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朱祁镇眼里掠过一丝冷色,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出了互市的条件。
大同,宣府以北二百里,划为明土,并且将哈密卫,河西之地尽数归还大明, 以上这些领土,蒙人须在规定之间之内退出。
除了了领土要求,朱祁镇还要求,赔钱。
去年这长达半年的战争之中,瓦剌,鞑靼要无偿返还掠夺大明的人口,牛羊,还要赔偿大明用兵已经各方面的损失。
至于具体的金银数额多少,瓦剌,鞑靼各自应该承担多少,由户部核酸,专人对接,力争做到清清楚楚。
无论是瓦剌,鞑靼,每年进贡马匹三千,须得是上等马匹,交于兵部查验,而且其中至少一半都是种马。
这一点,是防止这些蒙古人在这上面刷些花花肠子。
之前蒙人进贡的马匹,全都是些瘦小力弱的下等马,至多当做驽马来用,距离战马的水平查着十万八千里。
至于种马, 那就更不用提了。
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 对这件事都是防之又防, 一旦明国有了稳定的马匹来源, 组建起了强大无比的骑军,对于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 简直都是灭顶之灾。
所以,往前进贡的马匹,即便是上等马,多半也是骟过的,种马的占比极少,几乎不存在。
除了进贡,同时朱祁镇提出来新的要求,大明有需要马匹,那么草原上各部卖给朝廷朝廷战马不低于五千匹这个数。
还有一点,是专门针对鞑靼的。
朱祁镇要求,脱脱不欢即刻去帝号,只能自称鞑靼汗,而非什么所谓的大元可汗。
若果这些瓦剌,鞑靼可以答应,那么互市将提上日程,大明对草原的禁运可以逐步放开,茶叶,盐巴,包括部分的铁器都可以拿来互市, 而且大明保证, 这些东西的价格将会远远低于往年。
当朱祁镇有条不紊的一一列出条件时,这個殿内鸦雀无声。
刚刚那个一脸醉意的陛下转眼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高位之上眼里炯炯有神,精明无比,完全可以与王佐一较高下的老狐狸。
这一系列的条件,别说蒙古人了,就是王佐这样常年与钱粮打交道的人,也是听得一愣一愣。
这些条件,无一不是苛刻无比。
割地赔款,称臣纳贡,分明就是个不平等的条约。
况且这里面关系着方方面面,绝不可能是陛下一时兴起想起来的。
陛下,可能早就谋划多时了。
瓦剌,鞑靼要是真的答应下来,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殿中传来了这样一句话,显得格外标新立异!
众人连忙看去,是翰林院的翰林编修万安。
他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出身,选庶吉士,授编修,正儿八百的清流人士。
朱祁镇有些糊涂了,这人谁啊?
毕竟,这样的低阶官员,自己几乎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不妥,哪里不妥了,难道……是觉得朕的条件还是太优厚了……
朱祁镇温和开口,问道:“卿家是……”
“臣,翰林编修万安。”
万安赶忙自报家门。
万安,这名,听起来听熟的。
朱祁镇继续问道:“万卿家刚刚说此事不妥,究竟是哪里不妥,直言便是。”
“谢陛下”,万安先是行礼,接着说到:“臣读史书,明主之于天下,当是以德服人,圣人也曾言道: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臣以为,陛下如此苛待番邦,实与我大明上国身份不符,陛下即为明主,治国曾可苟于小利,当以大义为立身之本……”
这番言论一出,朱祁镇顿时傻了。
没搞错吧,他,他居然在为瓦剌,鞑靼人说话。
他整篇话的意思,都是朱祁镇不该与瓦剌,鞑靼这样的蛮夷计较,为了和平,应该宽容他们,我大明幅员辽阔,不缺东西,不提条件与他们互市,更能彰显我大明以德报怨的美好品质。
大明位于天下中心,占据的的土地是天下最好的了,至于陛下要求的那些土地,对我大明实在是无所益处,反到可能成为鸡肋。
再说了,我大明礼仪之邦,不能将利挂在嘴上,当以仁德感化这些蛮夷,让他们通晓道理……
“全是狗屁,这人读书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圣母婊啊。”
朱祁镇觉得这侃侃而谈的万安简直就是个天字号的大撒币。
朱祁镇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瓦剌,鞑靼请来的救兵。
“唉,清谈误国啊”,朱祁镇由衷觉得这话说的不错。
朱祁镇突然想起来这个叫万安的了。
大明朝著名的纸糊三阁老,半点真才实干没有,身居高位,官至内阁首辅,万事只会推脱。
今日一见,果然就是这般鸟样。
说完之后,万安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他觉得自己说的全是忠心之言,全都是为陛下着想。
是啊,大明怎么能和一群蛮夷计较,这不是,这不是有失国体。
虽说忠言逆耳,可能惹恼了陛下,不过他也不怕。
朱祁镇哪里不知这万安心里的小九九,偏偏还不能如他所愿,强颜欢笑的冷冷留下一句:“万卿家说的也道理,只是朕有些乏了,此事,就交于有司与使臣接洽便可。”
留下这句话以后,朱祁镇便离去了。
这宴会,自然也就散了。
王佐,邝埜几人对视苦笑一声,陛下,这是生气了啊。
散去之后,朝中这几位大佬并未各回各的公房,反倒是都聚在了文渊阁里。
文吏小心翼翼送上来茶水,接着屏气凝神的推了下去。
“说说吧,都不说的话,老夫先开腔了,陛下今日提出的条件,各部,都怎么看啊。”
王佐抿了口茶,率先开口。
“既然各部都不说的话,那老夫就先说了,万安那个只知死读书的蠢货,也不看看什么国家大事也能让他插嘴。
好在咱们陛下心软,若是换了文皇帝,今个能不能活着下朝都是个问题。”
王佐先是狠狠吐槽了万安这厮,接着继续道:“老夫就代户部表个态,陛下说的,户部以为虽然有些值得商榷,不过大致上是没问题的。
正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瓦剌,鞑靼人这些年让大明损失了多少人力钱银,凭什么不要?就该要。
那些不当家不知道茶米油盐贵的,还真的以为读读圣贤书就能读出银子来?”
问瓦剌,鞑靼要银子,这事,王佐简直就是双手同意啊。
他这个户部尚书,只嫌钱少,哪里还嫌来银子。
“王公说得对”,邝埜接过话,“进贡马匹的好处,诸位都知道,弱彼强己,老夫在这也不多说了,河西之地和那两百里之地,对我大明北边来说,只有百利,就是河西的粮草有些困难,宣大北边如何经营,这些,须得从长计议啊。”
“两位大人说得对”,王翱点点头,“虽说这些条件有些苛刻,可如今瓦剌,鞑靼都想与我大明互市,多拖一日,瓦剌,鞑靼就会多损失人口牛羊,着急的是他们。
再说了,即便是只能维系两年三年,对我大明,只有利。”
袅袅茶水雾气之间,这事,也就这么定了。
至于接下来怎么做,对于这几人来说,不是事。
宴会散了以后,海布帖木儿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赤花卜只好尾随其后。
二人出了宫,一路到了歇脚的驿站。
这院子周边
阿赤花卜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蒙语道:“王子,明人的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这分明就是再割我们瓦剌的肉。”
海布帖木儿点点头,倒是很平静:“是啊,这样的条件,何尝不是刁难我们。
不过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
能争取互市,是瓦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熬过了今年,这些条件,也就通通不作数了。
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
再说若是我们不答应,脱脱不欢呢?
朱祁镇那样的人,说不准就会联合脱脱不欢和伯颜,一同对付我们瓦剌,到那个时候,瓦剌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那,那明国的条件,我们现在全都答应?”
阿赤花卜肉疼无比。
“不,”海布帖木儿摇摇头,露出阴鸷的笑容:“明国的礼部不是要和我们谈吗?
我们要一条条的去争,只有这样,才能表示我们是诚意。”
朱祁镇回到暖阁,脸色挎着,暖阁里的气压也是低的很。
一旁的金英觉得很有压力,想要打破这样窒息的氛围。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陛下,前些日子陛下让老奴查英国公长子一事,老奴这已经有了消息?”
“有了消息?怎么回事?”
朱祁镇一下子来了兴趣。
英国公张辅有两子,按照原先的历史,继承爵位的,是他的次子,年仅九岁的张懋。
而至于本该袭爵的长子,反倒是在历史上一笔带过,只说天生残疾,便没了下文。
这样的含糊不清,反倒是引起了朱祁镇的好奇。
他先前在金英面前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金英还真的去做了。
“回陛下,英国公长子名叫张忠,是先天左腿残了,左边小腿据说是齐生生截去了,人连站立都无法站立。
所以啊,这人在勋贵之中从未有什么名气事迹,据说,据说就连英国公府都没出来过。”
截肢?
朱祁镇默念几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或许,朕,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金英听到陛下这嘀咕几句,吓了一跳。
乖乖,腿都没了,那人还能站起来。
“金英,找人来,给朕做一件东西。”
“东西?陛下,什么东西?”
金英一脸诧异。
朱祁镇凝视金英一眼:“做一条腿。”
金英整个人打了个颤。
朱祁镇拿来纸墨,把自己知道的通通写了出来,画了出来,接着就交代给下面人去做。
宫里有专人忙活了两天,终于弄出了一个模型出来。
朱祁镇看着这条假肢,大抵,差不了。
“金英,摆驾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今日沐休的张辅正在和自己妻子朱氏坐在正堂之中说这话。
朱氏比张辅足足小了二十来岁,倒是典型的老夫少妻。
就连张辅的两儿,一个二十三四,一个才刚刚九岁。
而张辅,如今已是七十有五了。
所以,可谓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呢,一个拄着双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年郎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忠儿,你这是……,都瞎了眼了,让大少爷一人。”
夫妻两人都是大吃一惊,急忙起身,张辅更是手把手将自己儿子搀扶坐下。
尤其是张辅,这位老将对自己这个晚来得子,却又天生残疾的长子满是愧疚。
本来,英国公嫡长子的身份将是前途无量,可偏偏,坏了条腿,这就从天上跌倒了地下。
哪怕有自己护着,一辈子锦衣玉食,可张辅还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个儿子。
“爹,娘,不怪他们,儿子,儿子只是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张忠温润一笑,替下人们开脱。
三人在大堂里正说着话,正说着,门子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样子:“老爷,不妙了,不妙了!”
张辅眼看着那门子气喘吁吁进来,拜倒在地,有些心情焦躁,厉声喝问:“怎么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有人,有人…………”门子的话说的磕磕巴巴的。
“有人?是谁,说啊。”
看这门子这样,张辅就觉得有气。
可那门子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半天才道:“是……是陛下来了,外面许多人,外头乌压压的,吓死小人了……”
呀,这特么的是开玩笑吧。
张辅忍不住摇摇头,觉得不太真实。
当今皇帝陛下,会来自己这国府?
张家三十年以来,也不曾有陛下来拜访呢。
再说,陛下极少出宫,怎么会莫名其妙来自家府上。
这门子,不是疯了吧。
接着,张辅也说不出话来,豁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这厅堂的前门,眼睛已是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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