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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八月十五,容府张灯结彩。虽然天空仍是绵绵细雨,倒也添了几分暖意。
清晨便是祭祖仪式,祠堂里上满了香火,各人依次参拜,这是方静好当家以来第一次中秋祭祖,当然隆重些。她上香的时候,众人都要在外守候。
柳氏拉着方静好跪在蒲团前道:“容家列祖列宗,今容柳氏依华,已把当家之位传给四媳静好,愿祖宗保佑容家平平安安,世代昌盛。”
然后,把两枚印章交到方静好手中。两枚看似一模一样,但一枚刻着方静好的名字,一枚刻的是容少白。方静好一怔:“这是……”
“这是我叫人刻的你的私印。虽说我们容家有祖传的玉印,但那只是一种象征,再加上玉印极为宝贵,所以平时不拿出来当事。每代当家的都有自己的私印,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他的私印便可掌管铺子一切生意上字据的往来,而我的那枚,管的是家里用度的来往。这些日子。你对当家的一些程序也渐渐了解了些,我便给你准备了,日后家里收支,没什么大事,你不必问我,问问齐叔,自管留印便可。我之所以把两枚都交给你,一来是因为少白不在,今日正好祭祖,在祖宗面前给你,自是最妥当不过。二来,少白那孩子虽是收敛不少,但毕竟从小性子惯了,粗心大意的,我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弄丢了,落在别人手里就不好了。而你是个细心的孩子所以,暂且有你替他收着。现在铺子里的往来,数目不大的,有阿澈在,数目颇大的,阿澈也是自会先问过我。他日少白能独自撑起一面了,你便交与他也不迟。”
方静好想想也没什么,便点头应了,把那两枚印章小心收好。
上香的时候,她不觉又看到那块空无一字的灵牌,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多想。也并未看到待她走出祠堂后。柳氏又点了一炷香,在那灵牌前,仿佛喃喃说些什么,只是背对着门,亦是无人知晓。
晚饭时,因为是过节,所以众人就算是各有心事,脸上到底都挂着些笑容。
葛氏虽然有了上次那一出,但见柳氏并未过多责难,心里便自认为是由于儿子的缘故,到底儿子也是容家的种,要是把她赶了出去,容家、柳氏面子上都挂不住,她吃准了柳氏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她心想着:“日子过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什么都轮不到,从自己开始到自家儿子,自家媳妇,统统都得靠边站,既然这般,索性拉倒做了。柳依华,你不是说要我安分些便可以好好过一辈子么?那我就什么好吃好用的都不放过,做不了当家的还吃不穷你么?如今少弘与那些北商据说处的不错,过几日要是踩到了你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儿子头上,还愁老娘我没好日子过么?到时候咱们就自个去开个店铺,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故此没过几日,她又话多起来,此刻,她拨弄着一只肥硕的螃蟹,细细去壳出肉,全都吃进肚子里,嘀咕了句:“这蟹吮的我牙根子都酸了,都吃不到几两肉,哪比旧年,看着便是硕大,昨日我见那些下人提进来是便觉得了,壳贝黄的跟那树叶似的,肚脐眼凹进去,再加上腿上找不出几根毛,难道卖螃蟹的被人打死了不成?”
奶妈白了她一眼凉凉道:“二姨太,这蟹可是捡了镇上最好的昆山人许三那儿买的,足斤的雄蟹……”
“哎呀,这就对了。”葛氏一击掌道,“都说‘农历八月挑雌蟹,九月过后选雄蟹’,这十五还未过就买了雄蟹,怪不得吃着怎么都不对味。这是哪个手生的去买的呀?”
奶妈忙对柳氏道:“花嫂不在了,厨房里那小四我看着机灵,便让他做了管事的。毕竟生疏些,许是弄错了。”
方静好淡淡的接口道:“娘,这蟹是我看着吩咐去买的,我从前没听过二姨娘的那句话,不知道这些个规矩。”
葛氏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我们新当家的,我说当家的,这府里可不是学堂,不是每件事儿都得有人教的,得自己慢慢学,学的好不好,还要看是不是有心。”
容紫嫣看了她娘一眼,无奈地默默吃饭。
此刻,韩澈手指间夹着一只蟹钳微微一笑道:“二姨太,雄蟹蟹膏肥而不腻,雌蟹蟹黄回味无穷,各有一番滋味,记得有一年三少爷与我在锦绣织品蟹,曾说他也是极喜欢吃蟹膏的。”
方静好知道韩澈是为了给她解围,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心底一笑。
葛氏眉一挑,微微讪然道:“是么?这我倒不知道。”
她毕竟脑子还不算太笨,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谓去得罪韩澈。毕竟韩澈在北边那块人缘也极好,听说上次北上还与那叶老板把酒共欢,再听他提到了儿子,虽不知容少弘是否真的说过喜欢吃蟹膏这么一句话,但都长了个心眼,哼哼两声倒也没怎么着。
柳氏不紧不慢道:“中秋是团圆之日,吃饭在于一个心字,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算是咸菜馒头,也无妨。”说罢,她看了葛氏一眼。
葛氏虽在心里切了一声。但终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顺着话题叹息一声:“我们少弘哦,这一去都二十来天了,知他脾性好,受那边老板的喜欢,可也不该霸着人家回来过团圆节啊。他这二十多年来,有哪个中秋是在外头过的?一个人不知有多凄凉,也不知道北边是怎么过中秋的,反正都说北方菜粗糙,哪比得上我们江南?亏他还怕我担心,在信里是一个字都不提,他呀,打小就孝顺。”
方静好心底都忍不住想笑了,容少弘那哪是孝顺?是没主心骨,他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光说信上写的,不是炫耀是什么?怎么会埋怨那边不好?这不是拆自己的台么?
菊萍倒是没说什么,连眉梢都没挺一下,仿佛容少弘与她没什么关系,陌生人一般。
沈氏葛氏的话看了一眼柳氏道:“是啊娘,三弟和四弟往年的中秋都是在府里过的,也不知在北边能不能适应。”
葛氏瞅了方静好一眼,不失时机地道:“当家的,说起少白,怎的连一封信都不知道写回来?难道不知道大姐">惦记么?还是……那边的日子实在过的不顺心,没什么好写的呀?哎呀,你瞧我,少白这几个月像模像样的,倒忘了他从前是极喜欢游山玩水,交朋结友的,我看这次北上,准是乐不思蜀了呢,我听说,北边的姑娘是又热情又豪爽,说不定要留少白多住几日呢。”
虽然方静好现在是当家的,但葛氏毕竟是长辈,照理也没有称呼她为当家的理,那些下人丫头还不是照例叫她四少奶奶?她知道这是葛氏存心挖苦她。也不动气,想起容少弘那暗病,心里讽刺地一笑,要说起姑娘和风月之事,容家二少也不差容家四少之下啊。
但她却没有说出来,仿佛葛氏不存在一般,只是侧过脸对柳氏道:“娘,螃蟹性寒,我已叫人准备了少白最喜欢的陈年花雕女儿红,今日中秋,大伙难得高兴,小喝一点也无妨,权当添些气氛,少白在北边不一定能寻到绍兴的花雕,但我们在这里喝一点,就跟他在娘身边是一样的。”
一番话,说的柳氏目中含笑,点头道:“是啊,今儿过节,也别讲究什么礼节,能喝的都喝点,助助兴……奶妈,去厨房看看,若是酒温好了,撒上些生姜,叫人立刻送了来。”
奶妈连忙笑着下去了。
葛氏讨了一番无趣,又见方静好只一两句话便哄得柳氏服服帖帖的,不觉瞪了方静好一眼,又觉不解气,转而瞪着菊萍,暗中骂着,人家的媳妇能说会道,自家的媳妇不止是个下溅的丫头胚子,还完全不帮着她说话,这么一想,她竟然在这中秋之夜,怀念起宋氏来。
想当年宋氏还在府里的时候,虽然也没少挨她骂,但哪一次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就算去市集上买东西杀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会说的老板眉毛拧起来。
她不觉想,若是刚才宋氏在,自己定不会如此孤军奋战吧?少字她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悔恨,偏生那一点点的悔恨她又不愿意承认,于是对菊萍便是越看越不舒心。若不是这jian货勾引了自己儿子,让她以为能生出了蛋来,又怎么会教唆儿子休了宋氏?没想到她非但留不住自己儿子,还让容少弘流连那些风尘之地,惹了一身病回来,弄的好好的孩子都没了,还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如今儿子不能生了,要她这个晦气的赔钱货又有何用?只不过装点一下门面,不叫人嚼了舌根去罢了。偏生这jian货还天天摆着张冷脸,好似全天下都欠她似的。
葛氏越想越气,目光化作毒蛇一般绕在菊萍身上,菊萍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也拿她当空气一般。
方静好就更不会在意了,若是搁刚进门那会儿,她不会说刚才那番话,只会低着头吃饭,若是后来,她也许会借着容少弘的病对她讽刺几句,而现在,她不会。
她的身份不同了,她是当家的,虽然她并不是那么渴望做这个当家的,但既然做了,便要有个样子。无谓的人,无谓的事,就四两拨千斤的带过吧。葛氏讨个没趣,说着说着便也词穷了,再多说嘴巴也是要干的,她想跳就让她跳吧,那夜柳氏已和葛氏捅破了那层纸,话也说得明明白白了,那么多主子下人都在,葛氏即便心里再有不甘,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她如今不过逞逞口舌之快,就由她去又何妨?反正自己就当听戏,左耳进右耳出,只要唾沫别飞到她碗里便好。
酒端上来了,这一大桌子上,沈氏似乎是心情最好的,也是,她丈夫便在身旁,一家人团团圆圆,心结早就解开了,夫复何求?
容少弘要喝酒,沈氏倒没让,只是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在喝,直喝的面色酡红,目光流转、妩媚无比。
方静好倒不知道沈氏也是个会喝酒的,原来她一向恪守规矩,从未见她喝酒,今日不知怎么,就像是要灌醉自己,大概是心情好自然酒量好吧?少字她也没多想。再看菊萍,仿佛也是一碗酒很快见了底。
葛熙冉没有喝,她身边的容紫嫣却一口气喝下去,直呛得面色通红,葛氏骂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又不会喝酒,逞什么能!要是叫人看见你适才的德行,还怎么嫁得出去?”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容紫嫣的痛处,或许是有了几分酒性,容紫嫣笑的飘忽,眼底却是一片冷漠,咯咯咯道:“娘,女儿早说过了终生不嫁,伺候你老人家来着,所以,从今往后,那些什么书画走路都统统滚一边去吧!我要喝酒玩乐,充分享受一个人的人生!”
众人都一脸错愕。
方静好也怔住了,容紫嫣什么时候这样说过话?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柳氏,就算是对个下人,她原本也是低声细气的。可刚才,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居然让方静好想到了一个人……容少白。
那个时候,容少白对柳氏也是这般说话的。语气看似轻佻,无所谓的模样,眼底却带着一丝凉意。
她甩甩头,为什么又想到他呢?他分明就在几千里之外啊。她猛地喝了一口酒,本来酒量就不错,黄酒暖胃,比其他的酒都好,而且入喉不冲,一下,一碗就见了底。
韩澈的目光飘过来,眉心微微一颤,却是一闪而过。
再看葛氏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是齐雨那件事后,容紫嫣也只是关在屋子里,仿佛死了心一般,虽与她说过终生不嫁那番话,但她只当是小孩子一时的冲动,想着既然齐雨已娶亲,便没了障碍,紫嫣过些日子便也淡忘了,难道还真一辈子不嫁不成?她还想着等紫嫣平静了些,再寻觅寻觅好人家呢,没想到她居然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葛氏一口气憋在心口,直烧的心口发疼,浑身发麻,却是说不出话来。
奶妈已道:“五小姐">是不是喝多了?这女儿红吃着好,后劲却足,还是别吃了。”
容紫嫣却不管不顾,方静好想了想道:“娘,天色不早了,不是还要祭月么?我看院子里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柳氏站起来道:“好了,要喝酒的,坐在院子里边赏月边喝也是一样的。”
这才缓和过来。
祭月本是对着天上的月亮拜祭,可偏巧今年的中秋下着蒙蒙细雨,月亮竟是被乌云遮住了边,方静好下午便叫人事先准备好祭月的物什,本想看看晚上的天气再做打算的,可刚才为了缓和气氛,便一时忘记了。
到了院子里,还下着雨,柳氏便叫人在廊下摆放了桌子,草席和蒲团,桌子上是月饼、酒、野味、糯米团子和一些瓜果炒货,方静好担任主祭,柳氏担任赞礼,几个下人担任执事,一切从简。
祭月仪式之后,众人便坐下来吃桌上的食物,据说拜祭过后的食物有祖宗神仙庇佑,吃了福气安康。
然后,奶妈又说到中秋放灯的事儿。方静好听了一点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北宋开始,江南一片都有放灯的习俗,在湖中放飞一盏盏名为一点红的灯,寄托思念与愿望。
可葛氏被刚才一出弄得心里冒火,草草拜了天便气鼓鼓地说不舒服,也不理容紫嫣,径自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儿,柳氏说毕竟年纪大了,不如小辈,已略微有了些倦意,让他们自己尽管玩乐,叫几个下人跟着,注意安全便是,也由奶妈扶着回了房。
柳氏走后,菊萍说有些不舒服也走了,而沈氏看着容少青,说自己喝的有些过了,要早点歇息。
然后,只剩下方静好、韩澈、容紫嫣与葛熙冉。容紫嫣哼笑了一声道:“从前每年他们管着我,说是女孩子家不安全,不让我去,现在好了,我偏要去,还要玩的尽兴。”说罢拉起方静好与葛熙冉的手,又对韩澈道:“韩大哥,我们是三个姑娘家,你陪我们去吧!”
韩澈眉宇间似是微微迟疑,目光落在方静好身上,见她喝过酒后的脸颊泛着一丝潮红,眼光迷离地不知看着哪里,竟微微一笑道:“好。”
中秋夜的柳眉镇极为热闹,特别是镇中心的湖边,此刻挤满了放灯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兴致融融。
四人买了四盏一点红,找了树下一角相对僻静之处,韩澈燃了灯,交给她们,方静好凝视着那薄纸中心的一点红,有些恍惚,她正要放下去,韩澈道:“慢着,还要许愿。”
许愿么?她看了他一眼,烟雨朦胧,一片璀璨的灯火中,他的眼睛忽明忽暗,,仿佛也沾染了湿气,笑容如莲子初开,她出了神,微微闭上眼睛。
今天是中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近午夜,中秋夜便要过去了,此刻,她只想在这个夜就要消失之前,不是一个人。
红色的灯在水中愈飘愈远,带着每个人心中的愿望。是否,都能实现?
容紫嫣却在这一刻哭了起来,不顾仪态地蹲坐在地上,喃喃:“千里共婵娟,多么美好的愿望,我的愿望还能实现么?还能么……”
方静好心中也是一阵酸楚,葛熙冉忙扶着她去树下小坐,她却不肯,葛熙冉只好道:“我……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吧,这样影响不好。”
容紫嫣终是哭倦了,被葛熙冉带着走了。
也许是由于容紫嫣的哭声,那释放般的喃喃,也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也许是想起了相隔时空的人与时光,方静好侧过脸,看着韩澈道:“你……能不能陪我到子夜?就今天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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