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一刻,颜九成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悲伤。
风吹了过来,夹杂着血腥气,这是肖尔克的血腥气,是他一直怀疑并一直在保持着距离的肖尔克。就这么躺在那,隔着镜头都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即将消失的肖尔克。
这么一个人,在临终的时候想着的依旧是拍摄。
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他了。
颜九成和顾觅清十分有默契地一人录像,一人拍照。
镜头里,这恐怕是这条许愿街最美的模样了,颜九成来这里之前,翻看了大量的报道,几乎每一个来这里的战地记者都会在这个场景进行拍摄。可是他们在这里拍出来的画面却不及此时的百分之一。
街道两旁的彩带在风中飞舞着。之前的轰炸过去了近一个小时,灰尘都降落了,远处的云层层叠叠地如血一般,极美。
甚至,还有一群飞鸟正好飞过,那么地自由。
颜九成只觉得自己的镜头有些微微地颤抖,他连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将镜头拉近对准了肖尔克。
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一幕了。
肖尔克蜷缩着,努力地睁开眼睛面向镜头,记者的本能让他比一般人更知道镜头要什么,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咔嚓,顾觅清按下了快门。
咔擦咔擦,她连续按下了好几张,随后眼泪便从眼睛里挣扎地逃了出来,在照片完成之后,彻底击溃了顾觅清的情绪。
而颜九成则一直开启录像模式,记录下这位战地记者临终前最后一刻。
肖尔克微微张开嘴,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血太多了,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头上流出来然后淌到嘴巴里的,还是嘴巴里涌出来的。
他想要说点什么。
颜九成连忙将镜头靠近肖尔克,以便能清晰地收录到他的声音,他知道,这会是肖尔克面对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最后一刻,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要说什么呢?
按照老者提供的资料,他的妻子因为他长期在这边拍摄而离婚了,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岁一个四岁。可以说,小女儿他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很少。
对她们有愧疚吧,妻子和孩子们。
他的父亲早已去世,家里还有老母,身体一直不大好,虽然社会福利很好,可天天盼他回,提供的资料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老母每日在邮局附近等候,等儿归。
对母亲有愧疚吧,爱自己的妈妈,这是人的本能,与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他在这里拍摄了四年有余,倾家荡产,就为了拍到地下钻石的走向,按照肖尔克的话来说,他已经在这里锁定了几个人物,口吻中颇有信心要将这一面揭露出来。即使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能揭露出很深的内幕,但至少有希望揭露冰山一角。
对采访有遗憾吧,如今,连冰山一角都没有揭露出来,便嘎然而止。
颜九成不知道肖尔克是不是写好了遗书,就好像他们每次出任务都会写的那样,将要对这个世界告别的话写清楚。
可此时,颜九成知道,哪怕你写好了一万字甚至十万字的遗嘱,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遗漏了好多话。
镜头靠近肖尔克,他的眼睛努力地看着镜头。
“愿……愿…… ”
说完这个字,似乎有巨大的痛苦袭来,让肖尔克的脸部肌肉抽搐了起来,口水伴随着血肆意地流淌着。
颜九成的心揪着,揪得痛,一旁的顾觅清低声地掩面而泣,而颜九成则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以免镜头抖动。
这是肖尔克面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不能抖动。
“愿世界……和平。”
肖尔克的声音轻轻地,虚弱却清晰。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紧绷扭曲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
颜九成并没有停下手里的镜头,而是默默地拍摄着,只是镜头不可控制地微微抖动了下,他知道,肖尔克走了。
这个在战火中拿着照相机奋战的战地记者,就这么走了。
颜九成蹲在肖尔克的附近,而顾觅清则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肖尔克给她的头盔,愈发觉得伤心。
“这么大块砖头,这头盔也顶不了什么用。”颜九成伸出手摸了摸顾觅清的后背,试图安慰她。顾觅清却愈发伤心了,头扭到一边,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手指的缝隙中淌出。
头盔破败不堪,的确形同虚设。
可如果有那么一个给头盔的时间,或许就能躲开这块砖头。如果在路上的时候稍微快一点,或稍微慢一点,那么就一秒钟,也会躲开这块砖头。
“人躲不过子弹,正如春躲不过秋,不要拍啦。” 几乎每个记者站的人都跟肖尔克说过这句话。
战地记者怎么躲得过子弹?像肖尔克这么一个长期在战区最危险的地方拍摄的人,是早晚会死的。
肖尔克哈哈一笑,扭过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这片云彩之下的人们是那么地讨厌他,而他却为了这片云彩下的人付出了生命。
不知肖尔克看着这片美丽的天空看过多少次。
知道的是,今天是天空最后一次看到肖尔克。
“他还饿着。”顾觅清的声音充满了难过,声音伴随着眼泪断断续续的:“他还没有吃午餐,就这么空着肚子走了。”
采访的时候,哪有什么正常的一日三餐?
应该吃一顿的,吃饱了上路,路上不饿。
在战区是有MSF组织存在的,MSF则是无国界医生,不过在这个战区只有两名无国界医生,颜九成和顾觅清都守在他的身边,看着天空的太阳慢慢落下,等到四周都有些黑了,才看到两个医生匆匆赶来,随后宣布死亡。
因为他是记者,所以其他人是不能随便动遗体,必须有个流程,这个流程里没有颜九成和顾觅清,只有无国界医生和三方政府军派出的代表。
当三方政府军的代表们来到肖尔克的身边,知道他是被落下的砖头砸死的时候,似乎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是啊,这样总比在战争中被打死好,免受舆论的谴责。
“真是可怜啊。”
“哎……”
几个代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边说着,边走到一旁抽烟,随后没多久,不知他们说起了什么,纷纷笑了起来。
死亡太过常见了,早已令人麻木。
国际记者站的记者们陆陆续续赶到,站到了颜九成和顾觅清的旁边,纷纷落泪却无一人说话,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记者在战区死亡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日落之后,专门的送行人抬着担架过来了,按照流程,肖尔克将被抬上担架运送到离战区有一定距离的区域,那里有个简陋的火葬场,其他的事情都是政府跟政府之间沟通了。
地下礼堂的活动结束了,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
“这不是肖尔克吗?他在我手里买了不少信息,好多还没结账呢。”一个信息贩子皱着眉头。
“听那个几个政府军说,是被顶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看来啊,恶魔国家的人自有恶魔收。”
“哎,我觉得他还行吧,上次来采访的时候,还给了我小孩一块巧克力呢。”
“行什么行啊?就是一个卖故事的人,他们这群记者来来往往的,拍一拍,写一写,然后就走了。”
人们议论纷纷,并不会觉得倒在地上的肖尔克是个英雄,他还没有完成矿石黑幕的采访,他本就还不是个英雄。
哪怕他在这里采访了几年,这举动早已足够英雄。
人群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挤了过来,是格桑。
格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肖尔克,肖尔克的满头的血让人很难看清他的脸,于是格桑仔细看了脸后,又看向了肖尔克的手指头。
以前,当肖尔克和他的父母是好朋友的时候,抱起她逗她玩的时候,格桑的小手摸到过肖尔克右手一块凸起,那里有一个很明显的伤疤。
格桑揉了揉眼睛,一直盯着肖尔克的手,又看了看肖尔克的头。
突然,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地,充满了泪水,她难以置信地擦了眼泪,努力地再一次辨认。没错,这个人的手指头也有一块凸起,跟肖尔克叔叔一模一样,她想。
她太小了,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争,只知道每天都有死亡,只知道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地离去,她更不懂肖尔克为什么要来这里拍摄。只是在亲人们离开后,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说肖尔克的国家是恶魔的国家,肖尔克也是个坏人。
年幼的格桑将所有的恨都发泄到了肖尔克身上。
格桑恨的肖尔克死了。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接下来,该恨谁呢?格桑不知道。
肖尔克叔叔都死了,接下来,恨谁,那个人不会因为你恨他而伤害你呢?格桑也不知道。
几个人将肖尔克抬了起来,抬上了担架,要将他带走了。
突然,格桑冲出了封锁线,直接扑到肖尔克的身边,一旁的政府军转身离开一把就拎起格桑:“小鬼,这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
格桑不说话,只是流着泪,双腿在空中乱蹬,挥舞着手里的娃娃。
在被拎走的一瞬间,她将手里的娃娃丢到了肖尔克的担架,一句话都没有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是流着泪,眼里满是悲伤和绝望。
娃娃从担架上掉了下来,沾了肖尔克的血。
格桑再一次冲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娃娃,又再一次丢向了担架。
“小鬼,别闹!”几个政府军同时转过头冲着格桑吼了句,随后看向人群:“谁家的孩子!”
没有人回答,格桑家的大人都死了,自此,她孤苦一人,不再是谁家的孩子。
“格桑。”顾觅清走了过去,伸出手想抱起格桑,格桑却立刻躲开她的拥抱,并恶狠狠地蹬了她一眼,像一只仙人掌,浑身是刺。
依旧不说话,只是再一次捡起了地上的娃娃,朝着担架丢了过去,却没有丢准,打到了抬担架的人身上,落到了地上。
担架上的肖尔克被抬到了车上,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小格桑捡起地上的带血的娃娃,跟在车的后面疯狂地跑着,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响着,车却越来越远,她噗地一声摔倒了,顾觅清连忙跑过去再一次想抱起她,而格桑则又一次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后跑开,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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