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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西挂时一条白茫茫的大江拦住了顾青阳的去路,登上江边的土山远眺去,心胸顿为之一阔,鱼鹰逐白帆,孤帆偎落霞。http://www.duzha.com江山美如画。
土山南坡面朝渡口处搭着几间芦席茶棚,侯船的渡客点壶大叶茶,要份香油凉米线,消磨时光,坐等船来。斜阳铺在江面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再不来船,这半天可就白等啦,由此到最近的村镇少说也得十来里地,雨后道路泥泞,来来回回的谁肯折腾?
夜雾渐浓时,一艘双层渡船穿过江面上的水雾靠了岸,这是艘双层大船,一次足可渡百人过江,滞留在江岸边的渡客莫不松了口气,纷纷结算了茶钱,提筐背篓涌上江边栈桥。
胖乎乎的船主立在船头拱手作揖说道:“船给人包啦,诸位请回吧。”他把这话一连说了四遍,脸上始终堆着笑,语气也尽量平和。但栈桥上仍响起了一片骂声,渡客们操着或粗或细的口音,南腔北调地咒骂着,无非是船主见钱眼开、为富不仁,缺心、缺德。
船主勉强应付了一阵,便转过身去,脸上早已是冷若冰霜,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一帮穷鬼。”
哼了一声正待离去,一条赤膊壮汉陡然攀上座船,一个“鲤鱼翻”拦住了他,闷雷般地吼了声:“你不要走!”船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满脸堆起了笑容,他打躬作揖道:“好汉莫要误会,这个不关我的事。”他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瞅个空儿撒溜。
赤膊大汉叉分双腿,环抱双臂,又闷雷似的说道:“叫包船的东主出来。”
船主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年轻人,我劝你还是少惹事。”
“放你娘的屁!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会会。”赤膊壮汉感觉自己受了羞辱,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栈桥上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船主从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说:“你要见他,他来了。”
来者是位身材瘦小的银发老者,一身名贵的绸袍,白煞煞的脸,稀拉拉的一撮山羊胡。老者人既瘦弱,看气质也非官场中人,充其量也就是个有点小钱的生意人。
赤膊汉子左右扫量一眼,脸上便露出轻蔑的神情,他倨傲地问道:“是你包的船?”
老者语气平和地回答:“是我。”
“我要过江去。”
“可以。”老者伸出枯瘦的,形如鸡爪的左手,“包银一两七钱,我吃些亏,只算一两六,你付我八钱银子,我就载你过江。”
“你他娘的。”赤膊大汉的声音又高又尖,尾音故意拖的很长。
他用眼角的余光再度扫视四周,确认老者确无随从后,他额上青筋暴跳,双目圆睁地喝道:“你看你是皮痒找打!”
“付八钱银子,我让你过江。”老者把枯瘦的手伸到他的胸前,仍心平气和地说。
“操你娘!”赤膊大汉凶狠地骂了声,挥拳照面就打,“打死你个为富不仁的狗东西!”
他出拳的一刹那,岸上的喝彩声掩盖了顾青阳的冷笑:“你有苦头吃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赤膊大汉犹如一只装满石头的布袋径直朝人群飞过来,变故之突然,即使顾青阳也暗暗吃了一惊,他早看出老者身负上乘武功,却不料他出手就伤人。顾青阳当下也不及多想,脚尖点地,腾空而起,将赤膊汉子拦腰抱住,再借势一拧身,避开了人群安稳落地。赤膊汉子此刻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全赖青阳的扶持才能站立,顾青阳一松手他便瘫软在地,再也立不起来。一阵死寂后,渡客们拖着行李如落潮的水般退去。
银发老者盯住顾青阳,眼珠子上下一轮,森然冷笑道:“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因为爱管闲事活不长命的?”
顾青阳淡淡一笑:“在下行走江湖十余年,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也多了,似阁下这般倒是少见。出手便要取人性命。天皇老子杀人也要有个理由吧?”老者道:“拳头硬就是理由,谁让他的功夫不如我呢。小友,你也想跟老夫比比拳头?”
顾青阳沉声应道:“请赐教!”一语未必,“嘶”地一声疾响,一物已射到脸面前,顾青阳挥手抄去,却落了空。
“突”地一声闷响,赤膊大汉的右肩后胛骨上爆开一个血洞,他翻身倒地,杀猪般地哀嚎起来。顾青阳觉得掌心隐隐作痛,暗里察看,一条血沟斜着从食指划到掌缘。老者发出的暗器力道太强,自己抓着却握不稳,武功高下立判。
恰此时,一抹斜阳沉入江中,西天如血一般的红。
顾青阳问自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吗?”老者一眼看破他的心迹,讥讽道:“混江湖,保命第一,行侠仗义那是要看时机的。”顾青阳道:“顾某自踏足江湖那天起,早将生死看淡。他的事我担了。”他的手按到剑柄上时,心就不再动摇。
老者定定地看着他,随之发出一声朗笑:“‘仁义剑’真不是白叫的。”船舱里传出了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我就不出来,看你们能闹到几时。”顾青阳眼睛一亮,就有些哭笑不得:船舱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后又成为朋友的女人。
她,叫罗芊芊,飞鱼帮的第二十八任帮主。飞鱼帮以拐卖人口、贩卖私盐为业,家大业大,在荆湖一带声威显赫。四年前飞鱼帮老帮主猝然离世,帮众为争夺帮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顾青阳居中调停,说服众人推选老帮主遗孀罗芊芊为帮主,那年她十七岁,认识顾青阳整整一年。
见面说不上两句,顾青阳就问起银发老者的来历,罗芊芊眨巴眨巴眼,嗔怪道:“人家仰慕你的名声,想会会你。您顾大侠就别计较他的冲撞之罪啦。”咯咯地笑了一阵,就压低嗓音说:“原是父亲的故旧,后来去北边做了镖师,年纪大了又来投奔。脾气古怪,又倚老卖老,很是讨厌。”
顾青阳凑在她耳边说:“好好待人家,将来有你的好处。”两人站在船头说话时,于化龙已帮那赤膊大汉止了血,赔了他十两银子打发了去。这时有人来报:“婉秋姑娘已过十字坡。”罗芊芊急吩咐左右:“赶紧取水把血冲洗干净,我这个妹子见不得半点血。”顾青阳听了这话就要告辞,罗芊芊拉住他,咯咯地笑:“你躲什么,我的妹子就是你的妹子,你们见个面,将来依仗你的地方多呢。”
一顶轻纱小轿停在了码头,竹帘轻挑,走出了一个俏丽少女。在于化龙的护送下健步等上舷梯,两侧侍从个个神情凝重,一副如临深渊的样子。少女离着罗芊芊还有丈远,便撩衣跪拜,顾青阳闪目看了一眼:白皙娇嫩,鲜妍如花,一身男装,凭添几分潇洒。
“妹妹又长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罗芊芊扶起那少女,看了一圈,却说:“我给你引荐一位江湖上的大英雄:‘仁义剑’顾青阳,顾大侠。顾大侠剑法高深,江湖阅历丰厚,你要时常请教。”
罗倩倩又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婉秋妹妹,调皮任性,瞒着爹娘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君山看热闹,江湖险恶,妹妹我又声名狼藉,劳烦顾大哥费心照看了。”不等顾青阳答话,罗婉秋就欣然抱拳道:“多谢顾大哥关照。”
顾青阳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来了,八月初天下英雄将汇聚君山召开英雄大会,热闹固然热闹,但对声名狼藉、仇家众多的飞鱼帮来说未见得是件好事,寻仇讨债的只怕要踏破飞鱼帮总堂的门槛。罗芊芊没跟自己商量就把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塞过来,自己除了生生闷气还能怎样?
并肩往船舱走的时候,罗芊芊暗暗碰了碰他的手,弯目含笑,问:“你不会怪我吧。”顾青阳报之以淡淡一笑。
船行到岳阳,罗芊芊携罗婉秋先回飞鱼帮总舵处理几件家事,顾青阳独自进城,落脚在云烟阁,昏睡半日,黄昏时,下楼喝茶,几个丐帮弟子奉岳阳分舵当家长老赵广之命来请顾青阳赴宴,赵广是顾青阳多年挚友,觥筹交错间,顾青阳不觉有了醉意,赵广便亲自送他回客栈。
行到云烟阁门前,见几个店伙计正围殴一个乞丐,赵广黑着脸咳嗽了一声,众伙计慌忙闪到一边。云烟阁的外掌柜小步趋前,满面陪笑道:“赵爷千万别误会,这是个外地来的‘游嘴’,不然借咱几个胆也不敢撒野。”
赵广朝那乞丐踢了一脚,对顾青阳说:“确实不是我的人。”
顾青阳借着醉意道:“相逢即是缘,老兄不能见死不救吧。”赵广叹道:“‘仁义剑’果然仁义,他这条命是你救的。”说罢,斜眼向那掌柜:“他掘了你家祖坟,还是睡了你老娘?下手这么重,还让人活吗?”掌柜深知招惹不起,哈腰点头,哭丧着脸道:“赵爷明鉴,这位……爷,他早晚吃喝,又分文不取,小本生意那顶得住他天天白吃白喝。”赵广冷笑道:“休要跟我胡扯,看他这副倒霉像,还敢吃霸王餐?天下花子是一家,这人我收了,吃你多少记我账上。”
掌柜的暗松一口气,赔笑道:“赵爷肯收他,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赵爷看得起小的,这磕头酒小店包了。”说着一面招呼伙计救人,一面命人摆茶。赵广抬手道声“多谢”,并不肯往里走,却问顾青阳:“如此处置,你看如何?”顾青阳拱手笑笑,二人在门前别过。
二日清早,顾青阳洗漱清洁,在房中用了早点,换了身新衣揣了几两碎银子,手握描金扇款步下楼来。岳阳城里名胜古迹众多,难得有闲,岂可错过。他前脚刚走出店门,一个满脸是伤的乞丐突然从街角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乍一照面,顾青阳觉得有些眼熟,正要仔细看,那乞丐却自己垂下了头,过了一阵,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重又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游移闪烁,与顾青阳一触即溃。
顾青阳认出他正是夜行时在茅屋中邂逅的那个书生,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你来见我,是要还我行李吗?”书生满脸羞惭之色,嗫嚅道:“马匹和行李都弄丢了,我是来赔罪的。”顾青阳略怔了怔,说道:“罢了,一匹马能值几个钱?就当奉送给大人了。他年升官发财之余,别忘了顺便为百姓做件好事!”言罢再不瞧他一眼,侧转身,扬长而去。
原本很好的心情无端被这书生搅坏了,顾青阳心中甚是懊恼,低头疾走几步,一转身又回了云烟楼,在游廊转弯时,一个肥大的和尚猛然窜出来拦住了他,顾青阳唬了一跳,一掌拍去,那和尚双臂护住脸,急叫:“莫打、莫打,是我。”
“肉头和尚!”
顾青阳收住掌力,用纸扇把那和尚一通乱打,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佛门败类,有经不念,有戒不持,如今又窜到这来作甚?莫不连淫戒也破啦?”
肉头和尚倒忸怩起来,羞涩地说:“都说顾青阳是个机灵人,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猜的不错,我是看上一位姑娘了,要请你保个媒。”
“能入大和尚的法眼,那也绝非凡品,倒要请教。”顾青阳兴致勃勃地望着肉头和尚。
“紫阳宫韦素君!”肉头和尚答的直截了当,“老子看了她一眼,就烙进心里拔不出来啦。顾大侠,顾兄弟,我的好哥哥,看在多年的情份上,务必要玉成此事,和尚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情,我这给你作揖啦。”
顾青阳冷笑道:“你来这是消遣我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劝你少做白日梦。”肉头和尚不悦道:“不帮就不帮,何苦出口伤人?哼,你不信,我偏让你看看,咱这癞蛤蟆是怎么吃上天鹅肉的。”顾青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肉头和尚这才慌了,张开双臂拦在顾青阳面前,满脸堆笑,连连打躬道:“好兄弟,好兄弟,哥哥错了,哥哥给你道歉,你不拉哥哥一把,哥哥万劫不复了。”
和尚确实是个六根不净,偷香窃玉的勾当也没少干,不过说他看上了韦素君,顾青阳是一百二十个不相信,韦素君是天上的星星,岂是凡夫俗子可奢望的,和尚虽花心却不愚蠢,他能不懂这个道理?
顾青阳不想跟他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要我帮忙也可以,你老实说,究竟是谁要打她主意?”肉头和尚摸了把油乎乎的大脑袋,哈哈一笑,答的倒也爽快:“庆阳侯钟向义。”顾青阳皱了下眉头,追问:“拭剑堂的钟向义?”
“天下还有第二个庆阳侯吗?”肉头和尚的眼眯成了一条缝。
顾青阳不说话了,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江湖盛传,今年的君山英雄大会上将仿“华山论剑”的仪式添设“小论剑”,各派三十岁以下的少年才俊皆可与会,届时将择优推选出十名武功最高者,并称为“十杰”。“十杰”的名头虽不及华山论剑的“十绝”响亮,却更为习武之人所推崇,原因倒也简单,华山“十绝”是对功成名就者的封赠,是锦上添花,“十杰”却是登天的阶梯,雪中的炭。习武之人能名列“十杰”,恰如读书之人高中三甲,“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登天,前程不可限量。
放眼当今武林,有实力争夺“十杰”的,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无影剑”韦素君、庆阳侯钟向义都在列,大战在即彼此切磋一下,探探虚实也是在情在理。这个忙自己能帮,也应该帮。顾青阳爽快地答应下来:“若只是比武切磋,我倒是可以帮你这个忙。只是一则韦素君行踪不定,二来此人心气颇高,凭我与她的那点交情,只怕爱莫能助。”肉头和尚道:“韦素君的同门陈兆丽、黄梅、陈南雁此刻就在城南客栈。只要老兄帮忙说动她们明晚去州衙大牢救个人,其余的全在和尚身上。”
顾青阳道:“非是我背后诋毁,那钟向义鹰目狼瞳,内外不一,未必是个能结交的人,你还是少跟他来往。”肉头和尚嘘叹道:“老兄说的何尝不是,我是受他恩惠不得不报呀。”
紫阳宫的规矩弟子不管在山在外,每日寅时到巳时末都要刻苦修行,谓之“早课”,顾青阳到访城南客栈时,三人早课刚刚做完,正在喝米粥,乍然见到顾青阳,陈南雁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黄梅嘴里含着热粥,呜呜呜说不出话,指着身旁的空位,招呼顾青阳坐下来一起吃。顾青阳摆摆手,笑笑,示意自己已经用过早饭,又说:“是我来的不巧,失礼了。”
陈兆丽擦了擦手,说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引着顾青阳到小客厅落坐,只说了几句闲话,小二来报:“有个和尚在门外求见。”陈兆丽疑惑地问:“什么样的和尚?”小二回道:“是个又肥又胖的和尚,问他法号他不耐烦说。”陈兆丽正拧着眉猜想是谁,顾青阳笑道:“师姐怎么忘了,岳阳城里的净空和尚呀。”陈兆丽恍然大悟道:“肉头和尚,我怎么把他忘了。”对小二说声:“有请。”就站起身来迎接。
黄梅三两口喝完米粥,抹了把嘴,赶紧追出去看,见到一个矮墩墩的胖和尚顶着个硕大的肉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一时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兆丽瞪了她一眼,黄梅心知失态,就抿了嘴,笑声却仍露了出来。
肉头和尚摸了摸脑袋,爽朗一笑:“黄女侠笑我挺小个身躯却顶着个大脑袋吧。”黄梅望着那又大又圆,红彤彤,肉滚滚的脑壳,不禁问:“天天顶着就真不累吗?”陈兆丽连忙出声喝止。肉头和尚哈哈一笑,并不在意。他望着迎到廊下的顾青阳,故作惊讶之色,一面打躬作揖,一面埋怨他来了岳阳为何不去看望。顾青阳笑道:“外面传你在南海烧了幽冥教的一百条大船,我想他们定不肯放过你,这会儿你必跑路在外,故此没去。”
肉头和尚笑道:“若放在几年前,我早跑啦,如今幽冥鬼子自己内讧,哪有闲心来寻我的晦气?”
黄梅插嘴问:“幽冥教又起内讧了啊?因为什么呀?”肉头和尚答道:“小鬼子的心谁能猜得着,比洞庭湖的水还深呢。”黄梅撇撇嘴就不再问下去,心里却想:曾经闻之色变的幽冥教,自老教主瘫痪不起后,内讧连年不绝,如今竟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死龙病虎。
陈南雁沉吟道:“他们造船做什么,是要跨海远征吗?”肉头和尚道:“据说南海之南还有天地,小鬼子们一直要搬迁过去呢。”陈南雁道:“真是天外有天,南海之外竟还有天地。”肉头和尚怕她深问下去,脑袋腾地红了,他一面装着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斜了眼顾青阳。顾青阳哈哈大笑:“他们要是真走了,那才是阿弥陀佛呢。”众人都和着笑起来。
落座献茶,聊了几句闲话,一个小沙弥忽慌慌张张闯进门来,抬头瞥见肉头和尚忙又往后退,肉头和尚喝骂道:“混账东西!哪儿你就敢乱闯?”小沙弥被这一喝,缩头伏地战栗不敢动弹。陈兆丽道:“他必是有急事禀告,何必吓他。”肉头和尚闷声道:“何事,还不快说。”小沙弥道:“师父料事如神,官府果然抓了个乞丐去顶罪,如今就关在州衙大牢里。”肉头和尚听了,脑袋瞬时红的发紫,拍案而起道:“这是什么世道!还让人活吗?”陈南雁被他这一拍之势吓了一哆嗦。黄梅不满地喝道:“和尚,你要吓唬谁?”
顾青阳忙起身道:“和尚有话说话,何必动气。”肉头和尚吞了一口闷气,狠狠地说道:“诸位不知,昨日城中出了桩命案,捕快们拿不住真凶,就找了个乞丐顶罪。朗朗乾坤,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和尚忍不下这口气,失态冲撞了两位姑娘,恕罪,恕罪。”
黄梅见他神态恭敬,怒气也就消了。顾青阳却道:“和尚瞎说,丐帮弟子数十万众,岳阳城里少说也有几千人,他们敢惹丐帮吗?”
肉头和尚挥挥手打发了沙弥,颓然一叹道:“顾兄有所不知,如今的丐帮也不比从前啦。一家弟子分作三六九等,有句歌谣唱的好:二袋三袋吃糠咽菜,四袋五袋稀粥咸菜,六袋喝酒七袋吃肉,八袋置地九袋买楼,若能混到坛主、长老……那是三妻四妾,万世乐悠悠!那些刚入门的,当牛作马地侍候头头们,稍有不是,挨打受骂是小,斩手、割鼻也是家常便饭。官府那有破不了的人命案子,只消封几钱银子,就可以捆个乞丐去顶罪。他们管这叫‘木头桩’。唉,人命贱的竟不如一头畜生。”
顾青阳沉吟道:“赵广此人我认识,还算有义气,不止于此吧?”肉头和尚冷笑道:“丐帮弟子数以千计,他管的过来吗?”陈南雁幽幽叹道:“连丐帮也变了,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黄梅骤然起身:“多说无益,咱们去劫狱!”陈兆丽喝道:“劫狱容易,劫过怎么办?”黄梅道:“管那许多?天又塌不下来。”
肉头和尚击掌赞道:“痛快!黄女侠,和尚陪你走一遭!”他又目视顾青阳:“顾兄,你去不去?”顾青阳笑道:“如此善举,也算我一份吧。”陈南雁也站起身来,怯怯地望着陈兆丽,说:“我也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兆丽身上,她沉吟着,迟迟不肯松口:去州衙大牢救个人并不难,难的是此事牵扯到丐帮,丐帮与紫阳宫渊源深厚,关系微妙,她有必要慎重权衡其中的利害。
片刻之后,陈兆丽站起身来,她目视陈南雁,交代道:“救人时切莫以真面目示人,免生麻烦。”肉头和尚附和道:“那是自然,谁愿意去招惹官府?”黄梅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救人确实不难,众人潜入州衙大牢,逼牢子打开牢门时,外面的卫卒还在喝茶闲聊。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趴在一堆透着酸腐味的烂草里,黄梅皱起了眉头,及至看见他被打的稀烂的两条大腿,忍不住跑去一边呕吐起来。肉头和尚半蹲在地,扶那乞丐坐起来,撬开他的嘴,喂了颗保命丸,又撕破僧衣给他裹扎起伤口。
顾青阳忽见那乞丐有些面熟,忙撩开他脸上的乱发,心里咯噔一惊:他竟是自己夜行途中邂逅的那个穷书生!他不动声色地问牢子:“这人什么来历?”牢子战战兢兢地答道:“他原是洪湖县的一个书生,名叫李少冲。昨日才入的丐帮。高捕头去买‘木头桩’,那边捆了一个年老有病的,这人看不过去,自愿替了那老丐。他有些呆气,到这乱嚷乱骂,大伙都恨他,只指望一顿打死,谁知他命硬,挨了一百多棍竟是不死。”
肉头和尚恨的咬牙切齿:“这个‘高疤脸’倒是长本事啦,我去取他狗命来!”喝那牢子:“前面带路!”黄梅道:“我跟你去!”陈兆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吭声,或许在她看来岳阳州衙与城隍庙并无两样,走走逛逛也没什么。
众人议定:顾青阳带李少冲先回客栈,陈兆丽与陈南雁留下来接应黄梅和肉头和尚。
顾青阳用了一个时辰才将李少冲的伤口洗净包好,他擦了把汗,洗了手,招呼小二备下一桌酒席。半个时辰后,陈兆丽和陈南雁悻悻而归,没有黄梅和肉头和尚的身影。顾青阳早知会是这个结局,却仍装着不解的样子问了二人的下落。陈兆丽讪讪地笑道:“自投罗网,无话可说。”叹了一声,又道:“也好,是个教训。”眼见顾青阳一脸的茫然,她摘要说道:“钟向义住在州衙,梅儿一进去,就给拿了。”
顾青阳“哦”了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肉头和尚设下的计策:以侠义之名游说三人去州衙劫狱,暗中设计拿住一人,以此逼迫韦素君答应与钟向义比剑。黄梅武功不弱,江湖阅历到底浅了些,被肉头和尚诱入巡捕房,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将她拖翻在地,为防露出破绽,肉头和尚也同时被拿。他演了场苦肉计,在叫骂时还挨了顿拳脚。
顾青阳开始安慰二人:“凭真人与金堂主的交情,钟向义断不敢为难黄姑娘的。不过夜闯州衙大牢劫狱终究是重罪,表面文章他还是要做一做的。等风头过去,梅师妹自然会平安归来。我反而担心他会拿肉头和尚开刀,那和尚脾气不好,说不定会得罪他。”陈南雁道:“他让人带话说,要和七姐比剑,七姐赢了他,他就放人,不然……”陈南雁没有说下去,她咬了咬嘴唇,眸中闪耀着泪花。
顾青阳打了个哈哈,说:小师妹不必担心,我知道他的用意了,他不过是想和韦姑娘比场剑,那就比一场嘛,他的剑法我见过,韦姑娘不会输给他。陈兆丽苦笑着说:“他要明晚就比,七妹那,只怕来不及。”顾青阳道:“师姐不必担心,昔日我游历江南时,与他有过一面之交,临安李佩红与我莫逆之交,他们是同门师兄弟,我去求他宽延几天,想必他会给我这个面子。”陈兆丽双眸发亮,连声说好,陈南雁早已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了。
李少冲昏睡到第二日黄昏时才醒,浑身剧疼难忍,在确信自己没有死,眼前既不是监牢,也不是阎罗殿后。他默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又没死。”桌上李子的清香一阵阵飘过来,他咽了口口水,已经好多年没尝过李子的味道了。父亲在世时家道殷实,时鲜水果、特色糕点是从来不缺的,吃不完就赏给婆子和丫鬟们,看她们吃的津津有味,自己也高兴。
每每这个时候,穷家出身的祖母就嚷叫道:“败家哟,败家哟,将来有你的苦吃。”一语成谶,六岁那年北兵围城,母亲病死,父亲丢官,在凄惶了几个月后,父亲带着他还回原籍。家势从此一落千丈。父亲过世后自己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糕点再也见不到了,饭也常常吃不饱。祖母期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寒窗十年苦,一朝耀门楣。为了凑足束脩,老人家每日行走二十里到镇上摆摊子给人缝补衣裳。
曾经嫉恨她的人仍称她为“老夫人”,自己听了恨的直落泪,老人家却达观地说:“老夫人好,老夫人好,她们这一叫全镇人都记住我的名字了。我的生意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自己考中全县第八名秀才,从学堂欢天喜地跑回去报喜,半路上被一户久已不往来的亲戚扯住,硬拉着去他家喝酒,自己恨透了那张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嘴脸,毫不留情地臭骂了他一顿,他丝毫不恼,一声一个小叔叫的比亲叔叔还亲,自己磨缠不过他,也实在是太高兴了,就在笑脸奉承里扬眉吐气了一回,自己喝醉了,醉了两天三夜,直到被报丧的人接回家。自己进城看榜时告诉祖母当日必回,黄昏时老人家等不见自己,放心不下就出门来寻,不慎跌落池塘,溺水身亡。
在乡党的资助下草草埋葬祖母后,自己穿着孝服一头扎进池塘,只求一死,乡党将自己救了起来,他们围着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解,自己一句也没听进去,后来还是自己想明白了:“死了,死了,死了未必就能了。”死既不能赎罪,就唯有刻苦上进光耀门楣才能报答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那一年瘟疫横行,四方村镇,家家夜哭,户户起坟。自己去镇上买了刀纸,回来后就上吐下泻,继而高热不退,最后浑身脓肿、奄奄一息。
族人把自己用麻布缠裹着,捆住手脚,丢在干柴上,脸上贴了张符文。族长说:“不要怨恨别人,要怨就怨自己的命吧,你不死全族谁也活不成。”自己听了这话,咧着干裂脓肿的嘴,嘿嘿地笑着说:“若我死你们能活,我死而无憾。若我死你们也不得活,咱们到阴间再评理。”族长黑着脸点燃了柴垛。
大火熊熊而起,旦夕就会把自己烤焦,想到世间的事从此再与自己无关,内心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来吧,让我灰飞烟灭吧,一了百了。
偏偏下了一场大雨!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火起的那一霎那,竟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瞬间将烧红了的火堆扑灭,族人四散奔逃,又很快在族长的呵斥下围了过来,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围作一圈,跪在暴雨中、泥水里朝我叩头不止。妈的!我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我当鬼来拜。故乡再无可留恋之处,自己彻底成了孤魂野鬼,四处流浪吧,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若非老人家频频出现在梦中,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牵挂呢?
自己权当自己已经死了,这世界忽然间就看得清清楚楚。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是顾青阳。李少冲合上了眼,这个于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的人,却因自己的一时玩心,竟从此分不开了。那日顾青阳睡下后,自己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剩下的半篇文章,于是丢了笔出门透气。雨已经停了,湛蓝的夜空星星点点,大黄马望见生人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踢腾了一下,深藏在内心的童真瞬间复活了。自己才爬上马背,它就吸溜溜一声长嘶,挣开缰绳狂奔而去。自己又兴奋又害怕只得紧紧趴在马背上,任它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它累了,也服气了。
回来的路上艳阳高照,花香鸟语的心情舒畅。见到茅屋的废墟,自己就明白马的主人误会自己。把这匹马卖了,足够建起十座这样的茅屋,而行囊里的银子则足可买二十匹这样的马!可自己丝毫不为所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把马还回去。它的主人是谁?行囊里的几封书信不仅提供了答案,而且告知了他的行踪。
自己一路南下追到岳阳城,在城外的一片杂树林里歇脚时,被几个蒙面人劫夺了马匹和行囊。自己一身是伤,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不过这也难不倒自己,有人烟处就有饭吃。不过城里不比乡下,想在这混个饭吃并不容易,丐帮弟子说:“天下穷汉是一家,入伙吧。”自己说好,丐帮弟子又说:“相逢不如偶遇,摆两桌意思一下吧。”自己把口袋翻给他们看,苦着脸说:“穷帮穷,富帮富,官府帮财主,你们不会嫌我穷吧。”
丐帮弟子朝自己脸上啐了一口痰,举棒就打:“凭你也配吃百家饭,我啐你个贱种!”自己抱头鼠窜,路过云烟楼时,只因好奇朝里看了一眼,就被几个伙计扯住毒打,本料必死,却遇到了顾青阳和赵广。
赵广吃了云烟楼外掌柜奉送的席面,就对自己说:“打今起,你就是我丐帮的人了,天下穷汉是一家,有数千弟兄撑腰,就挺起腰杆做人吧。”这话说了还没一天,赵广就把自己刚认识的一个童姓老丐卖做了“木头桩”。老丐的孙子孙女哭天抢地,捕快拔刀恫吓,两个孩子就是拽着衣裳不松手。赵广的弟弟赵仁愣着眼提根闷棍走过来,望定小孙女的脑袋瓜便砸。自己用背护住了她,赵仁把眼一翻:“你真有种,你代他去。”
自己说:“去就去,活一万年也是个死。”
顾青阳请进来一个须发皆白、气度不凡的老郎中。他仔细地替少冲把过脉,又验看了伤口,就捋着山羊胡子笑道:“顾大侠的金创药真是老朽平生所未见,好,很的,非常好,没有它,这条命一定保不住的。”他开了张药方给顾青阳,除了药材,还有三个字:外面谈。
来到院中,郎中问顾青阳李少冲是否成家有后了,顾青阳摇了摇头。
“唉,可惜了,他受刑时伤了阴囊,只怕要绝后了……”郎中叹息着,拱手辞去。
绵绵细雨一夜未歇,空气清新而凉爽。清晨时,顾青阳推开窗户,满满地吸了一口凉气。时间还早,街上行人寥寥。石板路被雨水清洗的光洁明净,偶尔有几个卖米糕、豆粥的小贩匆匆行过。
一个头戴竹笠的二八少女,牵着匹白马正悠悠地走着。她听到头顶有人咳嗽了一声,一抬头就看见了环抱双臂站在窗前的顾青阳。
“顾大哥!”她欣喜地挥了挥手,脸上就绽开了一朵花。她叫杨秀,在紫阳宫众弟子中排名第八,年初在长安结识的顾青阳。
“大清早的,谁家的雀儿在这聒噪呢?”陈南雁走过来牵过她的马缰转交给店中小二。杨秀笑骂道:“好的不学专跟坏的学,油嘴滑舌的有什么好。”向厅堂里飘了一眼:“那个人呢,又躲在哪呢?”陈南雁闻言,凄然生悲。杨秀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啦?”陈南雁“哇”地一声哭出来:“梅姐被人抓了。”待杨秀弄清事情原委,竟是“扑哧”一笑。
陈南雁愕然失神道:“梅姐在牢里不知要吃多少苦,你一点儿不替她担心,反倒能笑出来,可见人情冷暖。”杨秀满把满怀地抱住陈南雁,边拍打边哄道:“我的乖乖小雁儿,你这话可伤姐姐的心了。”一语未毕,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捏着陈南雁的鼻子,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就这事,你放心好啦。钟向义只是想跟七姐斗剑,你的梅姐姐不会受苦的。”飞了眼刚刚迎出的陈兆丽,说:“信不过我,你问六姐呀。”
陈兆丽无心跟她纠缠这些,就问:“君儿几时到?”杨秀答:“酉时二刻,她一定到。”陈兆丽略略放心,松了口气,说:“但愿别耽误了。”
听了李少冲舍身救人的故事,杨秀顿生好感,拉着陈南雁一起来探望,说了好些安慰的话才退出来。李少冲深为杨秀的谈吐所折服,二人走后,他对顾青阳说:“何为坐井观天,我就是。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风流人物,这半生我是白活了。”顾青阳笑道:“这两位姑娘固然慧质兰心天下罕有,还有一位姑娘,李兄若见了只能惊为天人了!”李少冲把手直摇,叹道:“不见了,不见了,见而不得,徒增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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