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陆西骁声音的那一霎那,周挽浑身从头到脚都发凉。
她侧头看去。
少年仍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见她没动静,这才不耐烦地“啧”了声:“过来。”
周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和郭湘菱的对话。
他周身气压很低,走到他面前后周挽也不敢先开口说什么,低着头没说话。
陆西骁捏着她下巴抬起她的脸:“到处瞎跑,你还跟我甩脸子。”
周挽愣了下,下意识仰头去看他。
这一眼看得急迫又专注,眼底带着光,像是含着什么未说完的话。
陆西骁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心头发软,也没什么不爽的了,揽过周挽肩头便往外走,没再理会身后的郭湘菱。
深夜的医院还是人满为患。
各种低分贝但混乱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周挽被他带着快步走了好几步路,才想起来解释一句:“我没有乱跑,就是去上了个厕所,出来就碰到她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陆西骁问。
周挽沉默。
陆西骁扬眉:“欺负你了?”
“没有。”
“真的?”
周挽不敢正视他,垂着眼,装作轻松道:“你不是说我就会装乖,怎么还觉得我会被她欺负?”
陆西骁轻笑,抬手在她发顶胡乱揉了把:“所以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周挽顿了顿,垂着眼开口:“她只是让我劝你去看看你爸,别的没说什么。”
陆西骁“哦”了声,没什么表情,而后脱掉外套罩在周挽身上:“你衣服呢?”
“刚才不小心弄脏了就脱掉了。”周挽推拒道,“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他懒得跟周挽废话,不等她将手臂伸进袖子,直接一把拉上拉链,像斗篷似的将周挽完全罩了起来。
周挽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眼睫低垂,看着她这副打扮,半晌侧头笑了笑:“你多高。”
周挽穿上他衣服,下摆都快盖过膝盖,她鼓了鼓嘴,说:“一米六。”
陆西骁挑眉:“有么。”
“……”
周挽板起脸,认真地说:“有的。”
“多重?”
“上次称的时候好像78斤,不知道现在多少了。”
他很轻地皱了下眉:“太瘦。”
“还好,因为我个子不是很高嘛。”周挽说。
回到输液室,周挽给奶奶掖了掖被子,又抬手摸了下她额头,不像之前那么烫,脸上的血色也回来了。
“陆西骁。”周挽说,“你先回去吧。”
“没事。”他百无聊赖地闲散模样,“反正回去也没事。”
周挽顿了下,没再说。
刚才她将那件弄脏的外套随便挂在椅背上,汤汁滴落在椅面上,陆西骁抽了张指尖,弯腰擦干净。
“我来吧。”周挽说。
他很快擦干净,拎起脏外套上时有什么从口袋滑落。
红绿底。
是那张原本要给陆西骁的圣诞贺卡。
周挽心下一惊,快步过去想把那张贺卡捡起来,但还是慢了一步,被他捡起,薄薄一张贺卡夹在指尖。
他脸上挂着闲散的笑意,玩味又轻佻,拖着长长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陆、西、骁、收。”
明明是一张很普通的圣诞贺卡,经他那把磁沉的嗓子说出来,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挽不自觉红脸。
“给我的?”他笑。
“……嗯。”
他打开,上面写着:
陆西骁,平安夜快乐,圣诞节快乐。
祝你天天开心,一帆风顺,事事顺遂。
字迹隽秀,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陆西骁看了会儿,而后笑了笑,说:“平安夜和圣诞节,一张贺卡就打发了?”
“……”
周挽忍不住撇了撇嘴:“反正你抽屉里有那么多贺卡,明天也会有。”
陆西骁像是愣了下,随即笑意更浓:“原来那些是贺卡。”
“……”
“我没看过。”
意识到陆西骁是在跟自己解释,周挽脸上愈发烫。
可陆西骁收了多少贺卡,到底有没有看过,她本不应该那么在意的。
可现在她心头却软了软,心脏变成一个容器,灌进融化的蜜饯,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起来。
“哦。”周挽淡声。
“你要是不喜欢。”陆西骁语调懒散,“明天来我教室,亲手把那些贺卡都扔了。”
周挽模样认真:“人家的心意,扔了不好。”
陆西骁笑起来。
像是听了个特别好笑的笑话,黑沉眼底里噙着笑意,肩膀都颤抖,笑着点了点头,插科打诨道:“是,周老师教训的是。”
“……”
这分明就是嘲讽。
像被戳穿心事,周挽红着脸去看他。
就在他含笑的眼底看到了四个字——你继续装。
“……”
欣赏完周挽窘迫的样子,陆西骁终于满意了,没再继续捉弄他,扬了扬指间的贺卡,说:“谢谢周老师。”
周挽看着他将那张贺卡重新对折叠好,放进自己口袋。
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头笑了下。
笑完了,她忽然想到刚才郭湘菱的话——你喜欢陆西骁吧。
周挽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女生明知道陆西骁是个怎样的人,明知道浪子难回头,却偏偏要去撞南墙,还都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不得不回头。
陆西骁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亲昵时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你怀中,轻而易举就让你晕头转向。
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可猎物早就落入陷阱,杀人千里。
可她不能这样啊。
周挽觉得自己仿佛被分化出两个灵魂。
其中一个灵魂被他吸引,因为他举手投足间的举动开心或难受;另一个灵魂则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切无处可避的发生,时不时提点一句,不要坠落在他的温柔幻象。
*
输液室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病人家属带进来的各种饭菜味,两者交织在一起,很不好闻。
奶奶已经输完三瓶水,还剩最后一瓶。
周挽和陆西骁一块儿去外面吹风透气。
两人站在医院三楼外的天台栏杆边,他手肘搭在拉杆上,背微弯,闲散地靠着抽烟,烟雾缭绕又被寒风吹散。
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报,每一帧都格外好看。
“陆西骁,我奶奶马上就输完液了,明天也要挂水,肯定要在医院住两天,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他咬着烟,因此声音含混:“嗯。”
周挽双手攀着冰冷的栏杆,头发被风吹乱,看着对面的景致。
从这个高度往外看,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步行街,灰白的砖瓦墙壁,错落有致的、有些年头的屋顶。
步行街上多是年轻人,穿着圣诞气息浓郁的衣服。
还有许多小贩在卖包装漂亮的平安果。
有商家在做圣诞活动,员工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在街头发传单、发糖果。
“我九岁那年的圣诞节,平川市下了初雪。”周挽说,“是我印象中平川市最早一次初雪。”
陆西骁弹了弹烟灰,随着她的话回想从前,但实在没有相关记忆。
他从来不过圣诞节,觉得没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笑:“记这么牢。”
“嗯,那是我爸爸陪我过的最后一次圣诞节。”
陆西骁一顿,侧头看她。
少女侧脸白皙又柔和,黑发缠绕在颈间,黑亮的眼看着远方,温柔又专注,眼底透着一点光亮。
“陆西骁,你小时候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吗?”周挽轻声问。
“不相信。”
“我到九岁时,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
周挽侧头看了陆西骁一眼,对上他视线,她笑了笑,“很傻吧,九岁了还相信。”
“每年圣诞节我都会许愿,写在纸上,在平安夜那晚放在袜子里,我爸爸说圣诞老人会坐着小麋鹿拉的车回收每个小朋友的心愿,然后在圣诞夜时实现那些听话的小朋友的愿望。”
“有时候愿望能实现,有时候不能实现,我问爸爸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吗?”
“我爸爸说,是因为那年没有下雪,圣诞老人的雪橇过不来。”
说到这,周挽弯着眼笑起来,“现在想想,这样的理由我竟然都会相信。”
陆西骁偏头看着她,认真听她讲。
可以看得出来,过去的周挽是一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被精心保护着,所以即便聪明如她,那颗童心才会被保护着相信这样拙劣的借口。
“所以那年的圣诞节下了雪,我特别高兴,也特别期待,觉得我的心愿一定可以实现了。”
陆西骁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希望我爸爸的咳嗽能快点好。”
“实现了吗?”
“没有。”周挽垂眼,“圣诞一过,他咳的越来越严重,因为心疼钱他一直拖着没去医院,后来才知道,是肺癌。”
陆西骁沉默了会儿,没再追问其中的细节,而是问:“那现在呢?”
“什么?”
他呼出一口烟,嗓音低哑含混:“今年圣诞节的愿望是什么?”
周挽笑了笑:“我都16了,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了。”
“如果有呢。”他侧头,夜景中他视线沉静又坚定,“愿望是什么?”
最大的愿望当时是奶奶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但周挽知道,这样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小时候,她如果许了这样虚无缥缈的心愿,比如明年长高五公分、爸爸妈妈能恩爱不吵架之类,总是实现不了。
而有时许愿说想要一盒巧克力、想要一个很漂亮的新书包,立马就会实现。
周挽想了想,随口道:“那……我想要一辆自行车。”
陆西骁磕掉烟灰,笑:“一年可就过一次,就一辆自行车啊。”
*
在天台外吹了会儿风,陆西骁抽了两支烟,两人便回到输液室。
奶奶已经挂完了四瓶水,还没醒,要继续留院观察,周挽便打算在医院里将就一晚,让陆西骁先回家。
平安夜的深夜街道不似平时那样冷清。
陆西骁叼着根未点燃的烟,独自走在街上。
风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出挑挺拔,不少女生经过时频频回头看他。
走到斑马线前,红灯,陆西骁拿出手机,给蒋帆拨了通电话。
“阿骁。”他那头意料之中的喧闹,“不是说不来么?”
“不来,问你个事。”他侧了侧脖子,看着红灯上跳跃的数字,“上回你说买自行车的地儿,在哪?”
“你买自行车干嘛?”
陆西骁笑了声:“这你就别管了。”
“我把他微信推给你一会儿,你明天过去买好了。”
“今天不行?”
“不是,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今天这个点儿也就卖苹果的还醒着吧。”
陆西骁挂了电话,很快蒋帆就给他推了车行老板微信,他停顿了会儿,没加,而是打开导航搜附近的车行。
斑马线前的指示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陆西骁始终站在原地,周围许多人来来往往。
像是王家卫导演电影中的画面。
他挨个拨通每个车行的电话,得到的却都是已经关门歇业的回复。
这么晚了,没有一个车行还开门。
*
翌日一早,周挽是被奶奶叫醒的。
“挽挽?”奶奶不适应阳光和房间内的雪白,皱着眉问,“这是哪儿啊?”
“奶奶你终于醒了,你昨天发高烧,现在在医院呢。”周挽握住她的手,“昨天医生说要再看看今天的情况,如果烧退了今天再挂个水就好了,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发高烧?”
周挽板起脸,认真道:“对啊,奶奶,我都和你说多少遍了,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不能自己憋着,你昨晚突然晕倒叫来救护车,都快把我吓死了。”
奶奶愧疚与心疼地笑了笑,揉了揉周挽头发:“我没觉得特别难受啊,还以为就是普通的感冒呢。”
“幸好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了。”
“别瞎说。”奶奶拍拍她手背,“我们挽挽这么聪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过的很好的。”
周挽俯身,轻轻趴在奶奶身上抱住她,侧脸贴着她胸口,低声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陪着我。”
“好,好,奶奶努力。”奶奶笑着说。
很快,值班医生就过来重新测了体温,还有点发烧,估计还得挂两天水。
奶奶担心又要多花钱,推拒着说挂完这瓶就回家去,被周挽严词拒绝,这才作罢,答应了再住一天院。
早晨七点,周挽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后,便准备回家去收拾些洗漱用品带过来。
清晨的街道已经车水马龙,都是穿戴整齐、形色匆匆的上班族和学生族。
路边的树上挂满了小彩灯,经过一夜后已经稀稀拉拉熄灭了许多盏。
坐公交车回家,停在游戏厅外的站牌上,周挽一下车便看到从前在游戏厅上早班的一个哥哥,靠在广告牌上打瞌睡,看上去累极了。
周挽走上前,唤了声:“哥哥,你刚刚下班吗?”
“周挽?”他揉了揉眼,随即道,“别提了,这不是节日嘛,昨晚上游戏厅生意好,直接把夜班上成了早班。”
周挽笑了笑:“现在应该找好接你班的人了吧,快回去好好休息。”
“是,再不睡我都要死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咱们游戏厅最高奖项昨天被人领了。”
周挽愣了下。
“是个帅哥,还一个人来的,走的时候估计得有凌晨四点了,我都趴那儿睡着了,被他叫起来兑换。”哥哥说,“不过也奇怪,长那么帅居然一个人过节。”
他似乎是还想说什么,但公交车来了,他起身,跟周挽说了“再见”,走上公交车。
直到公交车驶远,周挽都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我都16了,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了。”
——“如果有呢,愿望是什么?”
——“那……我想要一辆自行车。”
——“一年可就过一次,就一辆自行车啊。”
陆西骁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都仿佛还在眼前,声线仍缠绕在耳畔。
指间一点猩红,将他的眉眼都笼在喧嚣的黑夜和烟雾中,他视线沉静,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个人,应该,不会是他吧?
他那么怕麻烦,怎么会为了一辆自行车耗到凌晨四点。
而且他根本就不相信圣诞老人,也不屑于过什么圣诞节。
周挽不断这么告诉自己。
可她回家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跑的。
寒风在耳边猎猎生风,像是要把皮肉都刮下来一般锋利。
她跑得气喘吁吁,迈着步子跑上三楼,扎了低马尾的头发全部散开来,披在两颊,像个小疯子。
她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定定地看着门口。
一辆崭新漂亮的自行车摆在门口。
周挽不断被自己呼出的白气糊眼,将那辆自行车挡住又散开。
直到这一刻,周挽一步都迈不动。
就好像眼前出现了一个稀世珍宝,生怕靠近一点就会破坏。
过了很久,周挽才终于缓缓靠近,走到自行车旁。
车铃边夹了一张纸。
她打开,看到陆西骁的字迹,龙飞凤舞的。
——挽挽,平安夜快乐、圣诞节快乐。
挽挽。
不是周挽。
(https://www.tbxsvv.cc/html/133/133506/254236.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