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寺雪绘一直没有给出后续的回复。
直到渡边晴代表示自己已经妥善处理黑道和安平茂,将会马上回到她身边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的少女重新回到桌前,目光游离在桌案摆放的文件上。
她几度想要集中精力,完成对于眼前文件的批复,可每次这么做时,名冢彦在理事长办公室做出的举动, 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如果说,先前的西园寺雪绘对于名冢彦撞破秘密有些恼怒,也期望他能搞砸事情,以便给他点颜色看看……那么现在的少女,就是对名冢彦起了兴趣。
当然,没有用假发伪装自己时,是对名冢彦这个人, 他的性格更加感兴趣。
而当女孩佩戴上假发, 重新扮演起理事长这个角色,身为现任家主独女的她,所能关注的点,就只有名冢彦能够为西园寺家,还有主民派带来的利益。
她必须这么做。
等到渡边晴代终于回到宅邸,来到西园寺雪绘的书房前轻轻敲门时,窗外已经有鸟鸣传出。
“已经凌晨四点多了……”西园寺雪绘瞥了眼一旁的时钟,深吸口气,“进来吧,晴代。”
“抱歉,小姐,我回来晚了些。”女教师走进书房,看见自家小姐略显疲惫的神情,首先道歉。
“是我自己选择等的,和晴代你有什么关系。”西园寺雪绘摆了摆手,似乎有些嗔怪的意思,“说说吧, 晴代你把名冢彦送回家以后, 有什么其它事情发生吗?”
“冰室侑有些激动, 泉悠月一直没怎么说话。”渡边晴代摇了摇头,“名冢彦只是和她们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回床上睡觉去了。”
“回床上睡觉?”少女有些好笑,“现在这个情况,名冢彦还能睡得着?”
“是……不如说,名冢彦现在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一觉。”渡边晴代点头,“小姐,名冢彦受的伤虽然不重,但从出血量和他夜晚解决十二个黑道这两件事情来看,嗜睡是很正常的情况。”
“看来……晴代你已经很认同名冢彦了?”西园寺雪绘漫不经心地拈起眼前的高脚杯,抿了口里面的金黄色的液体。
“我……”渡边晴代明显犹豫起来。
“只是因为短暂一周的接触,就开始认可一个关西前来的,甚至算不上知根知底的交换生?”西园寺雪绘继续保持着先前的语调询问着。
“小姐,我不是那样的人。”渡边晴代抬头,望向少女。
“嗯,我知道,如果我连晴代你都不能信任, 那就可以算是没人能信任了。”女孩轻笑一声,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小姐,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能早些遇到名冢彦这样个性的人,如果他能早些为您所用的话……”渡边晴代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心中盘桓许久的话说出。
“怎么,晴代你认为,有了他之后,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强撑着架子,面对主民派里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
“是,我确实这么认为。”渡边晴代用力点头,“名冢彦他或许有时很讨厌,但在这些关键的事情上,我觉得他……至少值得一些信任。”
“晴代……”西园寺雪绘叹了口气。
“小姐,您没有察觉到吗?”渡边晴代忽然有些鲁莽地打断了自家小姐。
“什么?”少女看着突然打断自己的亲近下属,有些诧异。
眼前的这个人,从母亲过世后就一直跟着她,看着她长大。
可也就是这样,西园寺雪绘才深深明白,她在面对自己时有多忠心,多耐心,多温柔。
她甚至从不会主动打断自己,而只会想办法,用其它的方式来劝说。
而此刻,眼前的下属忽然主动出言打断了自己。
如果说先前还有寥寥几次,是因为自己真正的发色是银白这件事情被撞破,而让她有些失去分寸之外。
那现在呢?
来自中部的威胁已经去除,主民派也因此获得了一次可以向社会公众展示自身能力的机会,向制统派发动攻击的机会。
那晴代她……为什么会打断自己?
“小姐,您难道没有察觉到吗?您的行为,您的处事,在选择带上假发时,和不戴上假发的时候,已经越来越接近了……”渡边晴代开口时,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我还以为晴代你想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件事情。”少女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这难道不是说明,我正在从内到外地,一点点变坚强吗?”
“不是的,小姐!”渡边晴代终于变得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哪怕是一个月之前,您拿下假发的时候,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渡边晴代望着自己跟随了十年以上的少女,情绪难以抑制。
以前的少女,只要取下黑色假发,就只会是那幅让人一看见,就仿佛会净化心灵的模样。
纯净,纯粹,会笑意盈盈,也会生气打闹。
那是她曾经的模样。
而现在,取下黑色假发的她,已经和不取下时一模一样。
仿佛戴在面前的面具,因为戴得过久,已经将脸庞压抑成与面具相同的样子。
哪怕揭下面具,也会是相同的模样。
“晴代,你我都知道,如果这样下去,那我取不取下假发,都会渐渐变得一样。”少女放下杯子,走到女教师面前,柔声细语,“父亲的身体一天不能好转,我就一天需要是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捧住渡边晴代的下颌,缓缓地,轻柔地抬起,“不如说,我还在想着,是不是某一天不再需要假发,只需要要把头发染成黑色就好。”
“小姐!”渡边晴代再也不顾自己和西园寺雪绘的身份差别,握紧了女孩的右手。
少女瞥了一眼渡边晴代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因为用力过度而导致的痛苦正丝丝涌来,但西园寺雪绘却不想去提醒渡边晴代。
这是她身边少有的,因为这些在别人看来小小的事情,而会为她担心的人……
她怎么忍心打断呢?
“小姐,您自己说过,银发是主母留给您最后的礼物!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想要抛弃这样的礼物?!”渡边晴代的语气几乎变成质问。
“那么晴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西园寺雪绘看着她,流露出与曾经相同的笑容。
只是现在的笑容当中,有太多不得已。
“如果我表现成那样,从内到外……总有一天,我会在他们面前崩溃,然后被他们一举击溃。等到那一天,西园寺家和主民派,都会轰然倒下。”
“小姐,您可以找人帮忙。”
“找谁呢?”少女轻声问道。
“找……”渡边晴代下意识地想要让“名冢彦”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绝不是个合适的选择。
让一个关西来的少年入局?
他是能奇迹般地解决十二个黑道……可自家小姐面对的可不是黑道。
不只是黑道。
“名冢彦吗?”西园寺雪绘轻柔的声音再次传出。
“我……”
“他到底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晴代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对他这么推崇?”西园寺雪绘略微仰起头,望着渡边晴代的眼眸,片刻不离。
“我……我不知道。”渡边晴代深吸口气,“只是感觉,感觉他可以帮到小姐。”
“那我们就要期待一下,他明天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了……不是吗?”少女松开手,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景象,银白长发飘荡。
“是,小姐。”女教师定定地看着眼前娇小的,似乎无所依靠的身影,许久之后才做出回应。
……
侧躺在床上,冰室侑看着窗外的艳阳,只觉得困意上涌,眼皮拼命打架。
可当她闭上眼睛,名冢彦回到家时的样子又会浮现在少女的眼前,逼得她重新睁开眼睛,目视逐渐刺眼起来的朝阳。
从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女孩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整整四个小时。
眼下接近八点,而她没有过任何休息。
只是双眼通红地看着窗外的漆黑夜色慢慢亮起,慢慢有雾蒙蒙的感觉。
而朝阳又在不知多久后陡然出现,驱散一切蒙住光线的阴影,让冰室侑的房间渐渐充满光辉。
明明少女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做好了面对名冢彦满身狼藉回归,而她还能坐在桌前,假装不在意地向他打个招呼。
又或者慢慢起身,迎着他走进家中,将他带到房间里,让他躺下休息。
可她没有想到,只是等待,就让她的淡定,她的耐心缓缓消散。
只是看到名冢彦几乎软倒在渡边晴代身上的样子,额头上血迹淌下的模样,她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明明不是你的事情,明明可以一走了之,明明可以完全不管,为什么你就是要往前踏出那一步,就是要管这些事情!?”
女孩想要站在名冢彦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最不愿意压制的情绪喊出来。
可她做不到。
她知道泉悠月被无辜地波及,她知道名冢彦实际上已经没有退路。
所以她只能在泉悠月面前表现出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名冢彦面前表现出一副不愿意埋怨他,会全力配合他的样子。
她不想在那一刻,还拖拽名冢彦的后退。
六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她绝对不想再重演。
大不了在必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不让因为自己而被牵动心神,牵扯注意力。
可那只是在名冢彦离开之前,前往黑道老巢之前。
等他回到家的那一刻,所有在沉默中酝酿的情绪,所有在等待中酝酿的情绪,都在那一刻爆发。
她看着名冢彦半梦半醒的样子,努力还想露出笑容的样子,不止一次想要出声斥责他。
少女从来都知道,名冢彦不是个能置身事外的人。
看到麻烦后的他,永远只会往前踏一步。
而不是缩在后面,等待时机,等待更好的机会。
那不是可以劝阻的鲁莽,而是已经坚定信念的决断。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重要的事情,还从没有人能够成功阻拦。
于是,冰室侑只能在明知道名冢彦要去冒险的情况下,枯坐在自己的桌前,无力地捧着《三国志》,装作自己还很镇定,还很冷静,并不在意。
房间外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是大门,只是房门。
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好几个小时的少女想要坐起,才发现自己的半边身体已经发麻。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先让自己躺平,让血液顺畅地回流进右半边身体,让自己重新变得能够自由行动。
躺在床上,女孩望着天花板,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嘲笑自己连翻身和起身都那么困难,还想拦住名冢彦,还想要帮助名冢彦。
……
名冢彦醒来的时候,除去额头稍微有些刺痛,左腕有稍明显的痛感以外,并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妥。
只是身上黏糊糊的,不是很舒服而已。
不过他抬起左手的时候,分明觉得左手的位置相比平常高了些。
一眼看去,下面摆放着泉悠月的毛巾——用来擦脸的那块。
很明显,少女只来了几天,可没有第二块毛巾可用。
泉小姐……怎么会把她的毛巾,垫在我左手下面?
担心我左手的伤势吗?
带着疑问,名冢彦坐起身,再一次看到了睡在地上的泉悠月。
就像前一天的早上那样。
女孩的面庞侧对着他,眉头略微蹙起,仿佛在睡梦中遇见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
名冢彦无声地笑了笑。
仔细想想,黑道没了,声优学校有了着落……泉小姐还能有什么难题?
他一边翻身下床,一边小心越过女孩,走出房间。
唯独因为左手还有伤势的缘故,关门的时候没有控制得太好,碰出了些声音。
“说起来,泉小姐逃来关东之前,和我是同一级……不知道那位西园寺大小姐会不会同意让她转进私立理心?”他一边踱步向洗手间,一边喃喃自语,“毕竟如果连高校都没毕业,要去声优学校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当然,这只是名冢彦,和部分受到东国影响的关西人的想法。
对于关东的很多人来说,因为私立理心、私立明武和私立花川在很大程度上实际垄断了教育资源,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高校毕业这件事情。
反正中学校毕业也能一样出去工作,一样去做会社社员,又不是什么高精尖工种,哪里会不行呢?
所以,名冢彦的担心未免有些多余。
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说起来,今天还有好多事情。”名冢彦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无奈起来,“得去学校找西园寺大小姐,得去便利店和店长交代一下这两天不能值班的事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虽然伤势不重,但好歹是被子弹左手贴近腕部左侧的那块地方,恢复起来不会慢,但做事很明显会非常不方便。
要不是他已经和渡边晴代强调过福田晋一那里还有一百万円的缴获,恐怕会因为少上好几天的夜班,少拿工资而心痛得无法呼吸——虽然眼看私立理心就要开学,他很快就会没时间去上夜班。
不过眼下,他最想做的事情,还是好好冲个澡。
稍微避开一下左手,实在不行用毛巾包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吧?
打定主意,名冢彦返回房间找到衣服,又拿出自己的毛巾,稍加小心的包住左手,就这样进了浴室。
浑然不知到他进浴室几秒钟之后,冰室侑就尽力克服了动作不顺,推开房间大门走到了客厅。
而名冢彦脱在洗手池旁边的长袖,让“里面究竟是谁在洗澡”这件事情一望即知。
少女走到洗手池边,捏起名冢彦的长袖,看了片刻。
看到名冢彦进入浴室洗澡,女孩的想法夹杂。
既有“原来他的情况真的还好,还能自己跑去洗澡”这样的欣喜,也有“明明左手和额头都受了伤,还敢去洗澡,不怕伤口恶化”这样的无声质问。
到最后,冰室侑也只是选择来到客厅里的桌子边坐下,调整椅子的方向,用正对着浴室方向的姿势坐下。
只是因为名冢彦左手受伤的缘故,他洗澡的时间明显偏长。
大约过去十几分钟,浴室内的水声才终于停下来,让悉悉索索的擦身体和穿衣服声接续上来。
不多时,浴室的大门打开,名冢彦被一股热气裹挟着,走出浴室大门。
赤裸着上身。
还有些漫不经心的他轻哼着莫名的旋律,在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浴室外的桌子方向。
然后就看到冰室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后他就逃回了浴室,砰得一声关上了大门。
“冰室同学,我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一声!”隔着大门,名冢彦喊道。
冰室同学身为女生目不转睛,反而是自己这个男生还要逃进浴室……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我以为名冢同学会穿好衣服出来。”冰室侑淡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女看着浴室的方向,回味着名冢彦稍显慌乱的表现,还有些沉郁的情绪以迅猛的速度恢复过来。
以及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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