊娘,咱们都不能算一个真正的鬼,你们说是不是?”
“是!”一百多指战员轰然应喏,神情热烈。
赵龚又把目光转向李迎庆,说道:“现在请党代表做指示。”
说完,赵龚就走到了一边,李迎庆上前一步站到了队列前,说道:“同志们,我这里没什么指示,我就只想说一句话,党和人民绝不会忘记你们今天的牺牲,后世子孙也绝不会忘记你们在今天所奉献出的一切!”
说完,李迎庆便走到了一边。
赵龚又走回到队列前,说道:“行,现在可以回去写遗书了,遗书写好之后,交党代表统一保管,如果这次还有命回来,党代表自然会把遗书还给你们,如果回不来了,这份遗书就会寄回你们老家,没什么卵用,但好歹对你们的家人有个交待。”
遂即队列解形,一百二十多指战员纷纷回到营房,准备写遗书。
说是写遗书,但其实真正执笔写遗书的也就那寥寥几个人,因为这个年代的军人大多都是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的文盲,让他们写遗书?还是趁早歇了吧,所以,只能是这些大头兵口述,然后由识字的战士代写。
李迎庆是一排仅有的那几个识字的指战员之一,而且是文凭最高的那个,所以聚集在李迎庆面前,要求代写遗书的战士也是最多,足足有三十多个人!李迎庆甚至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一直写到深夜十点多,才终于写完。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李迎庆就准备起身去食堂吃晚饭,心里却想道,今天的这顿晚饭也真是够晚了,不过一想到能帮助那么多战士留下一封遗书,那也是值了,不过,就在李迎庆转过身来时,却发现有一个战士呆呆的站在窗前,一直看着窗外的夜色。
李迎庆定睛一看,却是一班战士李蛋,李蛋不是伤愈归队的国民军老兵,但也是最早参加淞沪独立团的一批,先后参加过与第九师团的巷战,以及江湾、罗店之战,已经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兵了。
李迎庆略一回想,便想起来李蛋还没有留下遗书。
当下李迎庆问道:“李蛋,你为什么不按规定写遗书?”
李蛋便转身回头,神情木然的说道:“写遗书做什么?”
“写遗书做什么?”李迎庆听了不免微微一窒,又说,“之所以写遗书,当然是为防万一,万一你在战场上牺牲了,你的父母也能及时知道消息,从今往后,你人虽然不能再在父母膝前尽孝了,但是这封遗书却可以一直陪伴着你的父母,有朝一日,如果你的父母思念你了,就可以拿出遗书看看,也算是……有个念想吧。”
李蛋摇了摇头,闷闷的回答道:“可我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么?”李迎庆神情一黯,又接着问道,“那兄弟姐妹呢?”
李蛋继续摇头,又说:“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自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一个人,困了睡荒山野岭,饿了就向人家讨点饭吃,有时候讨不到饭就只能饿肚子,我记得有一次,一直饿了好几天,饿到实在没有力气走路,倒在了路边,然后遇到了老爹。”
“老爹?”李迎庆问道,“这么说,是他收养了你?”
李蛋点点头说:“是老爹收养了我,还把我养大。”
李迎庆说:“对嘛,那你可以给你老爹留一封遗书嘛。”
李蛋还是摇头,又说道:“可是老爹也死了,让鬼子的炸弹给炸死了。”
李迎庆沉默了,心下却是恻然,要说身世之惨,恐怕是没人能比得上李蛋了,别人无论有多惨,好歹还有几个亲人,没有至亲,总也还有远亲,好歹还能找一个留遗书的对象,可是李蛋,就想留遗书,都找不到合适的留书对象。
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生一大痛,可是,写下这名句的人可曾想过,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有见过?
如果这次李蛋真的牺牲在宝山战场,除了战报上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就再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人,更不会有一个人替他流一滴眼泪!他就像是一个过客,匆匆就走完了不到二十年的人生路,迅即就消失在了这个残酷的人世。
想到这里,李迎庆忍不住鼻际一酸,说:“李蛋,遗书你得写!”
“哦。”李蛋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道,“可是,我写给谁呢?”
“我,写给我!”李迎庆强忍着才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又说,“正好你也姓李,只要你不嫌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哥,就是你的亲人。”
“哥?”李蛋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满是希冀的问道,“真的?”
“真的。”李迎庆重新在桌前坐下,又掏出钢笔说道,“兄弟,你可以口述了。”
李蛋眼睛里的神采便越发的明亮,当即神采飞扬的道:“大哥,明天我们就开拔了,这次我们营要去宝山,听排长说这一仗挺凶险的,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攒了几块大洋,都是平时的津贴,我没舍得花。”
一边说,李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口袋,推到李迎庆面前。
听声响,这只小口袋装的应该是银元,而且数量还不少的样子。
“这钱……”李迎庆本能的就要拒绝,可是很快就又反应过来,这一口袋银元对于李蛋来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金钱了,如果他真牺牲了,这就是他留给亲人的遗物,也是唯一能够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世界的证物。
“行。”李迎庆忍着眼泪,说,“这钱我收下了。”
看到李迎庆收下了小口袋,李蛋便兴高采烈的走了。
今天晚上有宣传队的表演,全排的弟兄都看表演去了,李蛋刚才没心情,可是写完遗书再留了遗物,李蛋也终于有心情去看表演。
李蛋是轻松了,李迎庆的心情却变得格外的沉重。
想了想,李迎庆将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提笔写道:
父母双亲在上:昔梅州车站一别,匆匆已是四载,甚念!父亲之腿疾可曾好些?母亲之眼疾可有缓解?兄长之生意可有起色?儿,今在淞沪独立团任党代表一职,惟明日,儿所在之部队将赴宝山县,此去凶险,生死难料。
儿竟不能侍奉于双亲膝下,尽人子之孝道,至为不孝!
惟乞兄长代为尽孝,如若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万一。
书信若至,儿已为国捐躯,双亲万勿悲恸,儿乃为国而战,为国而死!犹记得,进学前父亲教导儿曰:为书生,当治国安邦,为军人,则当马革裹尸!今日儿终得偿夙愿,马革裹尸!此乃军人至高荣誉,双亲亦当为儿骄傲。
不孝儿李迎庆绝笔,民国二十八年五月。
写罢掷笔,李迎庆已是泪下如雨,甚至连笔记本上的字绩都给**了,不得已,李迎庆只能擦干眼睛,将遗书重新抄写一遍,然后将写着遗书的纸张慢慢的撕下,对折好,再小心翼翼装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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