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伯伯颜帖木儿,是一个很识趣的人。
在朱祁镇暗示了自家女儿想念母亲和几个兄妹时,他很主动提出要将自己一家老小接入京师。
毕竟皇帝陛下赐了如此大的一座宅子,怎么能白白浪费陛下的恩赏呢。
再说了,自己的家卷要是知道能到京师享福,还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朱祁镇表示很高兴,为了表示重视,特地让厂卫前去护送伯颜一家入京。
伯颜一个人住在一座空荡荡的大宅里面,总觉得有些冷清。
不过今夜,有一位不速之客上门。
“叔父。”
上门的正是孛罗。
自上次朝会之后,孛罗投靠大明已是举世皆知。
面对效忠自己的孛罗,朱祁镇很大度的给他自由之身,还让卢忠京中将他安顿下来。
卢忠很尽心尽力,不但给他寻了住处,还自掏腰包给他他些银两。
“呀,孛罗……”
伯颜显得很吃惊。
叔侄二人这个节点相见,显得更外的尬尴。
毕竟,孛罗是作为伯颜的一份大礼,才会沦落至此。
伯颜不自主的向后望去。
“叔父不用担心,今夜是我一人前来的。”
岂料伯颜摇摇头,“你错了,孛罗,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孛罗一时哽住了,回想起锦衣卫的手段,后背勐然一凉。
他知道,伯颜没有诓骗他。
伯颜此时注意到孛罗手上提着些东西。
很快,一壶酒,两个冷盘,一只烧鹅摆在桌上。
叔侄二人面对而坐,无言喝了一大碗酒。
二人之前恐怕很难想象,他们还能有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酒的一天。
“孛罗,你很恨我吧,要是不我,你也沦落不到如此田地。”
伯颜一边撕下一块鹅皮放在嘴中咀嚼,一边问道。
孛罗想了想,点了点头。
“是啊,你怎么能不恨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沦落如此田地。”
伯颜显得很有自知之明。
“其实真的看起来,你我叔侄二人才算是同病相怜,草原是回不去了,而汉人,从来都没有信过我们。”
伯颜苦笑着说出一个现实。
“你我,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是吗?我怎么能够和叔父相比?
叔父为明国立下如此汗马功劳,明国皇帝不是对重用的很,封爵赐官,还要纳海别为妃子,想来在明国这里,叔父也不比在草原上差多少。”
孛罗话中带着嘲讽,有些夹枪带棒。
伯颜并不在意,“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孛罗,你变了,桀骜不驯不是什么好事,知道我最服你什么吗?
我太了解你了,你能看的清楚形势,知道该跪的时候跪下,这对你来说,真的不易。”
孛罗愣了片刻。
是啊,见识过了锦衣卫的手段,从当初不可一世到现在自己的小命都捏在别人手上。
这般巨大的落差,他怎么可能不变。
他真的想做朱祁镇的奴才吗?
怎么可能,他是草原上的雄鹰,不是奴仆,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做汉人的狗。
哪怕是汉人皇帝的狗,也不愿意。
孛罗痛苦的闭上眼睛:“跪下来,要站起来,可就难了。”
伯颜点点头,继续说到:“我也被朱祁镇骗了,他是个真正的野心家,和他的太爷爷不一样,他想让整个蒙古,永远臣服在他的脚下。”
孛罗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伯颜语调不变的一一细说起来。
孛罗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是心凉。
“他图谋的是整个蒙古?”
待伯颜刚一说罢,孛罗就失声说到。
“现在你明白了吧,脱脱不花,也先,明国皇帝一个都没打算放过。”
“哼?他想的倒是挺好,这么多年,哪有汉人能在草原上立足,几十年前的永乐皇帝都不成的事情,他就能成?”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知道孛罗是真的觉得轻蔑好笑还是自我壮胆。
“话是这么个话,可你要想想,朱祁镇能有这个心思,决然就不是想想作罢。”
伯颜不慌不忙的开口道,平澹之中似乎也藏了一丝惶恐。
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担心的,心中忧患。
“只是这些,与你,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伯颜又是一大杯酒,接着苦笑问着孛罗。
“草原上的人恨不得杀了你我二人而后快,留在大明,至少还能得一份体面,你我还是什么都督,副都督,运气好些的话,还能领兵。”
“领兵?”
孛罗反问道:“朱祁镇能放心让你我领兵?”
“他会的”,伯颜笃定的点点头,“他需要你我成为他在草原上的马前卒,成为他收拢草原人心最好的工具。
仔细想想,也先的亲弟和亲子都投靠了大明,你我又在土木堡俘获了明国天子,按照明国的话,就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大罪。
可现在,你我不但还好好活着,在这还得了高官厚禄,还有什么比这还能有说服力了吗?更能彰显他朱祁镇天下之主的风范?
他将漠南划给你我,一来你我之间几乎水火不如,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看见的。
漠南不过两百里之地,能有多少牧场,又能养多少牛羊马匹?
更重要的是,离大同,宣府不过数十里之远,只要你我一有异动,宣府,大同的兵马即刻就能杀的血流成河。”
伯颜顿了顿,“大侄子,你说不准还有回头路,可我是万万没有了。
就算是我想回头,也先不会信我,我也自然不敢信也先的。
上次进宫见他的时候,他已然说了明白,漠南有任何问题,他都会怪在我这个都督身上。
所以朱祁镇一点都不担心你,因为他知道,你要反,头一个要杀你的,就是我。”
黑夜中,一片死寂的沉默。
伯颜今日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孛罗莽撞,但是不傻。
“叔父觉得接下来该如何?”
“该怎么办?我的路已然是看的到头了。
孛罗,我问你,在瓦剌,在鞑靼,在大明,你我是为了什么?”
没等孛罗回答,伯颜就已自问自答起来:“说到底,无非就是权势,富贵,过好日子罢了。
瞧瞧,瞧瞧,这般大的宅子,也先住的上吗?
大都的繁华富庶,整个草原加起来,比得上吗?
你我在草原上,即便是做了王,做了大汗,又能怎么样呢?
你我能打进关内,打进大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刚刚说了,你我就是朱祁镇手上的招牌,对于他来说,荣华富贵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养着咱俩,比杀了咱俩更有价值。
至于草原,好,即便是他朱祁镇有着雄心壮志,可经营起来,要多少年?
历朝历代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的成吗?
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你我还有几天的活头,人一死,再怎么样和你我有什么关系。
再者说了,难道明国能一直强大几十年的光景,只要耐心等着,总归是有机会的。”
“叔父的意思,是先投靠大明,等一旦有变……”
“不,”伯颜一脸的凝重严肃,“你得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忠于明国的,明国上上下下的那些人,都是最精明的汉人,你是万万骗不过他们的。
只有你自个信了,才能让他们信,只有你自己把自己当做汉人,手上有了蒙古人的血,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记住了,你比我更不易。
朱祁镇娶了海别来拉拢我的,他许诺只要海别生下皇子,他会扶持这位皇子成为草原之主。
而你,想要取信他们,就得拿着蒙古人,最好是瓦剌人的脑袋来效忠。”
孛罗听罢之后,心里骂着老东西,把自个女儿送给人家换前程。
唉,该死的,我家姑娘不在手上,要不然的话,我也能……
拿瓦剌人的脑袋……
孛罗心里狠狠抽了一下。
伯颜像是瞧出了什么,“怎么,怕你老子,我大哥?
行了,也先自己现在已是自身难保了。
不妨告诉你个消息,明国私底下给了鞑靼一批刀剑甲胃,你说说,他是图什么?”
图什么?这还用猜,自然是有深仇大恨的也先了。
“他是皇帝,土木堡被俘,别说是他这样的皇帝,只要是个有心气的皇帝,都会以为是奇耻大辱。
他这样的人,对也先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会放过也先。
恨也先的,可不单是朱祁镇,脱脱不花的恨,不比他少。
要是猜的不错,瓦剌很快就会步上以前鞑靼的后路。
那个时候,鞑靼,明国边军,对了,还有兀良哈,那些个有奶便是娘的东西,只需开些好处,他们自然上赶着去。
你说说,到那个时候,瓦剌会有什么结果。
你不上,有人上赶着杀。”
孛罗听得已是额头满是大汗,最后几乎是浑浑噩噩离去。
待孛罗离去之后,伯颜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
可这笑容来,却又满是苦涩。
还真的被朱祁镇给猜中了,在殿内朱祁镇信誓旦旦说着,孛罗有自己的心思。
果然,真的来找他商量对策了。
伯颜能怎么办?
自然是九分真话,一分假话的哄骗了。
在伯颜眼里,伯颜不是莽撞,是蠢。
伯颜摸黑进了屋,点燃油灯,很快就写了写好一封信,叠好放在院墙的角落。
他知道,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
做完这一切,一身酒气的他打着哈切回房和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起来时,角落的东西早就不翼而飞。
这封信此时已然被送进了宫,到了朱祁镇手中。
朱祁镇看完之后,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收起将其放在一边。
今个,是讲武堂放假的日子。
细细算来,讲武堂已然开课两个月了。
两个月的封闭管理,总算是让这些少爷们习惯了集体生活和服从。
于是乎,按照学规,休沐三日,并且以后每月可休沐一天。
这天,大大小小的学员们自个背着行囊,虽然一个个归心似箭,但还是井然有序的出了院门,乖乖行礼拜别了门口的副山长和老师之后,三五成群的各自回家。
走了不出二里地,大大小小,各府的马车已经将不甚宽窄的道路堵的上水泄不通,出来的小厮,门子们一个个拼命张望,想要寻见自家少爷在哪。
“少爷,少爷,小的可算见到你了,呜呜呜……”
寻见人的小厮门子个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上前去迎接自家少爷。
一时间,场面居然有些混乱。
有些混乱的不只是讲武堂,还有五军都督府的上上下下。
今日,无论是英国公或是谁,都是有些心不在焉。
无他,两个月不见的儿子,孙子就要回来了,这心早就跑了,都想着插着翅膀要回家。
往日了虽说打也打,骂也骂,但毕竟是自家的狗崽子,身上留着自家的血,怎么能:不在乎啊。
可心跑了,人还得在这当值,自然是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下值,没谁说着喝酒作乐一番,全都心照不宣的往家赶去。
英国公张辅骑马刚刚回来,才换好衣服,就听见张懋也回来。
一看这张懋,还未等张辅开口,身边的张懋生母胡氏已眼泪婆娑起来,就连夫人也有些湿了眼眶。
张辅黑了,也瘦了,这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往日的衣衫,是学堂发的寻常的布衣。
不只如此,身上的包袱,也略有破旧。
这般样子,哪里有张家公子,未来英国公的风采。
一群人细细打量着张懋,看看这个样子……这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哪。
张懋看见门前几人,加快步子,上前作揖行礼:“见过父亲,母亲,姨娘。”
“好,好,好,进府,进府再说。”
瞧着自家儿子又黑又瘦,饶是战场上铁石心肠的张辅也是鼻子勐然一酸。
一帮人进了正堂,却还发现这包袱居然还在张懋身上。
张夫人拿出当家主母的样子,厉声道:“不中用的奴婢,要你们有什么用,都瞎了,二少爷背上的包袱也不知道拿下来,让二少爷自个背着。”
一旁的小厮吓得跪倒在地,身子打颤,半晌才张嘴,张嘴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
倒是张懋主动开口替他解围:“母亲息怒,是儿自己要背的,不怪他们,万万莫要怪罪他们。”
这正堂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万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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