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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第二天天还没亮,鲁根就跑来了。“哥,快起来,我带你去看录像,香港片,武打的!走走,快起来了!”
鲁根扭过头道:“外语课,听逑不懂!跟苗子打话一样,没啥意思。”板板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外语,跟苗子打话一样,那何必来上学?跟山上的苗子学就是了。
鲁根瞪了他一眼,压着嗓门道:“你不要乱说话,这里不兴讲价的!**人,学人家讲价,快点付钱。”
鲁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上衣口袋中摸出十块钱,这钱还是温的,钱上有黑沙般的污渍,揉成了一小团,鲁板把票子摊平,然后递给了老板:“你要补我九块六哦。”
那老板笑道:“我只补你九块,除了茶钱还要收录像钱,一人三毛,你们俩人就是一块钱。”
香港录像好看,鲁板早就听人说过了,弟弟鲁根回去也跟他讲过几次,还比划着里边的拳脚跟他耍,嘴里嘿嘿哈哈地怪叫,有时还弄出几声猫儿般的尖呜:“啊……打……”鲁根指着电视机上的录像盒子说:“看到没有?是李小龙演的,啊…打……打打打……我跟你说过的。”
好奇心战胜了,鲁板一直盯着电视机,接过老板找回的九块后,又裹成一团塞进上衣袋里。茶馆的老板先打开电视机,嗞嗞的声音响起,里边全是雪花点,鲁根兴奋地说:“看到没有,这是彩色的!”
板板看得有些眼花,但他还是大大地睁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镜头,接着看到老板按了一下旁边的黑机器,嘟地一声响,老板把一盒带子放了进去,然后大声喊道:“开始了哦!最新香港武打片,猛龙过江!”
先是听到了音乐声,鲁板觉得自己的心跳完全不受控制,咚咚地就像在打鼓,接着画面出来了,鲁板死死地攥紧拳头,被里边的紧张刺激的画面弄得心神不宁,那里边的人光着上身,咬着牙,那腿一踢一个准,每一拳打出去都让人觉得特别带劲!鲁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替进去,里边的主角闪一下头,他也跟着闪一下头,这时候茶馆里的人全部都盯着录像,只有茶馆的老板现了鲁板的异常。
鲁板咬牙切齿,时而怒目圆瞪,时而眦牙裂嘴,肩膀晃来晃去,就像得了羊癫疯一般,脸色时青时红,嘴里喃喃有词,那老板看着鲁板的样子笑得直打跌,可是鲁板没有觉,鲁根现了,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哥哥,丢脸!
可鲁板没有丝毫改善,依然我行我素,茶馆里的人被鲁板的样子逗得前扑后仰,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
长见识啊,在电视里总算看到了汽车,里边的人把车子当石头,开着车到处乱跑乱撞,鲁板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李小龙在里边叫一声,鲁板跟着哼一声,李小龙叫打,鲁板的拳头马上就动一下,好像里边的坏人不是被李小龙打倒的,而是被他一拳干翻的,李小龙抬腿,嘴里疯狂地叫着,一个旋风腿踢出,鲁板的膝盖不受自己控制,猛地一下就弹了出去,前边摆着他和鲁根的茶杯,咣当当地响了几声,所有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鲁板这儿。
茶杯打烂了,鲁根气得不行,这么丢脸!这次鲁板终于回到了现实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茶杯,那老板已经笑不动了,看着鲁板道:“娃儿,我头回看到有人看录像顺带练武功的!太板扎了!杯杯打烂没得关系,你继续看,我重新给你泡茶,前边的几位让开点。”
在老板的吆喝下,板板的周围腾出了一小片空地,鲁根实在是丢不起人,也远远地离开哥哥。而此时,录像里正在最后关头,李小龙的身上已经挂伤,鲁板盯着画面,实在是太紧张了,一个人被几十个围着打,李小龙手里的双截棍舞得漂亮,板板兴奋得黑脸红,鼻子里再也忍不住开始哼叫起来。
板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茶馆的,他也不知道根根把他的钱全部掏走了。在他的脑海里全是李小龙的身影,舞着双截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勇斗恶霸的李小龙,还有那身肌肉,一块块的鼓起来,还有那腿踢得多漂亮啊,坏人躲在背后都能踢到,这才叫功夫!
板板回想着录像里的情节,学着李小龙的叫声,双手成拳,往前一冲,扎马沉腰,怒吼一声:“啊……打……”
走在他前边,穿着干部服的人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大骂道:“打你妈的屄打!小***,大白老天想骇死人?”
鲁板被骂得直缩脖子,涨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人见鲁板的样子,知道是乡下来的老实娃,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我说娃儿,啥子不好学,学人家鬼喊辣叫的,要练武功,找剃脑壳的王麻子。”
鲁板听得直犯傻,那人刚刚骂了脏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见鲁板还在犯傻气,指着街头道:“喏,那儿,赶场天你去找他。”说完转身进了乡政府。
鲁板记住了王麻子,可是他的肚子已经饿得直打咕咕了,手往衣袋里一摸,钱呢?钱哪儿去了?这才回想起好像是弟弟捞了去。鲁板撒开脚丫子就跑,小河乡中学的位置他不晓得,只得一路问过去,总算在学校的楼板房里找到了鲁根。而这时的板板已经饿得开始喘气了。
鲁根裹着被子正呼呼大睡,鲁板站在弟弟的床面前,焦急不安,他想把根根叫醒,可又怕他生气,但是不叫的话肚子在叫。走来走去,好半天了,鲁板才鼓起勇气把根根推醒。
“你整啥子**!没看到我在瞌睡啊?”根根说完翻个身继续睡,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时候板板的肚子就像打雷一样叫唤起来,板板说:“根根,我肚皮饿很了,你把钱还我。”
鲁根装作没听到,理也不理他,板板又重复说了两遍,鲁根还是没反应,板板急了,反正老子要出去打工的!反正老子去了不回来的!这么狠想着,手上就开始动作,一把按着鲁根的脖子,一拳就往根根的脸上捶去:“小狗日呢!把钱还我!”
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板板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他小学没读完就开始做活路,浑身是劲,根根打小就娇生惯养,他娘把他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一拳下去,打得他整个头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之前是在装晕,这会儿是真晕。
板板提起拳头又往下捶:“你还不还?你到底还不还?”
根根的鼻血都被打飚出来了,眼泪混着鼻血涂成了一张大花脸,鲁根“昂”地一声就嚎哭起来:“别打了,我还你就是,别再打了……啊呜……”
揭开床单,再揭开床单下的棉絮,然后是草席,鲁根把板板的钱拿了出来,板板抓起来就跑。他之前就想跑了,根根流鼻血的时候他就被吓得脚软,可是刚才的拳头撞到根根脸上时,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快感,就像看李小龙打坏人一样“啊……打……”从小到大的怨气被泄了出来,所以他没跑,板板把自己想象成了李小龙,可惜他没有叫出声势惊人的“啊……打……”
板板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线,一个大碗的米线,但是只算半饱。这是他第一回吃米线,这东西就像面条一样,白白嫩嫩的,比面条爽口多了,板板舔舔嘴唇,把钱拿出来,数了数,只剩下八块钱了,根根这个***……不对!他如果是***,我也是***。板板在心里推翻了这个骂名,想了一会儿,小杂种!根根这个小杂种……也不对,杂种就是娘和别的野男人偷生的!还是***好,反正爹也不是个东西,根根是***,我不是。打定主意后,板板在心里接着骂,根根这个***吃了我一块钱!如果我不揍他,他还要吃我九块钱。这个***心肝真黑,他每个月都有生活费,还要吃我的钱。
板板付了六毛钱的米线钱,然后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骂根根这个狗日吃了他一块钱。回到屋子后,他在心里已经骂舒服了,打也打过了,下次根根再惹他,他就学李小龙边吼边打,又想起根根的鼻血,板板心里一阵畅美,就是要打这个小***。就像他爹打他妈一样,一打就乖了!
鲁板哼着刚刚从录像里学来的歌声,手里挥动锋利、雪亮斧头,把香樟木当成了坏蛋、当成了鲁根。心情愉快的板板干起活来格外得力,一边哼着歌声,一边做活路,小心情越好了,板板开始幻想未来的日子,出外打工,路见不平,伸张正义,做个英雄。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板板还没有回过头,他的双脚就被人抱住,被人使劲一扳,板板就像块木板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的额头撞在地上鼓起的泥包,痛得他惨叫起来,接着就有几个人压上身来。
鲁根恶狠狠地骂:“板板你这个***敢打我!我让你打……你打……”根根边骂边打,拳头就像下冰雹一样砸在板板的背上、后脑上,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板板的劲儿大,捶得空声响,但是板板没觉得痛,他只是头昏。
鲁根打得不解气,手疼,板板这个狗日浑身就像铁块一样,鲁根让伙伴把板板翻过身来,然后冲着板板的鼻子就是一拳:“啊……打……”
板板觉得鼻子一麻,接着就是一股冲鼻子酸味,就像大蒜塞进去一样,鼻子里一阵阵**,眼泪和鼻血一起涌了出来,板板痛得狂了,他的两手一甩把按着他的人摔开,捂着脸直哼哼,鲁根几人吓了一跳,见鲁板没有反应,又按了上来,鲁板的肚子上挨了一脚,这一脚反倒把他踢醒了。
板板满脸是血,就像疯狗一般,喔…噢…地叫着,两只拳头就像风车一样,抡得几人抱头鼠窜,板板抓到了斧头,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几人:“来啊,来呀,老子砍死你们!”
根根被板板的样子吓得怪叫一声转身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几个眨眼的功夫,连人影都没了,板板举着斧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摇摇头,鼻子又酸又痛,他把斧子放下,伸手摸摸鼻子,痛得“嘶嘶”抽冷气,“根根这个小***,还敢叫着打我!这个仇是结下了!结仇了!”
之后他跑到乡政府的水管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鼻子破了,嘴也破了,板板边洗边骂,不过他翻来翻去也只会骂那几句,在脑海里使劲地回忆老妈在家里骂人的花样。在村里比骂人的本事,他娘是最有名的,骂人的话从来不会重复,能一口气骂两三个钟头,山啊海呀,什么花草动物都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女性问候一遍。
可是板板不能学他妈那样骂根根,根根的祖宗十八代就是他的祖宗十八代。板板洗完脸,继续做活,他现在已经坚定了出去打工,这些天做不了两盒棺材就做一盒,他爹是老不死的,让根根这个小***帮他做,本来老子可以读书的,可他不让老子读书,不让我下山,不让我看录像,不让我出去长见识,老子可以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板板把恨意全转移到他爹身上,连小时候根根比他多吃几块肉的账都算到他爹身上。最后决定出去就不再回来!
第二天是乡里的赶集日,板板的鼻孔被打破了,鼻子长在脸中间,他的鼻子本来就有点塌,占地面积宽,鼻孔一破,看上去更加惹眼,他在乡政府的大院里捡了一张草纸,搓成一团把破掉的鼻孔塞住。
王麻子不是麻子,剃了个光头,皱纹横七竖八地刻在脸上,就像刀划过一般,但伤口不是红的,是黑色的,眉毛只有几根,但是很长,拖在眼角松垮垮的皮肉上。王麻子拿着一把剃刀,在一块牛皮上来回荡磨,他的动作看上去就像在表演舞蹈,手腕缓缓地、优雅地转动,刀锋侧着从牛皮上刮过,王麻子用手按住别人的脑袋,用手指把头皮撑紧,拿着剃刀的手形就像小姑娘摘花,剃刀在人家的头上斜着往前推。
板板想起自己用的推刨,剃刀用的是一只手,刨刀要用两只手,剃刀刮下的是头,把头皮整光生,刨刀是把木头整光滑,一个道理,都是为人民服务,板板突然就想了这句话,这句刷在他家老墙上的话,对!**说的为人民服务。
板板看了差不多一小时,这会儿他认为已经跟王麻子很熟了,所以他冲王麻子说:“王麻子,有人说你会武功,你教我要得不?”
王麻子听到了,他眼睛周围的肉挤成一堆,所有的皱纹都堆起来,眼睛不知道藏在哪条缝里:“你要学剃脑壳啊?”
板板摇摇头,他必须摆出最认真,最严肃的表情,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开玩笑的:“王麻子,你耳朵不好,我不想学剃脑壳,我想学武功。武功!”说完,板板学着李小龙的驾势比划起来。
王麻子甩甩头,他的头就像板板刚见过的灯泡,不过脑门和后脑勺都有几道肉褶子:“我不会武功,娃儿,你听哪个短命杂种说的?”
板板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诚意不够,他直挺挺地站在王麻子的布挑摊子前,面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掉的鼻子,上嘴唇肿得乌,还有血痂,镜子里还有个胸前披着白布的人,半边头已经刮完,露出青皮,另外半边还有头,那人斜瞅着板板,五官挤在一起,使劲地看向板板,眼白差点翻出眼眶。
王麻子见鲁板不信他的话,嗓里出痰音,嗯嗯哼哼地咳了口痰,指指半边头皮道:“这个就是功夫!看到没有?”边说边剃头,很快就把另外半边修理干净,完后拍拍那人的头顶:“安逸了!”
那人掏了三毛钱付给王麻子,看鲁板的眼神就像看怪物,悄悄地对王麻子说:“是个憨包儿,你买碗凉粉给他吃,打他走就是喽。”
王麻子摇摇头,那人走了,回过头看了一眼鲁板,摇摇头,猜不透这人是哪儿来的。王麻子拍拍靠背椅,对鲁板说:“来,坐好。”
板板坐上椅子,王麻子给他围上白布,然后从镜子前拿了一把推剪出来,喀嚓喀嚓地帮鲁板剪头,从周围往头顶推,上长下短,呈梯形修剪。板板耸着肩,低着头,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看着镜中的头型,他想起了乡下的结婚男人。
王麻子用毛刷把板板的碎清理干净,然后拍了一下板板的头顶:“马桶盖,现在最流行的头型,刘德华都剪这种,年青人叫‘坎式’,其实就是农民结婚头,又叫马桶盖,安逸了!”
板板小心地搓搓另一只鼻孔,有断掉的头在那儿,弄得他很痒,“我不是来剪头的,我要跟你学武功,不过我要出去打工了,你先教我几手,等我打工找了钱回来孝敬你。我会做棺材,我帮你做付大棺材,最雄势那种。”
王麻子的眼睛又不在了,肉褶子不断抖动:“你说的是啥子武功?”
板板又学着李小龙的姿势比划了几下:“打人的。”
王麻子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的牙齿黑黑的,只有几颗支在红红的牙肉上,“想学打架?呵呵,不会,快点回去吧。我还要做生意,不要担误我做生意……你说你会做棺材,是不是姓鲁?”
鲁板扁扁嘴,显得非常骄傲地说:“我就是鲁棺材的儿子,我叫鲁板,我做的棺材比我爹做的好。你想清楚没有?教我武功,我帮你免费做一付,我爹现在已经做不起了,他老了,我做的比他做的好。你要想好,想好了你来乡政府文化站的仓库找我。”
板板说完就走了,王麻子还要做生意,他不能一直站在那儿,最主要的是他的脖子和身上痒得要命,断头掉进他的衣服里,就像很多蚂蚁在爬。
板板刚刚离开王麻子的理摊子就碰到了鲁根,一个脸上又青又肿,一个鼻嘴被打破,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板板骂道:“小***,你还差我一块钱!”
鲁根没料到板板会凶他,被吓得哆嗦一下,左右看看,没有认识的人,他赶紧笑道:“哥,我没得钱喽,等几天还你好不?”
板板不屑地看着弟弟,没骨气,缩头乌龟!
“以后你不要惹我!你听好,不要再惹我!我让你十几年了,以后你敢惹我,我就打你!见一回打一回!小***,听到没有?”
鲁根另一边脸涨红了,他的拳头捏得很紧,恶狠狠地盯着鲁板。
鲁板学着李小龙那样把身上的肌肉崩紧,本来想呲牙的,可是他的嘴唇很痛,不用呲就能露出牙齿,鲁根一脚踢了过来,板板没有任何反应,肚子上硬生生地挨了一脚,鲁根踢完就跑,跑得飞快。
鲁板拔脚就追,兄弟俩一前一后,鲁根熟悉地方,东窜西躲,跳来跳去的,很快就从人流中消失。
鲁板没追着,身上出了点汗,断头弄得他更痒痒,难受得要命,只好恨恨地回到乡政府,脱了上衣,光着身子去水管边冲洗。
下午鲁板一直关在屋里做活路,几大块木材已经被他解得差不多,期间鲁财过来看了一次,围着屋子走了两圈,鲁板没跟他说话,鲁财看得没劲,丢下大汗淋淋的鲁板走了。
晚上鲁板用削下的木料烧火,把家里带来没吃完的烧洋芋热了几个当作晚饭,正吃得一嘴黑的时候,王麻子来了。
围着鲁板解好的几大块木材看,抽着鼻子问:“这是香樟木的,不好,会裂。”
鲁板笑嘻嘻地说:“外行!晒一个月,再用水泡一个月,扎实,摆几十年不会开缝子,埋在地头都闻得到香味。”
王麻子点点头道:“好东西!你帮我做付棺材,我有几块大木料,上好的四十年杉木,我要量身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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