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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
方静好跌下去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并不深。仿佛是一个猎户捕兽的陷阱。没有预想当中的昏迷,两个人却狼狈不堪,对视片刻,相互露出苦笑。
雨势并没有减少,她颇为无奈地用双手环抱住身体,韩澈脱下外衣为盖在她头顶,她一愣,见他浑身湿透,白色的绸缎紧贴着皮肤,窄窄的腰身隐约可见,心头微微一烫,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道:“你……也躲进来吧,不然就全湿了。”
韩澈的眉峰舒展就像清晰秀丽的山水画,瞳仁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把手升高,两个人就像是缩在龟壳里的小乌龟,蜷缩在一起,彼此呼吸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我们这样算不算为那些野兽消灾?”她笑笑,觉得气氛安静的有些难受。
韩澈没有回答。半响,她侧过脸,看见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睇她:“为什么跳下来?”
她怔一下就笑:“跳下来至少还有你陪我,一个人逃走就什么都没了。”然后,听见他说:“我们出生时便只有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心顿时沉了沉,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黑而深暗:“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人,所有的事都两个人做,两个人笑,两个人哭,好不好?”
方静好顿时凝注,从今天开始么?她心跳加快,密密麻麻如雨丝一般,却又有些酸涩,为什么酸涩呢?好像是因为他那句“从今天开始”,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早有默契的,虽然不能常见面,但自从韩澈答应带她走的那一刻,她对他是同别人不一样的。她动了动,忽然便问:“你当初说要带我走,是真是假?”
他似乎顿了顿,眼睛不知是不是沾了水汽,迷蒙的看不清。忽然便伸过手来扳住她的肩头:“听好,我不能保证是哪一天,但我不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他眼睛深处像是燃着一小簇火苗,“静好,我不愿你跟着我背负太多,所以我还有许多事必须做,终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
方静好凝视他不动,他笑,如白莲初放:“不会太久,你愿不愿意等我?等一切尘埃落定,
我们便远远地离开这里,泛舟湖上也好,耕田织布也罢,只要你喜欢。”
方静好对感情是迟钝的,遇到许怀安时,他对她太好太好,她才慢慢把他放在心里,可当她决定一辈子不与他分离时,他却走了,她是害怕别离的。所以渴望得到,又不断地逃避,可当她在山顶上看到韩澈的那一刻,她忽然便明白过来,她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所以跳下来的一瞬间,她是平静的。
她看了他许久,轻声道:“韩澈,我是个内心缺乏安全感的人,如果……你骗我,我……”
话未说完,她已被一双手揽入怀中,那双眼睛弥漫了些许复杂的神情:“曾经有一个人,她和你一样善良,和你一样愿意相信我,可是我辜负了她,我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失去过一次,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方静好张了张嘴,终是问:“那个人……是不是秀杏?”
他点点头。她吐了口气,果然,那树上的“秀儿”便是秀杏。
“你会不开心吗?”。他问她。
她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没有过去呢?我也有。”
“方春来?”他抬了抬眉。
她哑然,却也想不出如何解释,只是道:“可是,既然秀杏喜欢的是你,她为什么要嫁给二哥?”
韩澈沉默半响道:“她是个好女孩,是我辜负了她,我欠她太多。”
“她是……为了你?”
雨似乎渐渐停了下来。韩澈不语,两个人离的很近,他轻笑道:“雨停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很多次的相处都在雨中。”
方静好点点头,是啊,初见时下着雨,后来他们曾在屋檐下避雨,而这次,是身陷洞底,同样是下着雨。她扭过头,见他修长的手指在土堆里画着什么,便凑过去看。夜色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感觉他写的很认真,透过微弱的光线,侧脸上黑曜石般的睫毛垂下来,一颤一颤的。
这一切本是寂静无声的。然而,远处隐约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鹰眼老大带着一帮手下追至凤凰坡顶,再下去便是深渊,前面的两个身影猛地停下来。
鹰眼老大冷冷一笑:“娇龙,你居然用**迷昏了两个弟兄带了容少白跑出来。这一次,你又有什么解释?”
文娇龙立着一动不动,眉宇间是冷然的灰白:“我要放他走。”
鹰眼老大瞳仁缩了起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居然为了他背叛我!”
文娇龙忽然就笑:“这么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求你放了他。”
鹰眼老大凝注,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娇龙!”容少白眼睛一眯,“别说胡话,我会带你走。”他略微一顿。“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
鹰眼老大盯着他,忽然道:“好一个多情种子,容少白,你怎么对得起你老婆">?她只身来寻你,现在怕还在山里呢!”说到此,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容少白顿时一愕,僵住了。
文娇龙清冷绝望的眼中却露出一丝温柔,黑暗中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美艳无比:“少白,有你这句话就足矣了,四少奶奶……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鹰眼老大凝眉,冷笑:“容少白,我本想暂时不杀你,可你这样的男人活在世上,只会叫她更加伤心!”刹那间拔出枪,对准容少白,只听“砰”的一声,鲜红的血顿时飞溅开来。四周一片混乱,容少白与文娇龙缓缓倒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鹰眼老大似已凝注,大吼一声:“你……”
远处忽然传来枪声,有人道:“老大,不好了,巡捕房的人来了!”
“**!”鹰眼老大心一沉道:“撤!”
洞底,方静好遥遥的听到一声闷响,忽然腾的站起来,她仿佛听到……容少白的声音!一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她木然的回过头,韩澈的双眉微微一蹙。
“静好……”他唤她。
“嗯?”
他顿了顿道:“四少爷应该已经回府了。”
应着。
他说什么,她都只是应着,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然后,她忽然站起来飞快地挖泥:“雨已停了,也许我们可以出去,一定可以的。我要出去看看。”她的语气没有多少变化,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韩澈望着她,不知道心底为何会掠过一丝难受,在世间,他本很少有牵挂,因为从小便有人不断的告诉他,要忘情忘爱,否则,便做不到极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为何此刻,他竟觉得心不再受自己控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她看着他问他“你能带我走吗”,还是她在西湖上对着他笑,或者……是从她狼狈的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注定?
他微微地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淡然:“泥土遇水已倾塌,没有着力点。”他蹲下来道,“来。”
方静好顿了顿,他笑笑:“你踩着我上去。”
“我……”她怔住。
“上来……”他仿佛极疲倦,笑了一下,微微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着,白皙的脸上在夜色中是暗色的红。
她怔忡了片刻,试探着伸出手,在他额头轻轻一触,却猛地缩了回来。烫,指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的烫。
她摇他:“韩澈,你醒醒!”他不动,唇上的笑容还未隐去,眉宇间却有一丝痛苦,低低呻吟了一声。
他的身子冰凉,脸颊却滚烫,方静好皱眉,迟疑了一下,解开他的上衣,颤抖的伸出手细细的摸索着,她看不清,呼吸却似屏住了,他的身上仿佛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凹凸,最深一处在腰间,她的手触到一丝黏腻,放到鼻间,竟是淡淡的血腥味,她顿时呆住了。
那是一处新鲜的伤口,还未愈合,也许是刚才摔下来时划到了那些枯枝所致,之后又浸了污泥水,所以肿了起来,她用力撕下袖子上的布,摸索着那个位置给他包扎,然后摸到他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的,带着一丝冰凉的气息,她心底一动,正想看个清楚,却听到他似乎低声喃喃着什么。
“你说什么?”她凑近耳朵,才听清他模糊不清地道:“娘,好冷,好冷……”
她的指尖一顿,心生生的一疼,轻轻的搂住他。
韩澈在恍惚中觉到一丝温暖,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搂着他每日每夜地坐在树下,对他说:“澈儿,你知道我们在等谁吗?我们在等你爹,你爹说过他会来接我们的,会来的,一定会来……”
清晨曙光洒满了绵延的玉绵山,若不是草地、树枝上沾着的那些露珠,便仿佛昨夜的那场雨和雨中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方静好做了一夜的梦,一会梦到韩澈低声呢喃着什么,一会又梦到那声枪声中,容少白倒在血泊中,然后她猛地睁开眼,却撞上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晦暗深邃,不知已停留在她身上多久,仿佛只不过一瞬间而已,又仿佛长的是一个世纪。
她动了动身子,才猛然惊觉两人竟是抱着的,紧的不留一丝缝隙,顿时心狂跳:“你……病了,你说冷……你还烧不烧?”她的手正要往上探,一个吻忽然轻轻覆上来,带着一丝冰凉和淡淡的花香,如蜻蜓点水一般,只一下便离开。
“你看,不烧了。”韩澈望着她,鲜艳欲滴的唇片刻扬起一抹笑,渐渐扩散到眉梢,明媚如雨后的阳光,这种感觉,好似一朵花苞,你分明以为它开的会是一朵幽静的白莲,却没想到它开出的竟是一朵妖艳的牡丹。
她想起他身上的伤口,眼神落下,却看到他赤luo着上身,除了腰间包扎处,全身竟都是密密麻麻、细长的疤痕。
她震惊地望着他,他手指一勾,便把那些伤痕掩去,笑的自然:“你怕么?”
她摇摇头:“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多伤疤?”
他笑笑:“很小的时候跟师傅学武街头卖艺,师傅打的。”
方静好愣了一下:“还疼吗?”。
他抬抬眉:“不疼,不过有人心疼也是好的。”忽然握住她的手,“你会心疼么?”
她顿时脸红,猛地站起来:“我们该想办法出去了。”
她告诉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沉溺于感情中,至少容少白还是生死未卜。然后,她去看昨天晚上胡乱挖的坑,却不经意地看见泥土上并未消失的字迹。
她一个个地念: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顿时凝注,蓦地抬头,见他轻笑不语。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是昨夜他写的字。她还记得大学时国文课学过,头两句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这便是他想对她说的话?多么美丽的誓言,让她的心仿佛飘在空中,又如软绵绵的踩在棉花团里,不安又甜蜜。
她唇边扬起一抹恬静的笑容:“会,我会心疼,我不要你再出任何事。”
他凝视她,眼睛湿漉漉的,笑一下道:“好。”
她也跟着笑一下,忽然笑容便滑落:“韩澈,容少白不会有事的对吗?”。
他没有说话,半响才道:“若,他有事,你要怎么办?”
方静好不知怎么便心中一揪,吐出几个字:“我能怎么办?我就是寡妇了。”
“你不会做寡妇的。”他目光透着坚定,缓缓道,“我不会让你寂寞的住在那座宅子里。”
方静好眼睛湿湿的:“你真的不怕浸猪笼,被世人唾骂?”
他淡淡一笑:“韩澈从未怕过这些,以前不怕是因为没有牵挂,现在不怕,是因为有了牵挂。”
爱情是多么傻?似乎只要一句话,便能叫你生出对生活的热爱来,方静好低下头,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叫道:“探长,这下面好像有人!”
她蓦然回过头,两个人相视而笑。
从洞底出来,方静好被强烈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马探长眼神来回扫了一圈道:“怎么就四少奶奶和韩掌柜两个人么?四少爷呢?”
她顿时心沉,因为她已看到了一片草叶上,沾着淡淡的血迹,仿佛被露水洗刷过了,却还是可以看得出。
“马探长,请你派人找一找少白!”她脱口便道。
马探长眉毛一挑,听完事情经过,迟疑了片刻才道:“四少奶奶哪里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希望四少奶奶在太太处美言几句,我对五小姐">……”
方静好冷然道:“先救人要紧,马探长。”
马探长暗自一笑,便吩咐手下找寻,一边嘀咕道:“那群王八羔子真是狡兔三穴,看来这里也不是他们的老巢,不过是个暂住地而已。”
方静好暗自冷笑,若他存心想找,怎么会那么多年放任鹰眼壮大,胡作非为?所谓官匪一家,说的不过如此,只要不犯到自己头上来,谁也不肯去拼命,何况马探长如此一个草包?
方静好看了一眼韩澈道:“马探长,我与韩少爷先回府中看看,这边便麻烦你了。”
马探长欲旧事重提,但想了想还是抱拳道:“哪里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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