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剑笑隐身树叶深处。他的脖子早已经汗湿,沾上叶子表面长年累月积累的尘土,奇痒难耐。
但是他不敢有丝毫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异常的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一点点声音。
一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前面三丈处的一株杨木顶端飞起,清脆地鸣叫了两声,振翅而去,不知飞向何处。这一路上他已经遇见了四只那样的鸟儿、三只兔子、两只狐狸、一条蛇,甚至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动物,每一次都让他神经紧张。
他的目标是回到江边去。
他知道在重新回到江边以前,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江边也绝非真正安全之地,以上官来风的精明,也有可能会想到他会杀这记回马枪。但相对于其他可能性来说,这种可能性应该最小,所以那里敌人的力量应该较弱。倘若能够回到江边,就至少安全了一半。
问题是他真的能够躲过敌人的搜捕,安全地到达江边么?
苏剑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几乎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然而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苏剑笑本来以为这种搜捕肯定是无孔不入的。但是一路之上,却连半个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也不知道是所走的路线刚好避过了敌人的搜索,或者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
无论如何,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滚滚东流的江水。
这一段路并不长,苏剑笑却花了超过一个时辰才走完。
这时天已将晚,夕阳斜照在水中。飞光浮影,景像之美,直可动人心弦。难怪乎白乐天要写下“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名句。
但是这美景与苏剑笑的处境又是何其的不协调呢?
一阵风吹过,揎起了他的衣,掠过了他的发,也吹干了他的汗。苏剑笑稍稍放下心事,体味着江风吹拂,感觉到一阵惬意。
在这片刻之间,苏剑笑的心情有些放松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苏老弟果然在这里。”
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一个白衣中年人,相貌平常,面容平静,竟然像是一直待在那里等着苏剑笑出现。
苏剑笑的心就像是放在湖水上的大石,陡然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的湖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是丘兄,久违了。”
那人笑着说:“想不到一别数年,老弟还能记得愚兄,我真有些感动了。”
苏剑笑说:“小弟再健忘,也绝不会忘记曾经同桌喝酒,并肩做战的朋友。何况昔日纵横关中上下,以劫富济贫闻名于世的英雄好汉‘旋风十六骑’,也不是容易忘记的人物。”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老弟既然说得这么亲热,又为什么像是对我十分敌视?须知我此来毫无敌意呢。再者说以我这点点道行,又怎么敢在老弟名震天下的‘七绝剑气’面前班门弄斧?我只是替人给你带个话。”
苏剑笑问:“替谁?”
“蔽主上官来风。”
苏剑笑禁不住大吃一惊:“难道连一向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丘兄竟也成了他人的奴仆了么?”
那人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崇敬的神色。换作几年前,苏剑笑作梦也想不到在“旋风十六骑”的人眼中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神色:“岂只我丘沉玉一人而已?‘旋风十六骑’如今都唯上官公子马首是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名臣择主而侍,你是没有见过上官公子的丰采气度,虽然他是个……嘿嘿。”
苏剑笑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有什么话?”
丘沉玉说:“你一定很奇怪你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人吧?”
苏剑笑点头承认。
丘沉玉微笑着说:“那是因为蔽主人与救你那位女子有些瓜葛,她既然要救你,蔽主人也不得不给她一点面子。所以蔽主人已经决定十二个时辰之内,停止搜捕老弟的行动。十二个时辰后老弟就只好好自为之了。”
他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声,接着说:“说实在的,除蔽主人外,老弟你是丘某最为佩服的人物。若非万不得已,我实在不希望与你为敌。”
“谢谢。”
“还有。”
丘沉玉脸色忽然慢慢变得阴沉下来:“蔽主人虽然惊才绝艳,智慧如海,但还是免不了有些人执拗不驯,不知好歹,恐怕会不尊从蔽主人号令。这些人里面有几个确实是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人物。其中就有十年前号称江南三大寇之一的‘折辑沉舟’麻飞云和一向眼高过顶,一身阴功人见人怕的‘走马庄’的六庄主楚清风。这些人连蔽主人都奈何他们不得,老弟你要多加小心了。”
苏剑笑越听越心惊。江南三大寇十年之前横行江南大地,神出鬼没,武功之高自是不在话下,更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黑白两道人人头痛,久想把他们除去。但这三人狡诈多智,一直奈何他们不得。后来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惹怒了前任南武林盟主,碧雨宫宫主林天南,发下“玉剑令”限期取此三人首级。当时“碧雨宫”外三堂中实力最弱的“剑香堂”堂主,林天南之女“冷玉”林月如亲自策划了一次极其成功的“解月行动”,成功将三大寇困于庐山之颠,林月如独剑力战三寇,最后凭其神鬼没测之绝技“乾坤一掷”才一举力挫三寇,使三人两死一伤。林月如正是凭此一战威震江南,一举登上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青梅煮酒录”,奠定了她以后入主碧雨宫的基础。而麻飞云自那一战后下落不明,不想竟然改邪归正,投奔了牛僧孺。
而那“走马庄”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楚清风以一个外姓弟子,竟然能够成为走马庄的六庄主,其实力可想而知。
丘沉玉募的哈哈一笑,朗声说:“苏老弟,蔽主人的话我是言尽于此。你我一别数年,我们弟兄都想念得紧。天幸我丘沉玉运气好,竟然让我等到了你。来,兄弟我备了些酒菜,让我们好好叙一叙。”
苏剑笑随着他向一块巨石上走去,一边问:“听你的意思,莫非还有别人在等我不成。”
丘沉玉笑着说:“当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怎能保证一定等得到你?上官公子算无遗策,我们兄弟分在这江边多个地方恭候着你呢。其他人的酒菜恐怕得他们自己消受了,哈。”
对这分赤诚的热忱,苏剑笑久已远离了。自从三年前那件令他几乎心为之碎的往事后,他便生活在孤清寂默之中。在离开了过去曾经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一起出生入死的一班兄弟朋友之后,苏剑笑与他们的距离日渐遥远,依稀像是从此不再会有交集的两种人。
在大石之上,俯览滚滚东去永不停息的江水,顿生居高临下的萧索。丘沉舟两杯酒下肚之后,忽然问:“你还记的那一次在太行之巅,我们‘旋风十六骑’和你们‘中州五条龙’同闯‘千刀寨’的往事么?那一战我们二十一个对他们两百多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重伤。我有好多次都以为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是最后还是被我们杀寒了他们的胆,杀散了他们的魂。”他一指苏剑笑,大声说,“这全靠你。全靠你一个人接下了魏七斤那把恶梦一般的‘霸王破山刀’。你知道么,那时我是绝对不相信你能够把他打败,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可是最后是他死了。虽然那一次你受的伤比我们都要重得多,但是你却还活着。”
苏剑笑感到背上那一道自肩头延伸到腰际的伤口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那种经历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丘沉玉忽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缓缓地站起来,说:“你变了。你果然变了。你再不是过去那个豪情干云,志比天高的‘九现神龙’了。”
苏剑笑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丘沉玉站起来,转身面向那自亘古以来就在流淌并将一直流淌下去的滔滔江水,陡然把手中酒杯投入那滚滚洪流之中。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暗淡的身影竟然仿佛显出一种凄凉和孤独来。
晚风在这时似乎也带上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改变呢。唯一能够不变的恐怕只有这江水吧。”
丘沉玉说道:“这长江仿佛自古以来就是为了人们的争斗而存在的。千百年来,有多少英雄好汉,帝王将相在此意气风发,成就霸业;又有多少没路豪杰在此功败垂成,饮恨黄泉呢?六百年前曹操亲率数十万大军南下伐吴,与吴军对峙于长江赤壁。曹军号称百万之众,可谓举袖遮天,投鞭断流,何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最后不免在周公瑾一把大火之中付之一炬,千万将士埋骨此冰冷河底。曹操险些不得命还河东,却也由此成就了周瑜赫赫之功。倘若不是那场及时的东风,结果又将如何呢?这江南的万里良田,锦绣河山,却也不免践踏于铁蹄之下吧。自古世事,又有谁能评说?又有谁能评说呢?”
苏剑笑默默地饮了一杯酒,酒入喉,竟仿佛不知是何滋味。丘沉玉也未理会他的沉默,仿佛他的话,根本不是对苏剑笑说的一般。他淡淡地吟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苏老弟,你可知此诗是谁所作么?”
苏剑笑说:“是那位‘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小杜。”
丘沉玉说:“不错。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杜牧确实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不过太和二年与他一起应试科举的人中,文章作的最好,也最让人怀念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位非但落第,并且还被下令永不得入仕为官的人。”
苏剑笑说:“这人一定是说话太直,所以为人所忌吧?”
丘沉玉说:“正是。这人是昌平进士,姓刘名偾。刘偾文章矛头所指,正是当今皇上身边那些飞扬跋扈的宦官。他有一篇对策,声情并茂,切中要害,引经据典,论古谈今,确实是振聋发聩,大快人心。文中写道:‘臣有闻,忧其所不当忧者,则国必衰;不忧其所当忧者,国必危。陛下不以天下之危亡为虑者,其以布衣、大臣不足与谋乎?臣以为,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而四海将乱,此,国亡之兆而陛下之虑也……臣之忧,在祸起萧墙,奸生帷幄,曹节、侯览复生而宫闱将变也。臣以为,先君不得正其终,则后君不得正其始。今忠贞之士不能效犬马之能,宦官之徒专废立之权,此先帝不能正其终,而陛下不能正起始也。况太子未立,郊祀未修,将相未归,名器未定,此社稷将危也……急应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你知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剑笑苦笑着说:“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我欺。丘兄果然已经不是吴下阿蒙矣。”
丘沉玉淡淡一笑,说:“过去我们亡命江湖,当然不会关心国家大事。如今为国家做事,在上官公子熏陶之下,当然会有些收获。这篇文章我之所以记得这么熟,完全是因为它的作者,刘偾,现在也正在牛大人府幕之中的缘故。所谓‘先君不得正其终,则后君不得正其始’,这是在说一个故事,一个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故事。”
苏剑笑知道他要说到今天这番话的重点了,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喝了一杯酒,等着他说下去。
“本朝开国之初定有制度,宦官不受三品官,不任以朝廷政事,只能作为门阁守卫、庭内扫除而已。但是至玄宗时,太平公主暗蓄死士,妄图篡权。宦官高力士在平定这场动.乱的斗争中立了大功,玄宗破例授其三品官。此例一开,却为后世留下了无穷祸害。至今,宦官之流已经专权朝野,横行大内,天下大夫百姓,尽受余毒,满朝文武,人心慌慌。以王守澄、梁中谦为首的一般阉人,更是掌握着神策军的大权,予取予求,毫无顾忌。但是这些都还不算骇然听闻。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先帝敬宗宝历二年,那一年同时也是宝历末年。”
唐敬宗十五岁登基,年少贪玩,不理朝政,最爱打猎。宝历二年十二月辛丑日,敬宗深夜打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端以及击球将军苏左明等人在大明宫摆宴夜饮。事变就在酒宴过程中发生。但是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当晚在场的人后来都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唐敬宗就忽然驾崩,刘克明等人立绛王李悟为君。
耐人寻味的是,枢密使王守澄、中尉梁中谦的反应异常迅速。当天就带领左右神策飞龙兵,发动政变。他们一举杀入宫中,一干人等全部杀死,连屁股在皇位上还没坐热的李悟都死于“乱军”之中。王守澄和梁中谦迎江王李涵入宫为帝,这就是唐文宗。
“当时就有人怀疑王、梁二人在这次宫廷惨变中起了微妙的作用。但是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此二人手握军权,连皇上都在他们股掌之间,别人又能怎什么样?不过,这种怀疑却一直没有消除,至今天已有十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苏剑笑苦笑。
丘臣舟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接着说:“今年已经是太和九年。这两年正是多事之秋,各地府镇兵乱风声鹤唳,此起彼伏。去年十月分,幽州发生了兵变,节度使杨志诚被部下驱逐出境,随后在岭南被杀;十一月,莫州又发生军乱,莫州刺史至今下落不明;今年六月,河阳再次发生军乱,节度使李泳被部下残杀;到了九月,重镇义武再生军乱,朝廷对此无能为力。内乱不止,外忧又至。今年七月,党项、突厥纷纷骚扰我边境,居心叵测。现在还在和守边军队对峙,互有攻守。事到如今,河北三镇,战乱正急,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在朝廷之内,朋党之斗,祸害也不下河北乱军。最近风头最劲的当属太仆卿郑注。去年十月,郑注赶走了宰相李德裕,把他贬为袁州长史;今年四月,另一位宰相路随因为想救李德裕,也被郑注逐出为镇海节度使;到了六月,又把宰相李闵宗贬为明州刺史。不到一年之间,已经有三位宰相被他驱逐,一时之间,权震天下。”
苏剑笑说:“所谓树大招风,这个人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
丘沉玉冷笑一声:“不错,这所做的一切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而已。最后得利的是他的朋党,翰林侍讲学士李训。因为郑注此人气量极小,睚眦必报。得势之后,过去得罪过他的人,无论大小,均受他迫.害,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个月初终于轮到他被驱逐,贬为凤翔节度使。而李训却更受重用,目前已经被任命为同平章事,入中书省拜相。不过,在明眼人看来,郑注的被贬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其中的含意,耐人寻味。”
苏剑笑又喝了一口酒,说:“按现在的形势,一府的节度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对所辖府镇军事政治有绝对的控制权。被出为节度使,究竟是祸是福,可就难说得很了。”
丘沉玉为苏剑笑将酒杯满上:“自宦党梁中谦去世之后,左神策军中尉的位置一直虚悬着,这块大肥肉人人虎视眈眈。直到今年五月,王守澄以其心腹仇士良在十年前拥立今上有功为由,提议让其担任左神策中尉之职,皇上已经诏准了。这样,整个京城的御林军就完全掌握在王守澄手中了。这对野心勃勃的李训、郑注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凤翔府正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府镇,一向担负长安守卫之职,握有重兵。李、郑二人得此重镇,也足以对抗王守澄的神策军了。”
丘沉玉轻舒了一口气,接着说:“由此可知,现在之天下,实际是李郑二人与王守澄的逐鹿场;现在的朝廷,实际上是李郑二人和王守澄的争权地。这两党的之间的斗争现在已经到了水深火热,图穷匕现的时刻了。如今连旋风十六骑和江南三大寇这样的人物都归于朝廷,难道不正说明此刻这朗朗乾坤之下,正孕育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么?你可知道,这时一个火星就有可能燃起燎原的大火;一个不慎就会使这神州大地,锦绣山河陷于战乱,而千万百姓,无数生灵将陷于涂炭么?”
苏剑笑轻轻的叹着气,说:“丘兄,不是小弟看你不起,这一番话恐怕还不是你所能讲得出来的吧?”
丘沉玉老脸一红:“不错,这番话正是上官公子说的。但是,实事如此,是不是我说的又有何妨呢?”
苏剑笑说:“你告诉我这些,用意何在?”
丘沉玉说:“让你明白你的处境和你的责任。”
苏剑笑诧异地问:“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丘沉玉忽又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说:“不但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你在一个错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错误的人。”
看着丘沉玉有些气势汹汹的神色,苏剑笑反而笑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这个人是个麻烦,但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麻烦会这么大。”
如果后悔是人类的一种感情的话,那么苏剑笑此刻就只剩下这种感情。如果这世间真有后悔药的话,苏剑笑此刻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你以为有些事情你是逃得掉吗?”飞花公主那仿佛平淡无情但是又分明饱含着嘲讽的声音蓦然之间似乎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声音,一遍遍地在苏剑笑耳边响起。
他几乎想大喊,想狂呼,想把心里的一切郁结彻底地从喉咙吐出,扔到身前这黑暗的江水中,让它随水而去,一去不回。
忽然间,一道真气由他气海穴泄出,经任脉直上百会穴,又陡然消失得无影无宗,了无痕迹。一阵眩晕紧接着充满所有知觉,但是霎那之间这种感觉又缓缓散去。苏剑笑猛的一惊,背上霎时间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的心更往下沉,心知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丘沉玉也看出了他的不妥,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剑笑只是笑了笑。“宁采臣跟着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丘沉玉却摇头说:“不是宁采臣,是聂小倩。”
“聂小倩?”这下苏剑笑真有些意外了。
“也许你还不知道那个聂小倩是什么人。十年前的那个血腥的晚上,她正是陪伴在先帝身边饮宴的众人之一。因为她本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我们只知道一件事:聂小倩手上有一封信,一封王守澄的亲笔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苏剑笑苦笑:“那恐怕是一个对她的保证,让她有胆量做某种事的许诺。而现在,那却成了一项证据,一项足以让某些人欣喜若狂,让另一些人如坐针毡,却也足以让像我这样的人死上一百次的证据。”
“历史对后人开的玩笑从来就是如此冷酷无情,让人啼笑皆非。王守澄当时毫不犹豫就杀了她,却再没有能够得回那封信。因为聂小倩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她把信藏了起来,不过这最终也没有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信藏在哪里。王守澄千算万算恐怕也想不到她的魂魄居然会被几个妖怪捉了去。十年以后,她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人,于是她把这个秘密告诉宁采臣。至于她还告诉他一些什么,或者让他去做什么或许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有心人想要知道的只是那封信在哪里,最后会落到谁手里。”
苏剑笑只能喝酒:“看来无论什么时候‘隔墙有耳’这句话都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呢。”
丘沉玉说:“本来这个秘密对那几个妖怪来说毫无意义。但是那几个妖怪却与牛大人过从甚密,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她们与牛大人说起了此事。你完全可以想像牛大人听到这个秘密时的反应。只可惜等他赶到那里时,宁采臣和聂小倩已经逃走。再后来发生的事也许你就比我更清楚了。”
苏剑笑说:“那天晚上赶到那里的,好像并不只是牛僧孺。”
丘沉玉淡淡地说:“由此可知‘隔墙有耳’这种事情并不只是在荒山野庙才会发生。现在你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你想要我怎么做?”
丘沉玉缓缓转身,再次面向江流:“现在,河南、山东,府镇之乱正急,朝廷的军队虽然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是要平息这些战乱却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办得到的,双方基本上还是对峙的局面。而在边境以外,突厥、回鹘、土蕃、南诏、安南、高丽对我都是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由来已久。天下各处,军队叛乱更是如叠踵而来,防不胜防。在这种形式之下,这封信一旦落入某些人手里,王守澄势必狗急跳墙。他手握重兵,而当今皇上又懦弱无能,到时候京师必然大乱,天下必然大乱,后果委实不堪设想。此其一。”
我说:“你说的某些人是指什么人。”
丘沉玉说:“首先当然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然后是李训、郑注以及他们的朋党,如,牛僧孺者流。”
“哦?”苏剑笑奇怪地问:“你们不正是牛僧孺的人吗?”
丘沉玉微微一笑:“我是上官公子的人。”
苏剑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其二呢?”
丘沉玉接着说:“如果这封信落入王守澄手里,那么天下的黎民百姓又要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扫清宦党的机会,实在让人难以甘心。此其二。”
苏剑笑缓缓走到丘沉玉身边,同样望着雾蒙蒙的江面,问:“然则上官来风究竟是谁的人?”
丘沉玉转过身来,神秘的一笑,说:“这是一个秘密,请恕我不能奉告。现在,你只要知道,上官公子是要为我大唐,为天下百姓,为这大好山河而尽心尽力就是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做出选择么?”
“你想让我怎么选择?”
丘沉玉再次紧盯着他,眼神无比的严肃、深邃和沉着,沉声说:“你应该把宁采臣的下落告诉上官公子!如果你知道信的下落那就更理想了,这是救大唐、救天下苍生,也是救你自己的唯一方法。”
苏剑笑叹了一口气:“就算我不想救大唐,也不想救天下苍生,但是我还是很想救我自己。可惜。”
丘沉玉说:“可惜什么?”
苏剑笑说:“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宁采臣的下落,更不知道那封信的下落。”
丘沉玉沉声说:“苏老弟……”
苏剑笑打断他:“丘兄,你我相交多年,难道你竟不相信小弟的为人么?”
丘沉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苏老弟,既然你我相交多年,难道你竟看不出我是在帮你吗?”
苏剑笑只得苦笑。这世界上喜欢听真话的人不是很少,而是没有。
丘沉玉低叹一声,说:“我们出来之前,上官公子就曾经说过,像苏剑笑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了一件事,那是任谁也不能令他改变的了。看来我再说也是无用。”
丘沉玉深深地看着这个曾经的朋友:“苏老弟,保重了。”
苏剑笑却连忙叫住他:“慢。丘兄,小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你们在江上捉住的那些船夫,是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还请上官公子高台贵手,不要为难他们。”
没想到丘沉玉闻言忽然脸色大变,急问道:“他们在江上捉到了人么?”
苏剑笑心中也是一惊:“是啊,难道说……”
丘沉玉急忙一抱拳说:“苏老弟,我不得不告辞了。”
丘沉玉陡然间拔地而起,空中连变了三种身法,一个转折,急如流星般投入树林之中,一闪,便消逝不见。
苏剑笑忽然想起忘了问那个黑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了,不禁有些后悔,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他叹气的次数似乎也比过去多了许多。
这时天色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无尽的空虚,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隐藏着危险与不幸。苏剑笑浑然不知何去何从,只感觉在这似乎低得压抑却又仿佛高不可及的苍穹之下,再也没有自己能容身之处了。
就在他彷徨无计之际,忽然看到一团灯火从江的上游飘了过来。那是一条船,而且是一条大船。这种船一般高有两层,只有高官或豪富才可能拥有。却不知这又是什么人呢?
这霎那之间,苏剑笑想到了一个逃脱的办法。
他决定躲到那船上去。
船还在上游半里以外,离岸边有数十丈。这点距离对苏剑笑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他施展“浮光飘影”的轻功,很快就来到船必经之处。
无法知道这船上有没有武林中人,这样站在水面上等着船过来毕竟是太过冒险的事。
苏剑笑把全身埋进水里,只露出脑袋在水面上。冰冷的江水瞬间把他的全身湿透,寒冷的感觉立即袭遍全身。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冷气一袭,他又感到丹田之中真气忽然振荡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散到全身经脉里去。
大惊之下,苏剑笑连忙尽力稳住心神,抱元守一,这才稍稍把这股真气稳住。一阵忙乱后,大船已经驶到身前。
一股激荡的水流迎面扑来,差点把他往后推了开去。这时已经容不得细想,苏剑笑奋力往前一扑,五指齐张,如铁钩般一把插入船身中,一使力,整个身子就平平地贴在船身之上。
船头破开的水流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身体。而在这一瞬间,他又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全身蓦的一冷,手上几乎把持不住。左手连忙也抓住船身上凸出的一枚巨钉,才勉强稳住身体,不由得大大喘了一口粗气。
这些动作如果放在过去,对苏剑笑来说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这时候居然十分吃力。看来情况之恶劣,远超他的想像。他的心就像手脚般感到冰凉。
原来苏剑笑师承的蜀山一脉,最重修心养性。武功一道,完全是以“道心”为基础。道心如果受损,轻则功力减退,重则走火入魔。苏剑笑三年之前就已经埋下祸根,这几年隐姓埋名,断绝一切人情世故,修养生息,原本已经恢复了九成。却想不到这几天一时不慎,因缘际会之下,屡受刺激,竟然前功尽弃,旧伤复发。
但这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由不得多想。他勉力使出游墙之术,向船舷之上爬去。
苏剑笑选的地方是船尾。此刻正是夜晚,很少有人在舱外走动,应该有机会潜入才对。他在舷下细细听了一会,觉得没有人,这才慢慢地把头露出到眼睛处。四下一看,果然不见人影。这艘船虽然甚大,但是乘客却似乎不多,四周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苏剑笑一翻身落到甲板上,更不敢怠慢,立即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躲了进去。只觉得全身一阵疲惫,不由得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
四下一望,一眼看到刚才经过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水渍。他不由又担心起来。只希望水干之前千万不要有人经过。否则只要来人稍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有人摸到船上来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就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从船的另一边传了过来。声音初时还远,随后却越来越近,似乎还不只一个人。显然正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苏剑笑吓了一跳,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来的是两个人。两人的脚步声都很轻,步幅轻松而稳定,节奏十分均匀。在这江流湍急的江上行船,船身其实并不稳定,而在这时仍然能够保持如此稳定的步伐,这两人无疑都是高手。
苏剑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祈祷这两人千万不要转到这边来。事实上,来人只要来到船尾中央附近,就不难一眼看到地上的水渍,那时他简直就是无所遁形。
那两人终于停了下来,苏剑笑提着的心也缓了一缓。原来那两人刚好站在船舷拐角处,只须多走几步,情形就不容乐观了。
但是苏剑笑还是没能完全放心,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继续向前走。他看了一眼那些水迹,发现已经比刚才要淡了许多,当下又安心了些。原来这时江风极大,水迹其实干得也快。
那两人却站在那里谈起话来。苏剑笑躲在角落里,视线被挡住,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晰。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从哪里跑出这两个人来。二弟,你看其中是否有诈?”
那被称为二弟的人说:“大哥不必多心,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么?”
那大哥说:“久在江湖行走的人,又有谁不知道他们?”
苏剑笑听到这里,忽然泛起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熟悉,竟使他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受。却一时之间想不起他们是谁来。一时间好奇心大起,很想探出头去看看他们的样子,但是马上又记起此时实不能轻举妄动,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二弟说:“‘金陵双蝶’这两个人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整日里在江湖上招蜂惹草,却还以风流倜傥自居,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事?我看这都是五妹不好,没来由地走出舱来,让这两个无赖看到。”
那大哥说:“二弟不可如此说五妹。谁能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隔着一条船看到了,居然就能丢下自己的船不理,跳到别人的船上来?你我也算是老.江湖了,不也是今天才开了眼界么?”
二弟说:“我哪里是真的为这个怪五妹了?五妹天姿国色,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错。但是五妹也不该对他们假以辞色啊,当场赶下船去也就是了。又何必就真的让他们呆下来,还有说有笑地请他们喝酒。唉,大哥,这件事就算你我能忍下来,我看三弟也是很难咽下这口气的了。”
大哥说:“我方才已经劝过三弟,要他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这次要办的事实在是非同小可,不能出任何乱子。唉,我倒是担心五妹,这两年她实在变得太多了……”
两人似乎说到了伤心处,同时沉默了下来。苏剑笑更是紧张得有点僵硬起来,唯恐发出半点动静。
过了好一会,那二弟才接着说:“是啊。原来五妹何等纯真无邪,冰清玉洁呢?这两年来她怎么就能堕落成这样?随便对什么人都挤眉弄眼,丝毫不知检点,都快变成真正的江湖浪女,荡妇淫娃了。”
大哥忽然不悦地说:“别说了,二弟。五妹变成这样,我作大哥的心里其实很是难受的。”
二弟说:“对不起,大哥。其实小弟心里又哪一天好受过呢?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看心病终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那个人回来,否则我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大哥又长叹一声:“你我原都以为三弟和五妹是天生一对,谁能想到五妹心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呢?我看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否则他对五妹之关爱,犹在你我之上,恐怕也不会这么一走了之了。唉,五妹也太傻,当初如果跟他说明了,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吧?”
二弟说:“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五妹。五妹虽然较一般姑娘要豪爽些,但是毕竟是女儿家,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
大哥道:“造化弄人一至于斯。二弟,你我只见到五妹如此放荡,其实,她这三年来何曾真正快乐过呢?很多次喝完酒后,我都发现她一个人哭得十分伤心。有好多次我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二弟说:“造化作弄的又何止五妹而已?三弟其实也很可怜,这几年他也变了很多。大哥,我怕三弟有些不对劲。”
大哥说:“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苏剑笑越听越心惊,听到后来,已经隐隐知道他们是谁了。他只感到全身一阵阵的发虚,虽然理智不断地告诉他猜测多半没错,但他却从内心深处不肯相信自己地判断。
那大哥忽然说:“也罢,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虽然这两只蝴蝶不大可能是奸细,但是我们这次行动实在太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还是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才好。”
二弟道:“大哥说得在理。我看这么办,反正这两个人既然上了船,就绝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此处离那个地方也不算太远,我们倘若在这里下船,连夜赶路,天亮以前应该可以赶得到。”
大哥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也好。不过此刻五妹正玩得高兴,虽然她是强颜欢笑,我却也不忍心打断她。还是等他们散了之后再动手吧。”
二弟说:“一切听大哥吩咐。我先去跟三弟打声招呼。”
大哥说:“动手时千万干净些。这两只蝴蝶本身虽然没什么,但是他们背后的点子却硬得很。据说他们的姐夫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走马庄大庄主,我们可万万惹他不起。”
二人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去,始终没有转过这边来。其时这边的水迹也早已经风干。苏剑笑心中正暗自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到那大哥的声音说道:“唉,想不到我们中州五条龙,竟然会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句话入耳,苏剑笑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响。
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就像风中的肥皂泡一样,终于被打破了。他们正是他最不情愿遇到的人。他宁愿遇上十个麻飞云和楚清风,宁愿遇上任何一个想杀他想抓他的人,也不愿遇上这四个人。但是他终于还是碰上他们了。非但如此,居然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悲。
苏剑笑就是“中州五条龙”中的老四。他们曾经是他的义兄义妹,曾经歃血为盟,八拜相交,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曾经一起患难与共,走马天下,笑傲江湖,出生入死。但是三年前他拂袖而去,从那一天起,就已经下定决心,从此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在这一瞬间,苏剑笑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然后这片空白就被一件件从前是悲伤,现在也是悲伤;或者从前是欢乐,而现在已经是悲伤的往事所填满。这一件件往事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纠缠不去,竟使他分不清哪些是虚幻的,哪些才是真实。
“老天,我知道你喜欢造化弄人。莫非,你对我的折磨,这才真正开始么?”
恍惚中,苏剑笑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立即离开,有多远走多远。
然而这片刻之间苏剑笑的情绪起伏如此巨大,他的身体马上做出了反应。一股热气猛地从丹田处涌出,瞬间就沿着督脉一直窜到了脑后玉枕穴。苏剑笑霍然一惊,清醒过来,然而那道真气却已经冲出百会散去了。
他知道此时已经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刻,必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将气息调匀,才有可能暂时稳住体内真气。否则随时都有功散身残的危险。这时是不可能离开了,只有躲过不让他们发现,等待他们离去。
苏剑笑强压下心中杂念,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静悄悄的,不再有人出现。在这样的大船上,操船的水手都是在甲板之下工作,所以甲板上并没有人踪。苏剑笑转身看了一下,发现身后居然有一扇小门。门不高,只到胸口处,窄仅容身。他试着推了一下,发现有些松动。略一用力,那门竟然被他推了开来。
门内一片漆黑,绝不像有人的模样。苏剑笑略微松了一口气,借着门外的微光,隐隐看到门内只是一座窄窄的楼梯,似乎是通到船的上层。
苏剑笑再不迟疑,立即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关上。眼前顿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心中却感到安全了许多。过了一会,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看到了一些景物。他探头往楼梯顶端看了一会,似乎没有灯光透出。他小心翼翼地向上摸去,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缓慢,生怕弄出半点声音。
到了上层,眼前依旧漆黑的一片,脚下似乎是一道小廊。隐隐听到一些声音,却十分模糊,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说话。苏剑笑不禁有些纳闷起来。难道这诺大一艘船,竟没有多少人么?
顾不得去考虑这些了。略一打量,发现小廊边便是一扇舱门,知道这是一间舱房。苏剑笑仔细地观察了好一会,确信里边并没有灯火,才试着推了一下门。那门也并没有上锁,一推就推了开来。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门刚推开这一刹那,眼前竟仿佛有亮光一闪,一声女子的荡笑声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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