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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夫人到……”
随着花厅外面的门子高声唱到,花厅内的冯氏更加局促不安,一条手帕在手中来回绞动变形,眼看着是要报废了。
她那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儿,亦同样是满脸紧张,似乎此次拜见小小,对她们母女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小小在身后四名丫鬟和翠巧的簇拥下,娉娉婷婷的进到花厅当中。
这倒不是她喜欢讲排场,而是初至杭州,不知何人值得相交,何人需要提防,故而只能先摆起刺史夫人的架子,以观别人的反应。
进了花厅,抬眼便看见那位冯夫人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对自己盈盈一福,她身边一位年纪轻轻,长得到甚是标致的小美人,想来就是她的女儿了。只是,这对母女为何都面有菜色?还有,她们身上的衣裳,也是寻常百姓人家都穿得起的普通粗麻布,这是为何?堂堂上州五品司马的妻女,为何显得如此……寒酸……?是的,寒酸,这一对母女给小小的一印象就是寒酸!
再细细一看这对母女的双手,冯氏的一双手就不说了,粗糙无比,这还可以理解,毕竟她操持家务这么多年了,看她们母女身上的穿着打扮,就知道家境定然不会很好。可是,她那女儿,看年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双原本应该青葱白嫩的玉手,此时看上去却也是千枯粗黄,这哪里像是一个官宦之家的小姐啊?说难听一些,连江府的粗使丫鬟看上去都比她金贵得多……
的确如此,冯氏和她的女儿,见小小身后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而她自己母女俩却身无长物。如此强烈的对比,让她更为自卑和局促:“下妇冯氏携小女彩衣,拜见夫人……”冯氏行完礼之后站起身来,头都不敢抬得太高,眼光畏畏缩缩的想看又不敢直面小小,一边轻声的说着初次见面的拜见之词,一边小心翼翼的从女儿彩衣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
“这是下妇跟小女的一点心意,还请夫人笑纳,万勿嫌弃……”
小小听着这冯氏的话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递过来的那个小包裹,乃是一个青布小包裹,包裹内不知道包着何物,看上去至多不过巴掌大小。心中不由想到,没想到夫君说的竟然是真的……若是举办一个宴席,邀请这杭州城内的所有官员家眷来参加,恐怕一下子就能收他个成千上万两……
不过,这冯氏母女如此寒酸,却为何要向自己送礼?这样想着,小小冲翠巧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包裹接过来打开看看。翠巧本就聪明伶俐,跟了小小这么长时间,早就和夫人心意相通,而且这种待人接物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做。得了夫人的示意,她便轻轻踏步上前,从那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冯彩衣手中接过包裹。在接过包裹的那一瞬间,小小和翠巧,都分明从冯彩衣的双眸当中,看见了深深的无奈和心痛……
虽然冯氏母女都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反而强颜欢笑。但是小小心中的迷惑却更甚了,待翠巧将包裹打开,小小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僵住了。只见那包裹当中,竟然是一颗颗银豆子,其成色有新有旧,怕是存放了一些时候了。
这银豆子,其实便是一些散碎的银两,是从那些五两、十两一锭的银饼子上剪切下来,作为小额支付用的,其价值比一个大钱多不了多少。冯氏母女穿得如此寒酸,送的礼也送得如此寒酸。而且在自己和夫君刚到杭州便眼巴巴的前来拜访,如此急迫,究竟所为何事?
“冯夫人,不知你这是何意?”小小无论多聪明,此时也已经被搞糊涂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冯氏见翠巧将包裹打开看了之后并不曾当场交换,而是坦然自若的放进了怀里。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既有辛酸无奈,又有窃然欣喜,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切齿痛恨,她不像小小那般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什么都表露在脸上。所以,这些复杂的表情变化,一丝不差的全部落在了小小的眼里,故而有前面那一问。
冯氏听见小小问,终于暂时收起自己心中那些复杂的思绪。可是由于心绪太过激动,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时,她身边的女儿冯彩衣轻轻的开口了:
“回夫人的话,小女子和娘亲此次专为拜谒夫人而来……”
“噢?是吗?仅此而已?”这个冯彩衣胆色倒是比她娘亲要大一
些,不过,小小见她说到一半欲言又止,便轻轻出口问道。
冯彩衣或许是有些胆识,但是她在小小面前却又相差太远了。听见刺史夫人不依不饶的追问,扭捏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紧紧的抿一下嘴唇,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呵可,倒是有点意思……”小小心中如是想到**母女俩送的礼,就知道这恐怕是冯家竭尽所能才拿出***而且瞧冯彩衣方才那副心痛的表情,这些银豆子恐怕来得殊为不易。如此好不容易才挣来的银豆子,就为了拜谒自己而别无所求,别说小小,就是一旁的翠巧和江府那些丫鬟都不相信。
“彩衣小姐,我家夫人问你的话,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清楚再作答,若是错过了机会,以后恐怕就难说了……”翠巧心中对彩衣好勇气甚是赞赏,于是出言提醒和暗示道。
那冯彩衣倒也聪明,她听懂了翠巧的暗示,抬头深深的看了翠巧两眼,面泛挣扎的表情,良久之后终于一咬银牙:
“回夫人和这位姐姐,其实……小女子今次和娘亲冒昧前来,除了拜谒夫人之外,还有……还有一事相求……”“果然如此……”这是江家所有人的共同心声。小小的柳叶眉微微向上一耸:
“何事?”
“回夫人,小女子的伯父,如今正关押在刺史府的大牢内,小女子斗胆,求夫人大慈悲,每日里能派人前去探视一番,送些粗茶淡饭…
……”既然已经开了头,冯彩衣干脆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全说了出来。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的补充道:
“夫人请放心,便是一些下人仆役用剩下的残羹剩饭都好,小女子和娘亲,会定期送银豆子过来,作为饭钱和谢意的……”
小小和一旁的翠巧瞪大了眼睛,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
“难道刺史府的大牢内,连囚犯的饭食都不管的么?即便真的不管,那你们又为何不亲自送饭?偏要拐弯抹角,找到我这里来?”小小满脑子的问号,化为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的抛了过去!
坐在客座的冯氏,总算是回过神来,闻言先是制止了冯彩衣张口欲答的冲动,然后长叹一声:
“回夫人的话,刺史府大牢所有的囚犯都是管饭食的,唯有家夫的这位堂弟,自被抓进大牢那日起,前任刺史大人便下了严令,不得给予饭食。仅是每隔一日,予半碗稀粥吊着性命。若非狱中一名狱吏同家夫有旧,偷偷将此消息告知家夫,恐怕小女的这位堂伯,早就已经被生生饿死在狱中了……”
“那你们又为何找到本夫人这里来?”小小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回夫人,一年前,狱吏传话说,若是再不能保证一日三餐,恐怕家夫的这位堂弟便熬不下去了。家夫急得一夜之间白了头,下妇不忍见家夫如此焦虑,便厚颜上门,到刺史府祈求前任刺史的夫人,求她帮忙。那位刺史夫人禁不住下妇的哀求,答应了下来,不过……不过……”
“不过要你每月送例钱过来,对吧?”小小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冯氏闻言连连点头:“夫人英明,确是如此。当时,前刺史夫人要下妇每月送她五百贯。虽然昂贵,但为了能保住堂弟的性命,家夫和下妇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那位刺史夫人倒也守信,每日都会派人为堂弟送去两餐饭食。虽算不上丰盛,倒也是和刺史府的下人们的饭食一样。不过四个月后,家中本就不多的积蓄终于全部用完,再也无力支付每月五百贯的例钱。家夫又变卖了家中的一栋祖宅和一间商铺,所得的两千贯在四个月后又分毫不存。至此,家中已经卖无可卖,一贫如洗……”
“据我所知,尊夫冯青莲大人,乃是杭州府的四号实权人物,为何清贫至此?”小小问出了心中最迷惑不解的疑问。
冯氏苦笑一声,笑容极度苍凉:“回夫人,家夫是杭州司马不假,可上有杭州刺史,杭州长史,杭州别驾。这三人串通一气,欺上瞒下,早就已将杭州城经营得铁桶一般。偏偏家夫又清廉自守、刚直不阿,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之所以还不曾被他们以同样的理由打入州府大牢,都是因为家夫手中掌管着杭州府四成的府兵,令他们投鼠忌器。不过若非朝廷临时将前任刺史调走,恐怕不需多少时日,家夫也难逃此劫了。
即便如此,家夫却也无力将堂弟从刺史府的大牢当中救出。好在家夫是文官出身,写得一手好字。为了不让堂弟在狱中受罪,每日当差回家之后,家夫便到集市卖字。有那些手足府兵看顾,倒是没人来骚扰家夫。
妾身每日里便和小女一道,为人……浆洗一些衣物,赚些大钱和银豆子,再加上家夫那些手足兄弟的资助,又勉强度过了两月。但是两月之后,家夫那些手足兄弟们,都再拿不出多余的银钱来资助家夫了。
家夫跟下妇,还有小女每月拼尽全力,省吃俭用下来,亦只能凑够两百余贯。如此一来,之前的那位刺史夫人顿时便变了脸色,言道‘例钱减半,饭食亦减半’,当月就由之前的每日两餐,降为每日一餐.且都是些残羹剩饭……”
小小虽是女子,却也听得心中怒火滔天。不过光听这冯氏一面之词显然不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于是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即又想起来,听这冯氏说了那么多,她那位什么堂弟姓甚名谁,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抓进刺史府大牢的都还不清楚呢。于是便出言问道:
“本夫人知道了,对了.冯夫人,尊夫的那位堂弟,姓甚名谁……”说道这里,小小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她想起了昨晚夫君说起的一个人,一个她自己也见过的人。那就是当初在京师的时候,客居在义父李府的那位扬州士子。
这位冯夫人的夫家姓冯,他的堂弟自然也是姓冯,正巧,那位士子同样是姓冯。只不过,这里是杭州,那冯恭民却是扬州人。想到这里,小小自然而然的接着前面的话头,迟疑的问道:“可……这钱塘县的前县令……来自扬州的冯坦冯恭民?”
不待冯氏答话,冯彩衣便颇有些惊讶的惊呼道:“夫人识得小女子的堂伯父么?”冯异的精神头也是一震,瞪大了充满希冀的眼睛,目光灼灼的望着小小,希望从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结果没有让她们失望,她们只见这位年轻的刺史夫人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听见刺史夫人,以一种坚定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答道:“你们放心,此事本夫人应下了……”
冯氏和冯彩衣见刺史夫人满口答应下来,母女俩都大喜过望,险些就欢呼雀跃起来。不过随即冯氏又想起来,轻轻出声道:“夫人菩萨心肠,下妇感激不尽。
不过下妇听说,如今刺史府大牢,是由长史欧阳自明的亲信严密看守的。夫人想要进去恐怕殊为不易……”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听见翠巧在一旁轻笑几声:“冯夫人大可放心,当今天下,我家夫人想要去的地方,恐怕还没几个人能拦得住……”
冯氏一怔,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朝小小望去。但见小小的脸上,挂着一幅胸有成竹的笑容,似乎这丫鬟所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冯氏母女不由在心中暗暗揣测起来:这位如此年轻的刺史夫人,难道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之前并不曾听人说过啊……
小小却不管她们怎么想,用略带着责备的眼光瞪了翠巧一眼,然后吩咐道:
“翠巧,命人准备马车,再叫人去别院当中请秦大爷过来,就说我要出去一趟,请他带人随我一起出去……”
翠巧领命出去了,小小回过头来,对冯氏轻笑道:“冯夫人,本夫人初至这杭州城,很多地方都还不甚熟悉。今日正好闲来无事,能否请冯夫人做个向导,带本夫人到这杭州城内一游?
冒昧相请,还请冯夫人不要见怪……”
见怪?哪里会见怪?冯氏和冯彩衣简直是惊喜莫名受宠若惊!堂堂的刺史夫人,在这杭州城内,那就是一夫人。一夫人来到杭州城的二天,便要请她们母女俩同游杭州,这要是传出去,恐怕那些贪官的家眷要坐不住了吧?甚至连带着那些一直谋划着,想要对付自家夫君的奸臣,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这样的好事,自己求都求不来呢,怎么会见怪?赶紧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夫人有此雅兴,下妇和小女自当相随,这是下妇的荣幸,夫人何来怪罪之说?”
“呵呵,那好,待下人备好马车,咱们便出。对了,请冯夫人也不要再一口一个‘下妇’的自称了,夫人比我年长,切不要如此客气,咱们‘你我’相称便可……”
冯斥连道不敢,小小无可奈何,只好透露出一点实情:“实不相瞒,令堂弟冯冯恭民,便是家夫的同年进士,当初在京师赴考和等待榜的那段时日。令堂弟便是和家夫住在京兆府少尹的府上,而那里,正是我爹爹的府邸……”
冯氏和冯彩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堂弟竟然和信任的刺史大人是同年,而且还有这样一段交情,看来此次,堂弟是有救了。这样想着,母女二人的心中一下子都轻松不少。冯彩衣语气欢愉的娇笑道:“如此算起来,小女子可得称夫人一声师娘了……”
小小美目一转:“为何呀?”
“因为小女子已经拜堂伯为师了呀,刺史大人和堂伯是同年,自然也是小女子的师傅,那夫人不就是小女子的师娘了么……”小小心中一阵感叹,这丫头的心思倒是非常灵动,不着痕迹的就拉近了双方的关系。聊了这么久,小小心中几乎已经肯定,这冯氏所说的是都是真话。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拉近和冯氏的关系,以争取那位掌握着杭州城四成府兵的冯青莲的全力支持。所以,她才会邀请冯氏一同游览杭州城。此时听冯彩衣七弯八绕的扯出来这么一层关系,小小也不计较,嫣然一笑道:
“既然如此,我这个师娘倒是要送你个见面礼。这样吧,待会儿到了集市上,师娘便送你个礼物,想要什么你随便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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