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礼磕得很用力, 几下后,额头就已红肿起来。边上的余梅花先是冷眼旁观,想到什么, 也紧跟着求饶。
柳纭娘居高临下看着, 眼毫无怜惜之意。
“这是知道错了?”
“养了一场, 肯定是有感情的, 哪里就舍得送他去死?”
“这时候知错, 未免太晚。”
“无论何时懂事, 都不晚!”
……
听着众人议论,柳纭娘终于出声:“你们俩这般磕头求饶,兴许感动了你们自己。依我看, 你们并不是真知错, 只是单纯的希望我原谅你们, 也是想让大人看在你们知错的份上从轻发落。”
她转身, 冲着上首的大人跪了下去:“大人,这两人不孝不悌, 若知道悔改。被我赶出去之后就该审视自身,然后求得我的原谅。然而,他们却又对杜鹃下毒,丝毫不觉自己有错。求大人从重发落。”
这和孟成礼夫妻俩的初衷不符。
二人磕头的动作一顿, 却又很快恢复, 比刚才更加用力。
关于廖小草毒的事牵扯了许多人,这里面还有柳纭娘提及的孟家老两口被人算计才抱养孩子的内情。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也有好多人证不在。
比如杜苗苗。
大人没有多纠结,直接押后再审。
离开公堂时,孟成礼夫妻俩和杜鹃被送入大牢,玉心奄奄一息, 也被拖入了大牢之。
姚家夫妻俩率先离开,从头到尾没有看柳纭娘一眼。
柳纭娘出了公堂不久,就被人拦住。
站在面前的正是一身月白的李云生,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下毒的事我已经加倍补偿,你也答应过我到公堂上告我。说话不算话……”
柳纭娘振振有词:“我确实没有告你啊,我告的是杜家姐妹让我公公婆婆收留孩子的事!”
李云生:“……”
他沉声道:“我不许你把这事翻出来。”
“我容不得孟家几代人被人算计。”柳纭娘拒绝道:“反正我已经接受了你的赔偿,回头大人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让你入罪。”
李云生噎住。还想要再说,那女人已经上了马车离开。
柳纭娘还是住在衙门对面的酒楼里,等着大人去镇上接人的这段日子,她也没有闲着。跑去城外了寻了十多个小乞丐做养子女。为此,还令开了两间房,男女各一间。
这些孩子在城外颠沛流离许久,被柳纭娘接过来之后,换上干净的衣衫,身上的冻疮和陈年旧疾也请了大夫诊治。
众人面上感恩戴德,心底满心戒备,大的护着小的,不太愿意交心的样子。
为首的孩子孟成元,今年已经十一岁,见过“世面”最多,一直都挺乖巧。
“娘,您住在镇上,家里还有什么人?”问出这话后,他有些忐忑:“我怕见了人失礼……”
“没有人。”柳纭娘看穿了他的想法,说到底,这些孩子在外讨生活,根本就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好,怕她收留他们是别有用心。
孟成元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好。我会带好弟弟妹妹们,您放心。”
听这话,柳纭娘就知道,他不信自己所言。
也是,当下的人到了廖小草这个年纪,还是孑然一身,大概只有她一人是如此。
孟成元大概以为养母不愿意说实话,很快就会想法子将他们打发走。
又等了两日,重新开审,柳纭娘一大早就到了。这一回,她带上了几个大点的孩子,让他们站在外面旁观。
孟成元看到衙门,心里就先虚了三分。谁都知道内城繁华,客栈酒楼众多,善心的夫人也多,他们悄悄进来,可没少被衙差驱逐。
今日的公堂上要热闹得多,杜苗苗夫妻和余家人,还有杜家人都被请了过来。姚老爷上一次是旁观,今日也被请到了堂下。
看来,大人这事一定要把当年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值得一提的是,玉心不在。大人升堂过后,一脸严肃道:“玉心得了风寒,又自觉对不起主子。已经自尽!”
柳纭娘心里微沉。
大人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姚家夫妻。
“姚青,将当年你到镇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
姚老爷语气不疾不徐,缓缓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其实,我都快忘了那件事。”他叹息一声:“那段日子和家里吵架,心情不好,想出门转悠,又怕被家寻到。刚好认识了一个从镇上来的人,便去了那里。刚安顿下来,就认识了杜鹃。”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角落已经不成人形的杜鹃:“我和她谈了一段情,后来爹娘找到了我,逼迫我回家。以她的身份,家肯定不愿接纳。再有,杜鹃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若是到府做一个丫鬟,怕也不能习惯姚府的规矩。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放她自由最好。”
说这些话时,杜鹃一直盯着他,仔细打量他浑身上下。
当年的清俊公子如今变成了微胖的年富商,再不见那时的灵气。她不止一次的想过他回来接她的情形,不说大红花轿,哪怕只是粉轿,她也心满意足。
但是,等了许久,等到腹孩子呱呱坠地,也始终没有消息。
上一回姚夫人在镇上说他离开时留下了大笔银子,她还不信,以为那只是她帮着夫君挽救名声的托词。可今日,他自己也这么说……杜鹃眼神落在了旁边跪着的姐姐身上。
杜苗苗盯着面前的青砖缝看得入神。
姚老爷继续道:“我家不缺银钱,既是占了姑娘的便宜,又不把人接回府,便得安顿好她的下半生,才不枉她的一番情意。因此,离开之际,我给了她姐姐,也就是我二人的媒人一百两银票。”
“小镇贫瘠,她有了这些,自己买铺子收租或是当做私财嫁人,都有了退路,不至于被人欺辱。我不知道有孩子,也不知道她……这么惨。更不知道孩子被人利用的事。”
从姚老爷的立场看,他抛弃了伺候过自己的姑娘确实不对,可留下那么多银子也算有情有义。杜鹃的悲惨,不能怪他。
杜苗苗听着这些,袖子里的手颤抖不止。
“我……”
哆嗦了半天,勉强镇定下来,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词:“当年姚公子离开,我妹妹放不下,一直茶饭不思。我不敢说他不再回来的事,便瞒了下来。”
杜鹃眼满是怒气,却口不能言,只能恶狠狠瞪着她,眼神里满是戾气,更不能将她瞪出几个窟窿。
她说不了话,边上的杜母听到这番话,气得半死:“既然你知道人家不回,在你妹妹有孕之后,你为何不找药给她喝?”
杜苗苗低下头:“我劝了的。”
知女莫若母,杜母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怒斥:“你只劝她不要孩子,却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若是知道负心汉再不回头,心没了期待,又如何会生下祸头子?”
孟成礼一连害了几家人,可不就是祸头子么。
杜苗苗张了张口。
杜母冷声道:“你就是想昧下银子!”
简直一针见血。
杜苗苗羞得脸颊通红,哪怕真是如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下意识否认:“不是的,我怕她知道自己被抛弃后寻死,又怎么敢把银票拿出来?”
“后来那些年呢!”杜母真的是越想越气,二女儿家小女儿去镇上的缘由她是知道的,说是为了给小女儿选一门好亲,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银子!
那可是足足一百两银票。
就算小女儿没有进门,也足够她花用一生,还能分一些给娘家。
结果呢,杜苗苗可倒好,自己把那些银子收了,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杜母这些年来都认为是富家公子不要脸,自己女儿倒霉!
杜父狠狠瞪着二女儿,磕头道:“大人,一切皆因杜苗苗而起,请大人按律处置。”
杜苗苗被吓着了:“我一开始真的是不敢说,后来是不能说,不是有意昧下银子的!”
柳纭娘满脸嘲讽:“可这银子你到今日都没拿出来,我还记得,当初孟成礼夫妻俩给我下毒的事情闹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杜鹃指使后,他们三人如丧家之犬一般无人收留,当时跑来找你,想问你拿五十两银离开镇上。你若是不想昧下银子,为何要拒绝?”
孟成礼满脸愤恨,在他看来,如果不是杜苗苗隐瞒,杜鹃拿到那么多银子,也不会把他送走,他也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对!你若是给了,我又怎会为了银子做错事?”他脸上的恨意毫不掩饰:“我和我娘的悲剧,都是你一手造成。你一副无辜模样做给谁看?”
语罢,他朝着姚老爷磕了一个头:“父亲,儿子知错。但这个女人害了我们母子,不能轻饶了她!”他仿佛看不见姚老爷黑下来的脸色一般,继续道:“当年我娘将我送养,应该也是她一手谋划,若我不去孟家,也不会跪在这里。”
于姚老爷来说,一个从出生就没有看到过的孩子,如今以十恶不赦的罪人姿态跪到公堂上,他能有什么感情?别说认亲,他甚至还巴不得这不是自己血脉,简直就是耻辱!
“当年我走的时候,你娘还没有身孕。你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也只有她知道。你别乱喊。”
孟成礼:“……”亲爹不认他!
说到抱养孩子,孟家这些年丝毫口风都没漏,连廖小草都不知道,知情人也就那几人。
这又是十几年前的事,除了杜苗苗之外,愣是没有人知道当初的内情。
“就是妹妹孩子落地,姚老爷肯定不要,我看到镇上的孟家没有孩子,那孟青康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便托人问了一问。刚好孟家愿意,只是说不能认亲,我就将孩子送了过去。”杜苗苗指天发誓:“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这话众人都不太信。
她对一百两银子绝口不提,一瞒就是近二十年,本身就是个满口谎言的人。
柳纭娘出声:“你主动问的?”
“是!”杜苗苗坦然答。
大人皱了皱眉,问:“当年你托的谁?”
“就镇上的周大娘,她是个热心人。”杜苗苗低下头:“她今年已七十,躺在床上两年了,大人可以去问。”
大人看了一眼衙差,立刻有人出去了。
“当初我们说好了的,孩子送出去后,我们绝对不会相认。”杜苗苗说到这里,看向了边上满脸是泪的杜鹃:“我不知道她怎么又找上了门。成礼在孟家过得很好……”
“不好!”孟成礼打断她:“至少我没有一百两银子花!”
杜苗苗沉默下来:“我真的是左右为难,不是有意欺瞒。”
谁信?
到了此刻,她都还没有拿银子出来的意思。
大人也厌烦她屡次强调此事,当即伸出了手:“既然你没打算白占银子,那银子应该还在,给我瞧瞧。”
姚老爷急忙出声:“当年我给的是银票,得到城里才能兑开。你若没有贪墨之意,银票应该还在。”
杜苗苗:“……”
她心里在银票丢了和周转不开借用两者之间盘算了一下,道:“我家做生意借用了一点,不过,已经补了回去。”说着,看向身侧男人:“你赶紧拿出来。”
不说公堂上的众人,就是外面围观的百姓也颇觉得无语。
这是她妹妹用贞洁换来的银子,说难听点,那就是如清倌人一般被人养了一段日子,名声尽毁。几乎被毁了一生,她可倒好,还拿来给了自己男人。
要说他们没有私心,谁信?
杜鹃的泪水一直不停的流,她狠狠瞪着杜苗苗,突然扑了过去,狠狠咬上她的喉咙。
杜苗苗尖叫不止,边上的衙差上前去拉,杜鹃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得很紧,好不容易分开二人,杜苗苗脖子上都少了一大块肉,鲜血淋漓,格外骇人。
众人都有些被吓着,杜苗苗更是尖叫着要请大夫。
大夫已经被请来,正是李云生,从到了公堂上起,他就满脸寒霜,一退再退,恨不能推到外头去。
大人吩咐:“你过来瞧瞧。”
李云生木着一张脸上前:“皮外伤。”
杜苗苗哆嗦着问:“会不会留疤?”
“肉都少了一块,你说呢?”李云生也有些迁怒,要不是杜苗苗找的人不靠谱,他哪儿会被请到这里来?
杜苗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接下来,大人又问及孟成礼何时母子相认,还有当初杜鹃上门让余梅花下毒时的情形。
发生了太多的事,余梅花脑如浆糊一般。早在之前被关在大牢时,她就被那样的情形吓得睡不着觉。后来看守和衙差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如果坦白承认,大人会酌情从轻发落。若是胡搅蛮缠,还会罪加一等。
杜鹃毒的事她已然脱不了身,给余梅花下毒这件事情李云生知情,连杜苗苗都知道,这么多人证,她已经认命。
当下再不隐瞒:“孟家母子搬到村里时,所有人都知道我夫君是抱养而来,都说他没有亲人。后来有一次我去镇上给他买药……他一年里,几乎每个月都要喝点药,那一次去镇上,碰到了我的三伯母,就是杜鹃。她问及成礼的病情,当时我以为就是普通邻居好奇,随口敷衍了几句。她却不依不饶,愣是追根究底,还说成礼吃用是不是不好……”她看向了杜鹃:“一个外人,非要纠结这些事,我当时觉得怪异。但也没有多想,又过了两日,成礼稍微好转,能下床了,却跑去了外头。当时我出去找人,看到两人站在一起说话,杜鹃还在抹泪,我就有所猜测。”
“再后来,就是杜鹃找上门让我下毒。她说,我婆婆和娘家不亲,婆家这边也没有亲近的亲戚。如果死了,不会有人追究她的死因。我从小被家里苛待,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当时就动了心。但一个外人跑了说这种话,我自然是不信的。然后,她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还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成礼。”
杜鹃默默流泪,她心头后悔得无以复加。
药是余梅花拿的,也是她熬的,夫妻俩故意灌醉了廖小草,将药冲了水放在了她手边。
“药是婆婆自己喝的,不是我们灌的。”
柳纭娘气笑了:“我要是没醉,会拿苦药当水喝?再说,我怎么可能想到就三人的家里还会有害人的玩意儿?”
毒害婆婆的事罪证确凿,余梅花和孟成礼两人如何辩解都不能脱罪。
其也问到了李云生。
他一脸生无可恋,道:“我没想毒死人,让他们少喂一点,可他们不听!”他几乎是指天发誓,就怕大人不信:“我是为了传出自己的神医名头,怎么可能把人往死里害嘛,当时我怕他们洒了药,所以多配了一些,结果……”他拿出了契书:“对于此事,我已经加倍赔偿。廖小草都原谅我了的。”
大人拿着契书,斟酌许久,退堂。
这事情恶劣,很快传得满城风雨。姚家丢了大脸,姚夫人这一次同样全身而退。玉心已死,没有人指认她。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在笑话姚家夫妻的“情深”时,有人将姚夫人告上公堂。
姚老爷在几年前酒醉后拉了一个弹琴的清倌人上床,将人欺辱之后,保证说会上门提亲,纳她为妾。没能等到粉轿,却等来了姚夫人,她当时给了二百两银。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受此羞辱,转头就上了吊。
当年她又多加了一笔银子,让那个姑娘的家人瞒下此事。
老妇人哭得厉害:“家道落之前,我女儿当年也是大家闺秀。要不是为了供养弟弟读书,她也不会去弹琴。可恨姚家不止羞辱人,甚至还找将我儿子从书院赶了回来。”
姚家夫妻被抓入大牢,至此,上门告状的人更多。众人这才知道,夫妻情深的姚老爷私底下睡了好几个姑娘,而姚夫人用银子打发了她们,其有俩都受不了屈辱。
自尽而亡。姚夫人被休,姚老爷被逐出族谱,彻底没了退路。两人都被判刑十多年。
孟成礼做的那些事太过恶劣,即刻问斩,余梅花也一样,二人倒是做到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杜鹃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彻底断了气。
其杜苗苗算计妹妹,昧下其银子,害其苦等无望。后来又牵线让余梅花给婆婆下毒……桩桩件件罪名加起来,判监三十年。
她今年都四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尤其还是在大牢。她再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罪名。杨老爷得知她的罪名后,言家容不下这么恶毒的妇人,当机就要写休书与其撇清关系。
杜苗苗傻了眼。
她还没咒骂,大人又来了,言当年的是杨老爷知情,并未阻拦妻子不说,这些年还帮其隐瞒。同样也有罪。
杜苗苗听说后,顿时哈哈大笑,杨老爷气不过,觉得自己都是被妻子拖累,扑上去就要打。
两人恨毒了对方,瞬间纠缠在一起。
*
回家的路上,余家人和杜家人都挺失落的,奔波了这一场,什么好处都没得,反而落了一个不会养孩子的名声。
好在衙门包接送,否则,光是车资就要花不少银子。不过,因为有衙差,说话不太方便。余婆子想要骂人都不能,整日黑着一张脸。
比起他们的沉默,后面两架马车气氛就不同了。
柳纭娘身边围着四个姑娘,正是她收养的女儿。后面的马车里,挤着几兄弟。之前他们还担忧养母别有用心,到了公堂上旁观一场后,关于养母身上的所有事都已清楚,再不担忧自己会被人利用。
还有,村镇上几乎没有秘密,没有人能草菅人命。因此,所有人都挺庆幸。
余婆子听着身后叽叽喳喳,忍不住嘀咕:“这会儿高兴,回头养不起的时候怕是要被人笑死。”
“娘,你少说两句。”
开口的是余老三,他整个人低落得很,一会儿觉得杜鹃是被人所害,一会儿又觉得是她守不住本心。孩子既然送走,说好了不再见面,都不该私底下去找。更何况,她还为了银子让孟成礼害人!
他只要想到杜鹃害人,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
回到镇上,柳纭娘将隔壁的院子买下,请人修整了一番,把孩子们安顿下来。她又花银子请了夫子教导他们读书。
书房有两间,男女分开。
不只是兄妹几人,村镇上所有的孩子交一部分束脩,都可以进来读书。
安顿好了孩子,柳纭娘自己也没闲着,开始学做生意。铺子还开到了城里。
忙了大半个月,又添了两间铺子,回到家里时孟成元带着弟弟妹妹迎上前,挨个背书。
这不是柳纭娘要求,而是他们自愿。吃过苦的孩子,很珍惜如今安宁的日子。
做生意还好,坐马车比较累人,柳纭娘翌日起晚了。
几个孩子已经去了隔壁,她刚起身,帮着做饭的大娘就进门,低声道:“外头有人找您,好像是廖家人。”
来的确实是廖家人,廖小草的兄弟姐妹都到了,拢共五人,坐下后先是寒暄了几句。廖大哥试探着道:“最近村里挺忙,我恍惚听说,你从县城里带回来了许多孩子?”
“是,我收养的,以后就是孟家孩子。”柳纭娘坦然道:“之前人丁单薄,就得孟成礼一个,结果养成了那样,心血和银钱都白费了。我这把年纪,万一再被背叛,可没有精力再来一回。孟家无后,对不起我公公婆婆。所以我就多养了些。那么多的孩子,不可能都没良心。”
廖大哥:“……”好像挺有道理。
他一脸不赞同:“你也没有多少银子,就算要养,也不应该养太多。还有,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家又不是没有多余的孩子。有点血缘,总比外人要靠得住些。”
廖二哥接话:“你二嫂生了四个孩子,你要是喜欢,我都送来给你做伴。”
“二哥开玩笑。”出声的是廖小蔷,她还是那副虚弱的模样:“五妹,你如今没有亲人,别与我们生份,本就是亲生兄妹,就跟互相扶持。我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岁,最是活泼可爱,你肯定喜欢。”
廖四哥也说自家的孩子不错:“之前在村里,自己就跟着长辈认识了几个字,读书很有天分。你把他接来,等他科举入仕,说不准还能做老封君。到时候,我也沾沾你的光。”
隔壁读书声朗朗,柳纭娘听着面前众人叽叽喳喳,忽然就笑了:“听你们这番话,我就觉得那些年和你们尽量减少来往是对的。”
廖小草和娘家来往不多,廖家人也没有这么热情主动上门,应该是因为孟家越来越落魄。且孟成礼是个病秧子,常年都要喝药,那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银子都不够造。
走得近了,搞不好廖家还要贴补。
因此,两边都嫌弃对方,所以才有了柳纭娘来时的情形。廖小草躺在床上都要病死了,也不见廖家人出面拉她一把。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廖大哥皱眉:“五妹,你忘了我当初去城里帮你请大夫的事了?”
“没忘。”柳纭娘似笑非笑:“我也没有忘记,那时候我给了你们一两银子。我有求于人,你们拿银子办事,已然两清。”
听到这话,廖大哥不客气道:“没良心,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春耕那么忙,我才不会跑去城里。”
“我又没有强迫你。”柳纭娘嘲讽道:“你若是不愿意,可以拒绝。我有那些银子,无论请谁,人家都愿意跑一趟。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我照顾你而已,还当我离了你们就不行?”
“你要记住,不是我欠了你们的情分,而是你们欠了我。”她眼神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当初我嫁入孟家,你们才有了银子说亲。还有五弟,你也得了我的好,孟家的聘礼也帮你造了新房,若不是如此,等着爹娘赚银子给你娶妻,你怕是要打光棍。”
这些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兄弟几人都觉得脸上发烧。
他们今日来此,确实是听说了廖小草收留了一大堆孩子,还让她他们读书的消息。村里想要供养一个孩子读书难如登天,这么好的事情,不留给自家人,反而把银子花在一群外人身上……廖家兄弟几人碰头一商量,立刻就找上了门。
就算廖小草不肯收,也要把孩子塞给夫子。
识得几个字,以后在村里和族里也能说上几句话。别的不说,逢年过节写对联,收到的蛋和肉就不是小数。
柳纭娘看出来了他们的想法,直言道:“我并没有拒绝村里的孩子来上课,你们若想要送,跟他们一样送上两斤面,孩子就能进。”
“当初我让你们帮我请大夫,你们都问我要银子。所以,想占我便宜,趁早收了心思。”
兄弟几人闻言,心里后悔得无以复加。那一两银子,他们几人根本就没有分到多少,早知道廖小草在意这个,当初就不收了!
几人见柳纭娘愈发不耐烦,怕她真的着恼不肯收自家孩子,纷纷告辞离去。
来的时候,他们都想把孩子送给廖小草,再不济也要塞给夫子,可说了半天,还是和村里的孩子一样要两斤面,那就不能送所有的孩子来了,到底送哪个不送哪个,还得回去商量。
廖小蔷留在了最后,她面色苍白,苦笑着道:“妹妹,我和几个哥哥不同。他们能当家做主,说送孩子来,没有人能阻止。甚至家里人还会主动帮忙,而我……我现在还跟婆婆一起住,别说送孩子读书,只回个娘家要的礼,都得问她拿。她又嫌弃我娘家兄弟太多,不可能拿太多礼物,除了逢年过节,我就没有回去过。拿的礼物也少,几个嫂嫂对我很不客气。你就可怜可怜我,收了我两个孩子,成么?”
廖小草对于聘礼之事,其实没那么在意,在她看来,双亲把她卖了个好价,也算偿还了这份生恩。至于银子花到了谁身上,她都不想管。因此,成亲这些年来,一开始还逢年过节送礼回娘家,后来孟家老两口不在之后,她干脆能省则省。
她不是不怨,但心里最不喜的,还是这个三姐。
当初孟家上门提亲时,廖家所有的孩子都已到了适龄,他们最开始提的是廖小蔷,夫妻两人善良,想着廖小蔷身子弱,去了孟家之后。他们能帮着请医问药……最要紧的是,自家的孩子都是个病人,娶了廖小蔷回去,也算相配,谁也不嫌弃谁。
可廖小蔷嫌弃,彼时孟青康眼瞅着就不成了,本就是冲喜而去。她不想进门就守寡。哪怕孟家再三保证不会亏待了儿媳,甚至还直言若是儿子不在,会准备一份嫁妆将儿媳发嫁,她也还是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
她生下来就体弱,廖家老两口难免多关注几分,看她又哭又求,怕她加重病情,这才松口让廖小草嫁过去。
要说廖小草不怕守寡那是假话,她心底里,对这个三姐很是不喜。要不是嫁人后日子过得还行,她就真的不愿意和这三姐来往。
柳纭娘认真道:“兄弟姐妹之,我最恨的就是你。”
廖小蔷哑然。
“我不想守寡,有什么错?”
柳纭娘嘲讽道:“是没有错。但是,你当时明明可以让爹娘拒绝这门亲事,可你最后是怎么说的?”
“让五妹嫁!你不想守寡,我就想么?”
当年真的是如此,廖小蔷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要拒绝亲事。只说五妹身子好,能照顾好孟成礼。说到底,她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好处,又不肯付出。
说了半天的话,柳纭娘有些口干,站起身逼过去:“如果想送孩子读书,直接去找夫子。从今往后,你少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休怪我无情!”
当真一点情面都不讲,毫无姐妹情谊。不知怎的,廖小蔷突然想到了杜家姐妹的下场……纠缠太久,她会不会报复自己?,
这么一想,顿时就被吓着了,转身落荒而逃。
廖家人后来又上门纠缠几次,得不到丝毫好处,渐渐地便也放弃了。
后来她带着一群孩子搬去城里,离廖家更远。值得一提的是,再没有听到过李云生的消息,听人说,他在城内名声死臭,没有人敢请他医治。他搬去了乡下地方。
后来那些年里,柳纭娘的日子过得安宁,杨家兄妹几人心不愤,但因为廖小草的名声越来越好,所有人都承她的恩情,说她是个好人。兄妹三人不敢有丝毫报复的想法。
柳纭娘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身边伴着那么多孩子,从来不觉得孤单。
*
十多年后,城里的人都知道廖氏小草,别看是女子,却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城里人提及她,难免就会提及她手底下的十多个孩子,个个都是聪慧的,有两个参加科举,好些在她铺子里帮忙。最是孝顺不过。
几十年后,几人早已各自成亲,但孝顺的名声传得更广。每逢廖小草生辰,几人就会满城收罗珍贵之物送给母亲,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亲生母子,可这也生得太多了,询问过后,得知是养子女,不少人感动于这份母子情分,孟家母子之间情谊深厚,传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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