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大学士最痛恨的是洋人,其次痛恨的是汉人,他书房里挂着一幅自己亲笔写的书法,表达了他的心声,上写“汉人亡,满人强,汉人疲,满人肥”,如此坦荡表露,倒也是条汉子。
大学士与载字辈三兄弟一同出了乾清门,拱手作别,自顾去了。乾清门是后宫的大门,前朝后寝,就在这里区分,军机处就是在乾清门一旁的围墙下盖的一个长条形状的屋子而已。
载勋载澜从乾清门侍卫处领取了暂存在这的武器,想到就要去天津执行钦差任务,杀许景澄等人,不由得就隐隐兴奋起来,手痒痒,想杀点什么练练手。
忽然载澜说:“洋人要求归政皇帝,这用心也太恶毒了吧。”
这话里有话啊,三兄弟交换一下眼神,彼此都有了点想法。
他们同属宗室的“大阿哥党”,政治目标是促成溥俊登基,这样年富力强的载漪就会在太后殡天之后成为大清太上皇,摄政王,实际上的统治者。
溥俊登基的最大障碍就是囚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载湉,这个废帝实在太过年轻,虚岁才三十,而太后都十了,谁能活得过谁不言而喻,而且洋人一直反对废黜光绪,皆因在洋人心目,皇帝代表进步,维新,开放市场,而载漪的儿子代表的则是守旧,闭关。所以载漪才这么激烈的想利用义和团驱逐洋人。
归根结底,载漪喜欢的不是那帮红包头的臭老爷们,而是皇权。
如果把光绪干掉,那么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没有其他候选人了,只能让溥俊继位,这多省事啊。
“不如……”载勋做了个切瓜的手势。
载漪看了看远处一群红包头,那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卫队士兵,故作义和团打扮,其实是虎神营的兵,红包头意味着政治正确,也意味着干什么都不用负责,所以才这样穿着。
国战期间,京城混乱,浑水才好摸鱼,端郡王经过短时间的思索,决定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了!
“走!”载漪一声令下,两位好兄弟急忙招呼卫队跟上。
紫禁城西隔壁就是西苑,光绪皇帝就住在西苑的瀛台上,直接上门把人弄死拉倒,对外就宣称得病暴毙,反正从戊戌变法失败起太后就一直对外宣扬光绪身体不好,这时候死也很正常。
这群人没走来时的路,引起了乾清门侍卫们的注意,这帮侍卫都是勋贵子弟,赏穿黄马褂的贵族精英,对于朝廷大事上心的很,发觉不对劲,当即就有人报告去了。
端王带人直冲西苑,守卫宫禁的护军根本不敢阻拦,这哥仨都是姓爱新觉罗的,又是亲王又是郡王的,还兼着禁卫军的官儿,九门提督,太后眼前的红人儿,谁敢拦,谁又有资格拦。
一群红包头横冲直撞,进了西苑直奔瀛台,瀛台是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只有北面有通道连接陆地,非常适合软禁人,自打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就一直关在这里,不到三十周岁的人,衰老的不成样子。
庚子年的夏季,似乎格外酷热,大清朝的光绪皇帝不像他的前任同治皇帝那样有着丰富的微服私访体验,不知道胡同里的蝉鸣,城门口的骆驼,四合院里每逢夏天搭的凉棚,丝瓜架子和水井里冰着的西瓜,他只记得颐和园昆明湖的荷叶,还有珍妃的笑容。
瀛台上有大小宫殿、楼台亭阁数十间,又有水面环绕,景色怡人,本该住的十分舒适,但此时的瀛台化身监狱,所有建筑的门座都用砖堵砌起来,只留一座宫殿给皇帝居住,四周空地上搭建四座木板房,供看守人员值班所用,通往陆地的桥头也驻扎了几十名护军,可谓警卫森严。
皇帝并非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这几个月来,大白天都能看到浓烟冲天,枪炮声不绝于耳,有时候焚烧房屋形成的灰烬会飘到大内,落在院子里,竟有一种亡国气象。
朝廷向列强开战,属于自寻死路,但皇帝心亦有一丝异动,这是太后的厄运,说不定是自己的机会。
桥头一阵喧哗,护军们试图阻拦端郡王带人上岛,被载澜一脚踹翻:“反了天了,连爱新觉罗家的人也敢拦么,你究竟几个脑袋?”
护军都是旗人,在宗室面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让开一条路来,端王带着众人上了瀛台,大呼载湉的名字,太监们慌了,迎上来伺候,端王这是唱的哪一出,即便是废帝,也不是王爷能随便处置的,不得请太后的懿旨么。
“起开。”载澜又是一脚踹过去,小太监屁滚尿流。
载湉出现了,清瘦的男子,身穿玉白色长衫,眉宇间一丝晦气,哪有半分皇帝的气派。
端王有些胆怯,但很快就勇敢起来,杀了载湉,溥俊就是皇帝了,这时候不需要废话,直接干就完了。
“尔等找朕何事?”光绪强做镇定,其实已经猜到这些叔伯兄弟的企图。
“得罪了。”载勋和载澜相对点点头,拿出一幅白绫,一个抓住光绪,一个将白绫绕在他脖子上,打算将其绞死。
光绪没有反抗,被软禁的岁月里,他度日如年,早将每种可能性都考虑在内,太后帮自己立储,他是知道的,生在帝王家,这些伎俩无师自通。
“载漪,你也太急了些。”光绪叹了口气。
两兄弟正要合力绞杀废帝,大队人马赶到了,是紫禁城那边派来的大内侍卫们,端王麾下迟疑了一下,放弃了较劲的想法,这儿毕竟是紫禁城隔壁,驻扎着几千个护军,他们这些人翻不出水花。
“奴才崔玉贵给端王,庄亲王,辅国公请安了。”一个四十来岁圆滚滚面孔的太监客客气气打千说道,然后脸色一变:“太后口谕。”
载漪载勋载澜三兄弟一起打千:“奴才在。”
“老佛爷说,谁都不许调皮。”
这几个字就是太后的口谕,既显出亲切的态度,又明确制止了他们的行为。
载勋载澜急忙松开白绫,没事人一样掸着身上不存在灰尘,若无其事道:“看这云彩,明儿要闹天儿啊。”
光绪皇帝什么都没说,仿佛这场虚惊和自己无关。
崔玉贵是宫里的二总管,地位仅次于李莲英,端王也得给他面子,今天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载漪摘下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塞在崔玉贵手里:“一点意思,二总管拿去喝茶。”
“奴才谢王爷赏。”崔玉贵不卑不亢接了玉佩,带着大内侍卫监视着端王等人离开西苑,再回储秀宫报告太后,将端王给的小礼物也一并上缴,以示忠心。
慈禧很是不悦,皇位算什么,自己说给谁就给谁,全凭一句话,但哀家能给,你不能自己取啊。
对小崔的这点忠心,太后还是蛮欣慰的,说句你留着玩吧,又将玉佩赐给他。
载勋和载澜感觉闯了个大祸,回去之后就麻溜的收拾行李,带兵杀奔天津,着急忙慌的想立功,将功补过,挽回在太后心的调皮印象。
这支队伍可了不得,东拼西凑,滥竽充数,驴粪蛋子外面光,单看排场那是不得了,盔明甲亮,头盔上红缨老高,比戏台上的楚霸王还威风。
大清的军制正处于新旧交替之,武卫军是新式军队,穿的是西结合的短打军服,用的是洋枪,请的是欧洲教官,练的是列强的兵法。而旧式的军队仍未淘汰,依然带着红缨帽,穿着号坎,扛着鸟枪,载勋是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掌握京畿重兵,听着很厉害,其实手下统辖的军队属于二线治安部队性质,管管地痞流氓就是业务上限了,让他们和洋人开兵见仗,实属困难。
载勋知道自己这些兵将的成色,所以挑选了三千义和团随军出征,南下天津,一路上敲锣打鼓,旗盔甲旗帜与托塔天王孙悟空红孩儿扮相的下凡神仙一起出现,比马戏班还热闹,沿途百姓看了个眼饱。
……
天津,紫竹林小楼,谈判还在继续,大清执意与列强单独媾和,现在轮到的是美国人,美国公使爱德华.康格略有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谈判对象。
一个是顶戴花翎、一丝不苟的清国外交官许景澄,这是老相识了,另一个人却穿着白色的亚麻西装,梳着超前于时代的发型,白皮鞋一尘不染,衣襟上挂着白金表链,看起来像一个沐浴着欧洲明长大的新加坡人。
但这个人却是大清的副将,这些天来将联军打的灰头土脸的清国军人,这份违和感强烈到康格公使有一种时光穿越的错觉。
大的还在后面,刘副将抛开许景澄,在公使面前侃侃而谈,从华盛顿总统讲起,说到林肯这一轱辘的时候,还即兴背诵了林肯总统在葛斯底堡的演讲全,甚至还从伦敦音切换成美东口音,虽然演讲全也不怎么长,但足以让康格震撼,整个清国,能演出这一幕幺蛾子的恐怕仅此一人。
表演还在进行,刘副将又提到了美西战争,以及美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表示强烈赞同,列强应该尊重清国主权,清国也已经开放市场,但列强之间互相开放才是王道。
列强之,美国是在华利益最少的,也是海外殖民地最少的,最近忙着和西班牙打仗,刚把菲律宾囫囵吞下,还没消化完呢,一时半会顾不上撕咬国这块大肥肉,但又看不得别人占尽先机,所以提出门户开放政策。
一番云山雾罩之后,刘副将成功的让康格公使对自己产生了亲近感,这才进入正题,对美谈判的条款他已经列好,连许景澄都没给看过,现在拿出来,康格震惊,许景澄也目瞪口呆。
第一条与英国类似,清国赔偿美国人在此次事件的人员财产损失。第二条,清国与美国签订终战协议后,会在两年内选派五百名幼童赴美留学,在十年内增派一万名留学生,费用美分摊,允许美国资本在华开设学校、医院、孤儿院等公益场所。第三第四与英国相同,都是政治上的条件。
许景澄心说这是赔款啊,还是薅羊毛呢,派学生去留学,还让人家分担费用,你咋不直接蹬鼻子上脸呢。
但康格公使却没拍案而起,而是翻来覆去的研读,若有所思。
刘骁对美帝的心思拿捏到位,美国是列强后发者,政治制度比君主立宪更为进步,政客更加具备深谋远虑,如今英法日俄德在华基本上划分好了势力范围,美国很难再分一杯羹,所以只能从人心入手,早在三十年前,留美幼童计划就开始了,只是执行了几期之后夭折而已,试想一下,培养出一代亲美的精英,将来美国在华利益就不需要再动刀兵,直接勾兑就完事了,这才是上上策。
开医院学校也是同样道理,一步步的深入人心,用温柔的力量让敌人屈服,比用刺刀来的更彻底。
历史上美国人就是这么做的,将庚子赔款用于兴办学校医院,列强除了日本,其他国家基本上也都效仿了美国人的做法,以至于十九年后五四时期,革命青年甚至跑到美国使馆前请求主持公道,一个列强,居然成了正义的化身,这效果可见一斑。
爱德华.康格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白西装的小子,觉得他就是清国亲美势力的代表,值得培养。
“我全盘接受。”康格公使伸出手来,爽快的连刘骁都觉得诧异。
公使先和刘副将握手,再向许景澄抱拳,仿佛许景澄才是个翻译官,而刘骁是谈判的正使。
这次谈判顺利到出乎想象,英美已经搞定,对付德国人,只要大力进口他们的工业产品就好,法国人嘛,借他们的钱修铁路办工厂,支付高额利息,就能让高利贷帝国主义者满足。
俄日就不谈了,直接打吧,这两家没什么优质的产品,也没什么好的化制度可以学习,对大清领土极度贪婪,除了打没别的招。
什么荷兰比利时西班牙意大利奥匈帝国,就没有第二条可言,赔点钱拉倒。
康格公使回去了,刘骁大汗淋漓,北方的夏天,穿三件套亚麻西装也是一种折磨,正常来说,大老爷们这会儿已经赤膊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吃西瓜才是,除了热,他的精神也高度紧绷,突击练习英语,背诵葛斯底堡演讲,将诸多历史典故记在心,都花了不少精力,好在这些用功没白费。
许景澄佩服的五体投地,大清有福了,办洋务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两人离开紫竹林,返回总督衙门,到仪门处发觉不对劲,门口站了许多陌生兵马,大夏天穿着过时的布面铠甲,这是要唱大戏么。
“第二波钦差到了。”许景澄说。
刘骁带着卫队要进门,被一个倨傲的军官拦住,说你可以进,卫队不能进。
“行吧。”刘骁回头示意卫队在门口等待。
卫队长王力上前一步:“大人!”
“放心。”刘骁拍拍他的肩膀,“见机行事,反客为主。”
说罢进了仪门,与许景澄走到大堂前,就看到两个服色显赫的人站着,一个人官袍胸前团着正龙,两肩行龙,另一个胸前补服绣着四爪正蟒。
服五爪正龙加行龙的,这是个亲王啊。
四爪正蟒补服的也是个镇国公辅国公级别的。
正常来说汉臣是达不到这个层级的,就算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那么大功劳也就是个一等侯,李鸿章做半辈子裱糊匠,也就是一等伯,而爱新觉罗家族的人,生下来就是王爵的命,最次也是公爵,坐着啥也不干就能不停地进爵,比如眼前这个穿龙袍的,十岁就是辅国公,二十一岁就继承了庄亲王的位子。
此时此刻,许景澄和刘骁所想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许景澄暗想坏了,太后派了两个宗室来天津,这不像是来封赏,倒像是来问罪的,人老了就昏聩,好不容易谈下来的条件,恐怕要毁在这两个脑残王公手里了。
刘骁却在想这帝制真不是啥好东西,汉臣戎马一生,呕心沥血,也混不上公侯,混不到三眼花翎,凭啥你们生下来就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像英国王室那样做个吉祥物也就罢了,非要跳出来找事,就别怪自取灭亡。
“见了王爷和公爷,还不跪下!”旁边有人喝道。
“跪下!”一群人在吼。
许景澄膝盖一软,扑通跪倒。
刘骁眼角瞥见两侧班房内有刀光闪现,显然是埋伏了刀斧手,而荣禄等人也没露面,这两位来者不善啊。
“老子上跪天,下跪地,间跪父母师长,你算老几?”刘骁当面嘲讽。
载澜大怒:“左右,给我叉出去,斩!”
说时迟那时快,刘骁白西装一撩,两把驳壳枪在手,一手逼退冲上来的官兵,一手冲载澜头顶开了一枪,双眼花翎落地。
门外的卫队听到枪声,蜂拥而入,清军妄图阻拦,被枪托刺刀砸倒。
顷刻之间,大堂前的院落内,双方剑拔弩张,枪口相对。
载勋万万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本以为带兵前来,再加上钦差的名头,轻而易举就能把人拿下,胡乱找个理由杀了再说,没想到现场失控,局面危急。
还好现在势均力敌,报信的人已经出去了,等援兵一到,里外夹击,还是能拿下这些反贼。
许景澄在苦劝:“刘副将,这是庄亲王啊。”
刘骁不理他,对王力说:“小心走火哦。”
他的卫队只有二十七个人,个个配着双枪,或冲锋枪,或马枪,再配一把驳壳枪,人数虽少,火力猛烈。
反观京里来的这帮人,向来抵制洋货,嘴上说的响,身体却很诚实,手里端的也是毛瑟、曼利夏这些洋枪,而且人数众多,真打起来,两败俱伤是一定的。
所以就得先下手为强,王力会意,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扣动了波波沙的扳机,七十一发弹鼓内供弹的冲锋枪打的如同暴雨瓢泼,其他卫士瞬间响应,一时间子弹壳飞舞如瀑布,衙门口全是枪声。
几秒钟过后,载勋带来的卫队全灭,连枪栓都没拉开。
这也不怪他们,这个年代的节奏就是这样,即便两下对峙,也往往和平解决,越是看着危险,越打不起来,等会儿荣禄来了,两边一劝,烂肉面一吃,说不定不打不相识,还成了朋友哩。
这些京城子弟老黄历的想法没实现,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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