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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
这是方静好嫁进容家之后第一次回自己曾住过的小村子。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她侧过脸看了斜倚在软座上的容少白一眼。
柳氏答应她第二天便启程回老家,并叫容少白陪她一起来,原因很简单,女婿还未见过岳父大人,如今岳父大人病重,这也在情理之中。叫方静好微微惊讶的是容少白似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想起奶妈说的那番话,她心里不禁微微泛起一丝别样的情绪,脱口道:“谢谢。”
“谢什么?”容少白愣了一下,回过头来。
“谢你去求娘让我回来。”她道。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嘟囔道:“让你回来的是娘,又不是我。”
车厢里陷入沉默。
马车颠簸许久,方静好撩开帘子,一片巨大的湖映入眼帘,湖边,寂寞的飘荡着一只小船。一时,她有些恍惚,湖波荡漾,仿佛一人清澈的眼,初见时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慢慢掠过。孤影单只的小船上,那人头顶着碧绿的荷叶,晶莹的露珠顺着颀长的脖颈缓缓滑落一片碧波中。不着痕迹。他微闭着眼,嘴角勾了一丝恬静的浅笑。她本是先看见那抹浅笑的,但挥之不去的却是他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的如同浩瀚的星空。
她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容少白的目光好几次仿佛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又飞快的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移过目光去,只是,方静好却仿佛入了神,丝毫不觉有人正看着她。
几番之后,他自己都忍不住有些懊恼,腾的站起来,坐到车头去。
不一会,方家村到了。马车缓缓驶进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村民的目光,都停下来窃窃私语。几个提着篮子的少女还对坐在马车头上的容少白不断偷偷的打量着。容少白倒不管不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懒散的撑着身子,任由她们好奇羞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直到看到那间茅屋,方静好才微微舒了口气,茅屋还是老样子,茅屋里的人呢?她跳下车正要走进去,胳膊却被一人缓缓挽住,她脚下一顿,扭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容少白挑挑眉:“第一次见岳父,总要做做样子。”
她哭笑不得,正要抽出手,却见不远处忽然过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那老头笑容谄媚的道:“不知是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大驾光临,无怪乎昨日夜里村子上空祥云漫天,真真叫方家村蓬荜生辉啊!”
方静好愣了一下,才看清这老头有些面熟,居然是村长方九叔,她顿时冷下了脸,方九叔见了她的表情有些讪讪然,立刻对着容少白道:“四少爷一路辛苦,不如先去寒舍坐坐,也好让大家为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接风洗尘。”
容少白蹙蹙眉,看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来看爹的,不是来做客的。大家请回吧。”
方九叔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他适才听闻容家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来了,立刻召集了村子里的人又是杀猪又是开酒,还屁颠屁颠的出来相迎,就是想拍一回这么多年“衣食父母”——容家的马屁。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显然,她方静好还对自己把她抓回去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容少白:“四少爷,酒席已经摆好,这……”
容少白根本不理他,似乎那么大群人是空气一般,只是拉着方静好的手走进去。方静好也乐得不再敷衍,便随着他走进屋去。留下方九叔一群人站在门口,一人试探道:“村长,不如进去看看吧?少字”
“进去?”方九叔道,“还不被里头的泼妇赶出来?她那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是叫四少爷四少奶奶知道了,谁有好果子吃?”他恼怒的挥挥手道:“散了散了,还看什么看!”一群人才失望的散了。
简陋的屋子里,一个枯瘦的老人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子微微哆嗦着,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方静好心中一恸,走到床沿蹲下来喊了声:“爹……”
方老爹依旧一动不动,方静好心下一沉,正试着想探探他的气息,却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做什么做什么?!”她手下一顿,站起身才见一个粗布衣裳的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远看也有几分姿色,只是走进一看,已是年华老去了。此刻她叉着腰瞪着眼,眼珠子在方静好和容少白身上来回晃着道:“切。又是哪里来的?老娘告诉过你们,方老头要休息,别天天在这里耗着,以为攀上了容家便能一步登天!之前也没见你们这帮兔崽子这么上心!”
方静好一时怔住,容少白却一下挡在她面前道:“你谁啊?”
“我谁?”那女人细眉一挑,点着容少白的鼻子道:“小兔崽子,连姑奶奶也不认得就来攀亲戚?这方家村现在谁不知道我豆腐西施!”
方静好顿时无语,吸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想知道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在我爹的屋子里?”
“我为什么会在……”豆腐西施话说到一半,愣了一下,“什么……你爹、你是……”
“我是方静好。”
豆腐西施咂咂嘴,半响才道:“你是方老爹的女儿方静好?”她立马看了容少白一眼,“那你是……那个花花公子">容四少?”
容少白的脸立刻变得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
……
片刻之后,方静好才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缘由。豆腐西施闺名叫姚小巧,本是附近牛头村的人,几个月前她村子里流行瘟疫,她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好歹逃了出来,来了这方家村干起了老本行——卖豆腐。方老爹行动不便,便经常托她送些豆腐蔬菜来,一来二去。竟也对她生了依赖之心,她便时常来照看他,赚点小钱。
而方静好的那封信,方老爹因为在病中并未看到,也是姚小巧托村里的教书丈夫帮忙回的。只是这些天村里不知怎么得知容家四少奶奶也许是要回来,便时不时有人想来攀些关系,送了不少礼,鸡鸭牛羊的一大推,都被姚小巧赶了出去。所以适才姚小巧看见他们,便把他们当做了村里那些上门讨好的。
方静好想起刚才姚小巧叉着腰悍妇一般的模样,心想怪不得方九叔他们只在门外并未跟进来。看来是个泼辣的人物。她望着面如金纸的老爹皱了皱眉:“我爹怎么样了?”
姚小巧嗳了声道:“村里的大夫都来看过了,说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这段日子夜夜念叨着你的名字呢,还好你来了,也算见上最后一面了。”
方静好心里一沉,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姚小巧在旁说道:“前些日子还好,还能吃些流质,现在索性昏睡过去,滴水不进一天了。”
“姚……”她看了姚小巧一眼道,“姚姨,麻烦你打些水来,我来喂。”
姚小巧嗳了声,经过容少白身边的时候还朝他抛了个媚眼,扭着腰肢进去了,片刻拿来一碗清水。
方静好拿着水怔了一会,横了横心,含了一口水喂方老爹,容少白挑了挑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竟变得有些别扭。
方老爹喝了水,也许是呛着了,剧烈的咳嗽起来,方静好拍着他的背,好一会,他那干皱的眼皮才微微抬了起来,仿佛油灯枯竭般看了她许久,终于蠕动嘴唇唤了声:“静好……”
“爹,是我,我来看你了。”方静好不由得鼻子一酸。
“真的是静好,爹不是做梦吧?少字”老爹干枯的手摸上她的脸颊。
方静好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是做梦,真的是我,爹,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道,见他人瘦的已是皮包骨,不由得辛酸,“爹。你都病成这样了,哥哥呢?他怎么没在?”
方老爹道:“春儿前些日子回来过一趟,住了几日便走了,说是镇上的铺子不景气,要去外头做生意,他没去容府跟你道别么?”
方静好心里咯噔一下,方春来真的去了外地做生意么?但愿如此。嘴上却道:“哦,我差点忘了。”
方老爹点点头,关切的看着她道:“静好啊,你好不好?爹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你母亲,爹这就去找你母亲跟她赔罪去了。”
“爹!”方静好嗔道,“我很好,前几日还写了信回来呢,想是你病着,姚姨没能给你看。”
方老爹慈爱的拍拍她的手:“过得好便好,爹这心里就踏实了。爹的身子爹自己知道,怕是熬不过几日了,爹能在临走前再看到你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爹……”方静好眼眶红了。
方老爹虽不是她的亲爹,总是照顾过她一阵的,也算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而此刻……她心里堵塞,紧紧地握着方老爹的手,方老爹又咳嗽起来,她连忙拿起床边的帕子,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滩殷红的血,顿时手一颤,“爹你歇息会,别说话了。”
“不行。”方老爹喘息道,“爹再不说怕是没有时间了,你母亲……在唤我呢。静好啊,你是个好姑娘,和你母亲一样好,你母亲命苦,爹希望你好好的过下去,待我走了,就去后山把我跟你母亲埋在一起……”
方静好含泪点头。
方老爹的目光搜寻着什么,那姚小巧倒也识趣,早就走了,只剩下容少白不尴不尬的站着,方老爹眼睛忽然亮了亮:“这是……”
方静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立着的容少白,迟疑了一下,终是道:“爹,这是女儿的夫君,少白。”
方老爹眼里露出一丝欣慰,吃力的招着手道:“来,少白,来。”
容少白走过去,看着方老爹伸出的手,愣了一下,伸过手去。
方老爹拍拍他的手,然后,把方静好的手拉过来,叠在一起。方静好怔了怔,容少白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听方老爹道:“少白啊,静好是个好孩子,她为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求你,求你日后好好待她,别叫她受了委屈。你、你可答应?”
方静好顿时凝注,不敢去看容少白。半响,却听他说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静好,不叫她受半点儿委屈。”
方静好猛地抬头,正好容少白也侧过脸来,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亮晶晶的,竟透着一丝别样的温柔。那一刻,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啪,一滴泪终于滚落下来,落在三个相握的手上。
方老爹欣慰的点点头,把他们的手紧紧合在一起:“静好,去看看你母亲吧……”
方静好还未来得及回答,方老爹却吐了口气,仿佛倦极,慢慢闭上眼,片刻,手缓缓滑了下去……
“爹——”方静好软软的跪下去。
方老爹就这么走了。这个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临走前是安详恬静的,甚至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
方静好顺从他的意愿,将他和妻子葬在一起。这是方静好第一次见到她“娘”的墓碑。坟头长了一些新草,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方阮氏木棉。
阮木棉,阮木棉……她娘居然叫木棉。木棉花的木棉么?她忽然有个念头,这个早逝的女子是否也像孙嫂绣的木棉花一般,素净美丽?
黄土慢慢将人埋没,黄白的纸钱漫天飞舞。方静好缓缓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转身,容少白也跪了下来,和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村里的人都来了,围在一边,看着她做好一切,方九叔上前道:“静好啊,节哀顺变。”
方静好礼节性的点点头:“大家也都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方九叔本想旧事重提,但见她眉目倦极,神情苍白,想想终是死了爹,况且还有很多事要靠她,不好得罪,便把话生生吞了回去,带着人离开了。
忙碌了一阵,已是天黑。
方静好不发一言收拾了屋子,容少白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机会。而姚小巧却闷闷不乐的坐在床沿上,见了她,张了张嘴。
“姚姨可是有话要说?”她开口道。
姚小巧脸上颇为讪讪,搓搓手道:“我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老爹待我女亲生女儿一般,倒也习惯了,一下子……嗳!”
方静好心如明镜似的,淡淡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姚姨照顾我爹。”她从怀里拿出一些银两,“这些是我谢谢姚姨的。这屋子虽然破旧,但也是爹住了一辈子的,我舍不得卖掉,可也不能常住,姚姨可否替我照看这屋子?”
姚小巧一听,顿时点头道:“好好好,四少奶奶一句话。”顺手把银两接了过去。
方静好道:“我也累了,今晚就在原先的屋里过夜,姚姨请自便吧。”
姚小巧欢天喜地的走了。
方静好看了一眼容少白道:“天那么黑了,乡下路不好走,今天是回不去了,委屈你一个大少爷要在这住一晚了。”
容少白道:“你住得我怎么就住不得了。”边说边朝后院走去。
方静好怔了怔,站起来,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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