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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书
方静好木然地站了不知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你是来凭吊的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她浑身蓦地一僵,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容少白,容少白。这个声音她永远不会忘记,像是刻在了心灵深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没有说话,她才缓缓转过身去。
他瘦了。这是她的第一感觉。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在注视她的那一刻,眼底仿佛荡起一丝波澜,良久却浮上一层寒意:“怎么不说话?”
她居然真的在。他盯着她,她仿佛没有变,甚至比从前还丰腴了些,他的心生生地刺痛,是啊,她怎么会不好?终于报了仇,从此与自己再无关系,可以回到心爱的人身边,还有什么不如意?
傍晚的时候,鹰眼老大找到他:“容少白,你想不想见见静好?”
“什么意思?”他的心飞快地跳起来。
“她今夜会去容家的旧宅。如果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就去那里。念在你们毕竟夫妻一场,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关照了。”
他咬着牙默不作声。
鹰眼老大悠悠地道:“你可想好了,错过了这一次,你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你知道她现在跟谁在一起么?你们锦绣织原来的大掌柜,他虽曾在你们容家做事,但我怎么看,他都比你好多了,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静好跟你们容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指节发白,深深地刺入手心里。韩澈,她真的和韩澈在一起了。这是她早就期盼的吗?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天,那些温柔与缱绻,不过是一场梦。他却以为,那一次她从湖边回来,是真心真意地想留在自己身边。
多么讽刺?
他本不应该来的,然而最后,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怎么会来,只是恍然的,就走到了这里。
“少白……”她嘴唇蠕动,却只发出两个单调的音。
他嘴角牵了牵:“你还是叫我容少白的好,我觉得别扭。”
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硬,良久才道:“你好吗?”。
“好,好得很。”他露出讥讽的笑,“坐了半个月的牢出来,家没了、锦绣织没了,以为会等着我回来的那个人只留下一封信就不见了,你说,有多好?”
他的话一句句如匕首般刺入她的心脏,他走过来,走的很缓慢:“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是来看看这宅子如今有多荒凉,来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他的眼神让她凉到心底,她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了?眼角微微眯着,透着一丝犀利。让她忽然想起刚开始两人相处时,他总是用这样的神情对待她。
兜了一个圈,仿佛什么都回到了原点。
那马背上铭心刻骨地一吻,那相互取暖的日子,那无比亲密的交融、那温柔的喃喃细语……一切一切,恍若一场梦,竟如不曾出现过。
她一步步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退。颤抖地靠在墙上,他俯过来,冰魄般的眼神里却似两团火,烧的他面容扭曲,道:“方静好,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已决定了离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失了油的齿轮:“是。”
温热的吐纳近在咫尺,她是多么想告诉他,她有多么多么的想他,担心他,她有多么贪恋他的怀抱,在那些孤独的夜里,她的泪水一遍遍地打湿枕巾。她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们共同的孩子,她是多么想看到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他一声爹。可是,她又怎么能说?她答应了袁有望,这便是他平安的条件,容家所有人平安的条件。他的脾气她太清楚,一旦知道这件事,也许他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去找方春来。
方春来她可以不在乎,可袁承她不能不在乎,容少白与袁承斗,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她不愿看到他受一点伤害,哪怕是一点点,她也再无法承受。
何况……她的手下意识地盖在小腹上。这是她柔软的部分,她要他好好的,跟他们的孩子一样,纵然她的孩子也许不能与他爹相认,但他也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只要他们平安,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容少白仿佛定住了,方静好的那声“是”并不响,在这个静谧的深夜里却是如此清晰,把他所有的希望都粉碎,他忽然笑起来,笑声突兀,眼底弥漫的痛楚那么深邃:“好,我成全你。”
他猝不及防地拉住她猛地到桌前,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两个字。
她的手被捏地火辣辣地生疼,那两个字让她支离破碎。
休书。
容少白写的是——休书。
黑色的浓墨熏染开来,冰冷、毫无气息。一笔一划,仿佛都从她心头划过。他不是个喜欢写字的人,她很少看见他写字,现在她发觉,他的字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难看。她没想到,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看他写字,居然是他写给她的休书。
仿佛是那些墨汁流过她的身体,每一道血管都是冷的。她还记得有个时候,她对容少白说:“要么你给你一封休书,不过,那还真是便宜我了!”
当时她的确是恨不得他能给她一封休书,彼此两清,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对弃妇这个词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不会要死要活。甚至觉得是一种解脱。她不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女人因为下堂妇的身份,抬不起头来,甚至要寻死觅活。
然而现在,她的心居然那么痛。
当再一次抬起头来时,容少白眼神已平静如水,那里头没有一丝情感,只有冷漠,没有痛楚、没有挣扎,没有冰没有火,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漠。
这是她从未看见过的眼神,从一开始他厌恶她,眼神轻蔑不耐,到后来他双眸中总是透着柔情,而这一刻,什么都没有,仿佛一潭死水,不复生气。她的心像是被一双大手握住,一点点的蜷皱、紧缩,头昏昏沉沉,那种难受让她失措,恐惧地、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她由墙上缓缓地滑下去。
猛地一双手飞快地将她抱住,他盯着她,笑的残酷:“怎么这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要的,你已经得到了,我放你走,从此再无瓜葛。”
她的身子那么单薄,仿佛一松手便会随风而去,她的神情那么痛苦,让他几乎以为自己错了,她也是痛的。然而,她刚才的回答却是那么决然,没有一丝迟疑。
他在心底讥讽地一笑,容少白。你何必要再骗自己?鹰眼老大的话不断充斥他的脑海。
“方静好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们亲生的母亲,便是被你母亲害死的!”
“你母亲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我娘跟你爹,她有了孩子,你母亲却还不放过她,找人杀她,幸好我命大,哈哈,柳依华大概想不到,我活的很好!你以为文娇龙爱你么?不,也许你知道,她不过是在骗你,可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那是我早就布下的局!让你陷进去,再让你痛苦,她从一开始便是我报复你的工具!你们容家欠我的,谁都别想好过!”
“这是你们容家应得的报应!”
他茫茫然然,只问:“她知道吗?”。
鹰眼老大一笑:“总之,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知道。她是知道的。她不会再回来了,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他发疯地知道一切的真相,他几次走进柳氏的屋子想要问个明白,但他看到柳氏虚弱憔悴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是让柳氏知道容家今天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自己,她会如何?她已经无力再承受了。甚至,当他见到方静好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开口。他想知道,却又那么害怕知道。他怕事实如同一根细丝,轻轻一抽,曾经视如生命的一切便会在眼前轰然倒塌。
他只问她一句话,你是不是早已决定要走?她回答是。
不用再问了,再问,便会让自己更痛苦。他无法接受,这一年来,她对他那么自然流露的情感,原来只是一场戏。她演的那么逼真,让他不顾一切地跌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淡淡的清香缭绕在鼻尖,他是多么想念她的怀抱,想念那些温暖的誓言,那些誓言,曾经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以为从此不再孤独,终于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与他相守。他深深地控制自己,猛地放开手,她便软绵绵地倒下去,他回过头不去看她一眼,他只怕只一眼,便会全然崩溃。
“容少白,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的冷漠让她心碎,虽然明知他会误会,也告诉自己不能犹豫,但委屈和哀怨还是蔓延了整个心房。
人便是这样,纵然宁愿他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可以安心的生活,但却又隐隐地想他信任自己。她终究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
他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她忍不住道:“那两只风车,还有木偶人……”
“是,是我拿去了。”
她一怔,他已道:“我拿去烧了,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顺便说一句,我现在很好,梅若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比你诚实一千倍。”
她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冰冷,再抬头时,他已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步履从容而决绝。
一切回复静谧,死一般的静谧,除了手中冰冷的纸,让她觉得他曾来过。这里曾留给她太多太多的回忆,睡在地板上的日日夜夜,与他斗嘴争吵,到那一天,在那张床上,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一切交给他。
后来她才明白,那一刻,她交出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一颗心。从此决定依赖他,信任他,做他真正的妻子。她以为这不过是开始,却没想到,一眨眼,就已结束。
她的手在小腹上缓缓摩挲,用尽一切力气哭泣,所有的情感都在一瞬间爆发。她是真的爱上他了,竟是从未想过的深刻。
那300多个日日夜夜,一点一滴的过往,从第一次,他们在锦绣织门口相撞开始,不断在脑海里涌现。
“你没长眼睛么?你毁了我的东西,还叫我道歉?”
“你睡下面!”“你要我睡下面?”
“你染的是退了皮的蟾蜍么?”
“我已经娶了你,你还要怎样?”
“容少白,这是契约书,如果你同意,就画押吧。”
“方静好,我跟你前世是不是有仇?”
“容少白,你就这点出息吗?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做给她看!”
“方静好,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不要晚上又痛的地上打滚。”
“容少白,你帮我挽回了三匹苏州宋锦,我帮你保住了一匹银黑锦缎,我说过谢谢,你不应该对我说一声么?”
“你……不要对我抱什么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很难改变了。”
“容少白,其实我们本来就不是敌对的,你有你心里的人,我也有我想过的生活,但也许两者并不冲突,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好好相处,不是做戏,是像朋友那般好好相处。”
“风车啊风车,快快转,把霉运全都转没了!”
“静好,你没了爹和桃心,我没了奶奶,我们都只剩下一个人了,不如我委屈点,陪着你吧。”
“静好……我喜欢你。”
“少白……”
“静好,我们生个孩子吧……”
……
他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她眼底氤氲开来,她的思念,她的期待,她曾经小心翼翼憧憬的一切,也一并散落了。
曾经的吵闹、愤怒,斗嘴、相处……她只有在他跟前才会控制不住情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与他在一起时,她才是鲜活的,在他面前,她最深处的一切才会展露无遗。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暴露小孩子的性格,想要让他出丑,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暴怒,无法控制,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女人……
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夜凉如水,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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