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二百数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一名翰林站在殿上慷慨激昂地念着宣战诏书,“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
宣战诏书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的,满面倦容的光绪帝也坐在养心殿内,今天的御前会议很隆重,在京重要大臣都到了,一个个面色凝重,毕竟向十一国宣战不是一件小事。
战争不是大清愿意打的,在正式宣战之前,国联军已经攻占了大沽口炮台,据说天津也失陷了,现在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至于能打成什么模样,谁也不敢保证。
大清多少还是有点实力的,甲午战败之后,朝廷新练的武卫军装备了最新型的进口武器,人数足有十万之众,再加上各地勤王兵马,不说能把洋人打到海里去,至少能以战迫和。
朝廷在礼数上做的周全,向洋人宣战的同时,亦向驻外使节发电报,让他们向驻在国政府讲清楚宣战的来龙去脉,对于东交民巷的使团,太后再次下懿旨,一定要保证周全,不得有误。
但是除却使团之外的洋人就两说了,朝廷公开悬赏人头,洋人男丁的人头赏格是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这是针对义和团发布的赏格,鼓励他们多多杀敌。
朝廷又通电各省督抚,要求他们通盘筹划,联络一气,接济京师,共挽危局。
做完这些,朝廷似乎就把事儿做完了,具体该怎么打,谁来指挥调度,是端王还是庆亲王,还是荣禄,似乎没人关心。
养心殿内,大臣们都不发话,唯有端王说了几句壮胆的话,见太后意兴阑珊,也就住了嘴,片刻后御前会议便散了。
每个人都在打着小算盘,想借着这次战争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
端王无疑是奔着皇位去的,若不是洋人反对,他的儿子溥俊今年本该登基为新帝的,所以打洋人他最积极,挫败洋人之后,溥俊就能上位,而自己这个当爹的也不过四五十岁年纪,等太后走了,权倾朝野的不就是他端王了么。
最大的敌人是洋人,次之是荣禄这老小子,因为荣禄有个女儿被太后收做养女,指婚给了醇亲王,醇王和光绪是亲兄弟,光绪生不出孩子来,那么醇亲王将来生下儿子,就是溥俊最大的竞争对手。
所以端王一心想搞倒荣禄,又不能明着来,洋人就是能打的牌。
现在太后下旨让荣禄护送使团出京,那么破坏这次行动,把洋人全宰了,这个锅就是荣禄的,将来洋人算起账来,荣禄难辞其咎。
端王的这点心思,老奸巨猾的荣禄岂能不明白,巧了,他也想打这张牌,他准备让湖北练勇来出任务,半道上出了岔子,那是张之洞的责任,和自己无关,留下证据,还能指控到端王头上,一举两得。
大敌当前,朝廷重臣不想着如何御敌,只考虑借机打击政敌,这仗能赢才怪。
此时京津战场已经一团乱麻,武卫前军聂士成部早已和联军接上火,在天津打的不可开交,各地团民自行其是,想打谁就打谁,更加肆意妄为。
纳兰麾下金鳞军自成体系,他根本不指望能获得朝廷的任何支持,此前他就在湖北会馆安插了大批人手,对京城各处了如指掌,要想补充军火,就得劫武卫军的南苑大营。
武卫军分前后左右五军,前军驻天津,左军驻山海关内外,右军在山东,后军驻通州,军驻南苑,大营里有的是军火辎重,金鳞军不抢,也会有别人枪。
纳兰将部队一分为二,一部押送洋人,一部趁着傍晚夜色开往南苑,半路上悄悄换装,拿红布裹头,扮做义和团模样,嫁祸于人,无从查证,实乃妙计。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他们一家,端王麾下虎神营的官兵也缠上了红头巾,向南苑大营挺进,他们装备的是亨利马蒂尼的单发步枪,不如新式洋枪射速快,也想趁着水混给自己换装。
武卫军南苑大营建的是像模像样,偌大的校场,高耸的碉楼,营房内空空荡荡,主力都在京城当差,大营里只有留守人员。
突然卫兵发现拳民冲这边来了,急报上司,大营内没人敢做主,因为现在拳民属于友军,冲他们开枪,打死人算谁的。
临时飞报荣堂也来不及了,士兵们只能朝天开枪示警,拳民们不但不怕,还敞开对襟小褂,把胸膛拍的通红,高声喝骂,兔崽子们有种朝爷们这儿招呼。
武卫军本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哪见过这么豪横的主儿,顿时做鸟兽散,假扮拳民的虎神营官兵一拥而入,砸开军火库大门,只见满眼都是没拆封的木箱子,随便打开一个,作为缓冲物的刨花一涌而出,裹着油纸的金属件固定的很结实,伸手一摸,是滚圆的炮筒。
另一边有人拆开了装枪械的包装箱,一箱五支装的正宗德国毛瑟1898步枪,配皮质背带和刺刀,烤蓝瓦亮,胡桃木的枪托漂亮的不像话。
众人大喜,正要搬东西,外面一阵喧哗,他们以为武卫军杀回来了,可是冲出去一看,来的竟然也是义和团打扮的人马,双方一搭眼都愣了,紧跟着各自举枪,噼里啪啦开始驳火。
近距离内枪战,比的是射速和准头,训练有素的占上风,虎神营瞬间被放倒一地,他们的枪不行,打一发装一发,怎么能打得过五发装的快枪,他们想回仓库取出库存武器用吗,可是新枪上涂抹着厚厚的黄油,一时半会擦不干净,不堪使用,没办法,只能胡乱打完子弹,把枪一丢就跑,不能苛求他们,就算是淮军精锐打起仗来也不过如此。
金鳞军占领了军火库,发现三十门克虏伯大炮,全都在木箱还没开封,另有四十二门诺尔登菲尔德速射机关炮,一万支毛瑟枪,炮弹子弹堆积如山,不可计数。
这下是老鼠掉进米缸了,吃也吃不完,搬也搬不走。
正在永定门外马家堡火车站监督押运工作的纳兰接到报告后,紧急调派三千人去抢运物资,恐怕车马人手不够,允许士兵临时征用民间力量,说白了就是连人带骡马大车一起抢来用。
京师人口密集,再加上进京的义和团,最不愁的就是劳动力,金鳞军今天攻打东交民巷立了大功,名声已经传播开来,就连拳民都敬佩有加,不少人义务帮忙,人一多就乱,运输过程难免有物资散落,起码有上千支洋枪流落民间,纳兰也不以为意,拳民有枪是好事,起码遇到落单的洋人能干一票。
马家堡火车站是津芦铁路的终点,几年前朝廷修了一条从天津卫到卢沟桥的铁路,这二年终点先从卢沟桥改到丰台,又延伸到永定门外,谁掌握铁路,谁就掌握了机动性,纳兰决定占领这里作为据点。
东交民巷到永定门外火车站这段距离看起来很短,走起来却极其漫长,朝廷是发话要护送洋人出京,但义和团并不管那些,他们只记得一颗洋人脑袋的赏格,于是冲击护送队伍的情况时有发生,金鳞军不得不对拳民开枪,这就形成一幅吊诡的画面,一支军队为保护几个时辰前他们拼力进攻的敌人而向友军开火。
京师大乱套,在金鳞军这边讨不到便宜的拳民四处放火,焚烧店铺,不在使馆区范围内的西什库教堂外,枪炮声密集,喊杀声震天。
紫禁城内,太后站在储秀宫内,抬头看着半个火红的天幕,空气弥漫着焚烧东西的味道,隔得老远都能听见炮声隆隆。
“国联军还没进城呢。”老太后叹道。
此时由英法德俄奥日美意组成的国联军正在天津与聂士成的武卫前军鏖战,本来还有荷兰比利时西班牙三国在内,因为兵力不济就没加入,联军统帅是英国海军将西摩尔,早些日子就带着两千人马杀奔北京,在廊坊被清军拦截,死伤三百多人,不得不退回天津租界,继续与聂士成较劲。
武卫前军是前身是淮军的毅军,堪称清军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装备奥国造曼利夏快枪和德国毛瑟,以及连联军都没装备的马克沁机关枪,再加上此时的联军还是以不善陆战的水兵居多,所以清军略占上风。
聂士成是直隶提督,武卫前军总统,今年十有四,十七岁从军,打了一辈子仗,打过捻子,平过回乱,镇压过金丹教,支援过台湾,在朝鲜和日本人也交过手,但就是没打过今天这么窝囊的仗。
武卫前军驻天津芦台大营,守北洋门户,津芦铁路和沿途电报线杆亦归前军保护,义和拳兴起以来,多次破坏铁路线杆,军队不得不与之冲突,互有伤亡,仇隙渐深,偏偏朝廷偏袒拳民,经常拉偏架,以至于天津城的拳民屡次猎杀聂部士兵,聂士成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廊坊一战,聂部首功,但朝廷分不赏,将功劳尽皆归于拳民,这更让聂士成心塞。
如今天津大战,聂部在前冲锋陷阵,义和团则此处放火抢劫,聂士成不得不分兵镇压,杀义和团千人,两边仇恨达到峰值,拳民有人手眼通天,能上达天听,把诬告信送到端王那边,于是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下旨斥责,说聂士成旬日以来并无战绩,且闻该军溃散情形,实属不知振作。最后,将聂士成革职留任。
大敌当前,领军统帅却被诬陷,被革职,年过花甲的聂士成哪受过这种气,他自认只有一死才能自证清白。
聂士成戴上顶戴花翎,穿上御赐的黄马褂,仔细挂上鲨鱼皮鞘的佩刀,每次亲临前线他都要这样打扮,以激励士气,正要出发,手下来报,称有暴民攻打聂府。
聂军门的府邸就设在天津城内,家里妻儿老小一大堆,十岁老母尚在,聂士成自幼丧父,是个大孝子,听闻义和团居然趁自己打仗腹背偷袭,气血攻心,嗓子眼一阵腥甜,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太大意了,居然没料到义和团能干出如此无耻的一出,当即亲率卫队回府救人。
刚出军营,前面出现大批义和团,举枪便射,聂士成下令开枪,没想到部下竟有人临阵反水,枪杀同袍,一时间分不清敌我,只能仓促撤退,只听阵前有人大呼:“聂士成造反了!”
杀人诛心,义和团连自己的军队都渗透了,聂士成绝望又愤怒,咬紧牙关,抽出钢刀正要大呼杀敌,一枚子弹打来,黄马褂上鲜血四溅。
马弁们将聂士成护住后撤,义和团乘胜追击,枪声乱作一团,聂士成眼前朦胧,全是跳动的红包头……
忽然一阵阵有规律的枪声响起,这是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打出的排枪,在机关枪没有完全普及的时代,三段击依然是最有效的战术之一,然后就看到红包头在逐渐后退,直到完全消失。
难不成是洋人搭救了自己?聂士成不敢相信,这时友军打出旗号,马弁告诉他:“军门,是湖北练勇,进京勤王的人马。”
“是张香帅的兵。”聂士成松了一口气,怪不得打的颇有章法,
对面派人过来,一名千总带着两个军医,那千总自称姓刘,久仰聂军门大名。
“快去救人。”聂士成说。
“军门无须担心,骚扰府上的暴民已经被我军驱散,老夫人安然无恙,还托我给您带好呢。”刘姓千总说。
聂士成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接着湖北军医紧急给他当场手术,取出子弹,敷上金疮药,缠上绷带,没有麻药,用鸦片平替,这也是军惯常的做法,即便如此,所有人还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毕竟是年近七旬的老将,如此勇武,堪比关云长刮骨疗毒。
“刘千总,多谢了。”聂士成一抱拳,这世道,锦上添花的人多,雪送炭的人少,自己被朝廷贬斥,被暴民围攻,一腔愤懑委屈,对战局也颇为悲观,本来以他的沉稳,是不会对陌生人敞开心扉的,但今天就是想对这千总说说心里话。
“你说这仗还能打赢么?”聂士成问了一句,因为心情起伏,胸口的绷带又染了血。
刘千总说:“打不赢。”
聂士成一声叹息,看来这是共识。
刘千总又说:“打不赢也要打,败也能激励百姓,让子孙后代知耻后勇,今天我们不一定能打赢联军,但五十年后,我们一定能打赢联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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