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月,月圆,星稀。
江上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轻拂而过,又无声无息地掠去。体味着那种遍体清凉的感觉,凝视隐现芦苇从间那在明月清辉中发出熠熠银光的江水,天地的静谧在梢公划桨的欸乃声中益发显得深沉,仿佛所有尘世的喧嚣都已随着这风飘开散去。
苏剑笑让小星熄了风灯,完全浸润在蓬松的月光中。
水波荡漾中,小船转过一从荻草,不远处出现一艘大船。大船灯火甚为灿烂,桅杆高有数丈,顶端之上有一面旌旗随风摆动,正是一艘官船。
就在看到船的瞬间,船上传来了一曲琵琶声。
奇迹般的,仿佛在这刹那之间,天地间忽然只剩下那乐声。风似乎已息,因为怕吹散那铮鸣;水似乎已止,因为怕惊扰那澶响。
乐曲恍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却又立即化为一只飞龙,盘旋直冲上九霄。飞龙低舞徘徊,历久不去。那乐音的震撼力,有如一阵阵的惊涛骇浪,将世人的心灵当作了它的岸礁。
这一刹的触动,竟使苏剑笑呆了一呆。
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紧紧抓住,他久久不能动弹。
终于,乐曲在一声悠长的羽声中逐渐散去,徒然给人留下一种怅然若失,仿若失去一件最心爱的珍宝。
苏剑笑静静卓立船头,等着自己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望向眼前灯火通明的大船,却仿佛看到一片深遂。
小星说:“那琵琶弹得真好。”
苏剑笑说:“怎么个好呢?”
小星听到这个问题便怔住了。
苏剑笑微微一笑。小星还很年轻,因为年轻所以开朗热情,也因为年轻所以容易冲动。苏剑笑却知道那乐师必定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女子,有着一双灵巧细腻的纤纤玉手。只有足够灵巧的双手才能奏出如此细腻的曲调,也只有足够成熟的心灵才发出如此沧桑的声音。
苏剑笑吩咐稍公把船靠过去。
船的主人大方好客。苏剑笑和小星很快就被邀请上船,随着接应的年轻人走进船舱。
舱中约有八.九人,酒宴正酣。一眼望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她已绝不年轻。她或许也曾有过美丽的青春,但如今那已是过眼烟云。她轻轻地坐着,就像是坐在云端,体态端庄,秀发如云,居然不带半分风尘之色,只是憔悴的双眸却闪现着盈盈的泪光。
苏剑笑心有所感,不由得犹豫了一下,本要踏出的脚步一时之间竟几乎迈不出去。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或许我本不该来。”
然而这时主人已经开始让坐,要想退出是来不及了。
主人姓白,相貌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是那种常见的无所事事的仕官。他年纪已过了中年,但是他鬓角白发频生,却显得比真实的年龄更要苍老。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谈吐十分儒雅,然而神情甚为困顿,像是刚刚承受了甚么打击。
或许方才那一曲琵琶本就像是一个锤子,可以敲碎人的心灵。
主人说:“苏公子也是慕琴而来吧?”
苏剑笑说:“在下被这天籁之音所引,一时冒昧,打搅大人雅兴了。”
主人说:“不妨。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此来,正是知音来自望外。请先饮一杯酒,王夫人正准备重轮玉指,再泄天音呢。”
那女子微微行了一礼,泪光隐去,神情转肃。她玉手轻抬,宫声起调,音乐再起。
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刚才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琴声低诉,百折千回,幽怨婉转,就像少女幽幽的哭泣,又像是杜鹃啾啾的悲啼。琴声切切,宛如三九寒风,割肤刺骨;更似情人轻诉,伤心断肠。
一时之间,船舱之内仿佛布满了愁云惨雾,令人几不胜哀。在座众人无不低首锁眉,感伤于怀,那白姓主人目中更有泪光闪现。
苏剑笑不禁又叹了口气。
再凛冽的寒风也终会停歇,再痛苦的记忆也终会忘却。那琴声终于缓缓止住,像地上的雨水,终于慢慢渗入地底。
苏剑笑静静地看着那女子,说:“这样的琴技天下能有几人,夫人该好好珍惜才是。”
那女子神色沉静如止水,目光哀切却坚决。她轻轻地说:“多谢公子。奈何人生如梦,变起无常,许多事情并不是人力所能把握。”
苏剑笑端起手中杯,浅饮了一口,不知是要回应那女子的话,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慨,低声说:“确实啊”。
这时一个客人对主人行了一礼,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方才乐天兄答应之事,切不可忘记。我等方闻神乐,都等着再睹仙诗呢。”
白乐天这时情绪平复了许多,闻言笑了笑:“好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传神之至。适常兄有此神来之笔,小弟岂能藏拙?但是此次未曾想到要作行,所携纸张尽小,奈何?”
那人说:“曾闻乐天兄有吟诵之能,何不尽展此技,不让王夫人专美于前?”
白乐天说:“小弟之哑音,岂可与夫人神技相提并论?适常兄迫弟献丑,少不得要给我起个首。”
那人倒并未推辞,沉思半晌,吟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弟技止于此,乐天兄请。”
白乐天神情转肃,昂首饮尽杯中酒。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变了。他再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神情困顿的仕大夫,俨然变成一位在沙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威风凛凛的将军。
就在这一瞬间,苏剑笑忽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一位诗人。
他笔力千钧,字句如神;他的诗传唱如前代的诗仙李青莲,但却绝不像后者一样只会吟诵自己的高风亮节、怀才不遇;他的诗讽时喻世,血泪心酸一如前代诗圣杜工部,但却更容易为大众所接受。
他,是一位用笔刀雕刻人间百态的大师。
这位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开始了他的吟唱:“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对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要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尤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嘶,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冰泉冷涩泉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咋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馍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纱不知数。
细头云蓖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赭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淅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象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吟罢,他像是已经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一般,颓然跌坐在地。在座的人无不被这首长诗的感染力所震惊,倍感迷失。但是他们是幸福的,这一夜,他们共同见证了一首传世之作的诞生。
白乐天仿佛也完全迷失在他自己的诗作当中,诗成,他的衣裳果然已被泪水打湿。
他所吟唱的,或许并不是琵琶女,而是他自己;他所感伤的,或许并不是琵琶女的遭遇,而是他自己的际遇。
白乐天惊才绝艳,古今罕有匹敌,然而他的一生也十分坎坷。贞元十六年二十九岁时进士及第之后,历任校书郎,翰林学士,左拾遗,最高也不过是太子善赞。这些本来并不是十分显赫的地位,却也使他受到政治斗争的连累。只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一夜之间,忽然被贬为江州司马,散职将仕郎,从九品的闲职小官,其前后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他这时感叹人生际遇如浮云流水,繁华荣耀似过眼烟尘。一夜被黜,其间机窍,实不足为外人道;闻音思怀,怎能不伤心怅然,涕零泪下。
苏剑笑举杯说:“白先生,在下虽是草莽之人,也尝闻先生大才震古铄今,当世不作第二人想。不期今日竟能在此偶遇,足慰平生。不知先生肯与在下尽此杯否?”
白乐天收起愁容,笑着说:“些微薄技,倒让苏先生见笑了。请。”
“请。”
酒是清水酒,杯是白瓷杯。
苏剑笑和白乐天两人同时双手举杯过额的时候,袖子扬起,有一瞬间遮住了两人的视线。
就是在这一瞬间,苏剑笑陡然感受到一种不该存在的气息。
杀气!
剑光细如游丝,却迅若闪电,来得绝没有半分声息!
剑锋所指,正是白乐天的心脏。
急切间只见身影闪动,只一刹,剑尖离白乐天的胸口已经不足一寸。
比速度更致命的,是这一刺的时机。
苏剑笑和白乐天正在饮酒,而其他人却在看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到这刺客的行动,没有人能想到这刺客会出手。
刹那之间,船舱内已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在这种情况下能挽救白乐天性命的人,世间也没有几个。
只不过苏剑笑却正好是其中之一。
苏剑笑分明是背对着刺客的,然而他这时却忽然伸出左手,一指点出,正点在剑的光影中,就像最有经验的猎人一下就抓住蛇的七寸。
这一剑竟然被这一指生生止住!
刺客想要收剑再刺,苏剑笑左手袖子已经“乎”地扬起来,正卷在剑的前端。剑象是被一只铁爪牢牢握住,两下一扯,立时绷得笔直。
这“剑”赫然只是一根丝。
一根本应该是琵琶子弦的丝。
能把这么细、这么软的一根弦丝刺得这么直、这么快、这么准,世上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办得到。
苏剑笑抬头。隔着丝的两端,他与刺客的目光霎那间对视。四道目光相遇,竟恍如实质一般碰撞在一起,使得整座船都轻微晃了一晃。
“哼……”
王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身体微微一抖,像是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已受了伤。但是她的眼神却丝毫未变,依旧带着那种淡淡的哀伤,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刺杀已经失败,战斗却未停止。
王夫人右手握丝,左手却没有将琵琶放下。她声音中似乎有一丝幽怨,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坚决。
“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苏剑笑淡淡一笑:“管都已经管了,你又何须多问?”
王夫人轻轻咬了咬嘴唇:“很好。”
说着,她的左手忽然轻轻一转,琵琶猛地被向后抛起。
琵琶有四弦,分别称为子、中、老、缠。王夫人刚才那一刺使用了其中的子弦,她手中的琵琶上还剩下三根弦。琵琶抛起的瞬间,她左手四指已嗖然夹住剩余的中弦、老弦、缠弦。
铮的一声震响,仿佛要震碎人的耳鼓。响声中,三根弦丝已经被扯离琵琶。
三道寒光惊飞,恍如三条阴狠毒辣的毒蛇,震颤游离,择人而噬。琴弦本是柔软难于着力之物,使用一根已经是十分困难的事。王夫人这一击三弦齐出,竟然如臂使指,灵动无比,迅捷非常。三根琴弦自三个方向穿出,飘忽不定,竟不知是要刺向哪里。在这一瞬之间,竟让人产生空间扭曲的不真实感。
这一击之威,更非方才那一刺可堪比拟。
苏剑笑瞳孔骤然收缩,右手一弹,酒杯被弹飞出去,他的手已握住腰间剑柄。下一瞬,剑光如匹练般飞起。
两人身影闪动,三根弦丝已齐齐缠上长剑。王夫人刚要变招,苏剑笑已抢先轻轻一抖剑身,三根弦丝忽的一齐拦腰而断。王夫人手上一轻,顿时没有了着力之处。苏剑笑左手一引,长剑趁势反手刺出。王夫人连忙弃丝而退,身影急掠,“砰”的一声撞在舱壁上。舱壁吃她这一撞,顿时洞开,她的人已瞬间闪到舱外。
苏剑笑一剑刺空,跟着掠到船头,王夫人的身影却已经掠出船舷,没入水中。
水面上没有丝毫涟漪,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苏剑笑知道她已借水遁而去!
“啪,啪……”
直到这时,苏剑笑的酒杯和王夫人的琵琶才几乎同时摔在地上。
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苏剑笑矗立船头,由极动转入极静的感觉同往常一样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刺激。迎着微凉的秋风,对岸看不到一星灯火,即使是在明亮的月光下,也只是暗蒙蒙的一片。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人们已经从惊愕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苏剑笑转身,一眼看到的是白乐天依然颓废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突来的事件而显得惊惶。
苏剑笑并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经过了几年血气方刚的生活后,他对许多事已经感到厌烦和疏懒了。
“或许真的不该来啊。”他心中又在叹息。
小星也跃了出来,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兴奋的光芒,仿佛被压抑了许久的热血,汩汩地沸腾了起来。
“该离开了。”苏剑笑抓住小星的手臂,跃向水面。踏在水上,感觉着沉沉浮浮的荡漾,向岸边行去。
小星忽然说:“师傅,你放开手吧。”
“哦?”
小星的脸红了,轻声说:“我试过的,我的‘浮光漂影’已经可以在水上行走了。”
这倒出乎苏剑笑的意外,但是他心中也确实欣喜。放开手,小星果然很稳地站在江面上。苏剑笑笑着说:“你很肯用功啊。”
多年以来,这已经是他对弟子最大的称赞了。
小星的脸又红了。他其实是一个有点内向的孩子。
“师傅,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呢?”
小星看了师傅一眼,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
苏剑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们去追那个杀手吧?”小星终于还是忍不住。
“他要杀的是我们吗?”
“不是。”
“他要杀的人死了吗?”
“没有。”
“那我们就不用追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苏剑笑脸上的厌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样的对话,多年前也发生在苏剑笑和他的师傅之间,而现在,在他和自己的弟子之间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没有去阻止它的发生,他在理解自己的同时也终于理解了师傅。这或许就是宿命的牵绊吧。
小星并不理解,但是他也只有接受。
苏剑笑看着弟子天真的面容,迷惑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他身体里的一腔热血和一颗奔腾的心。
这些早已经离自己远去。
小星忽然说:“那位白先生诗作的很好啊。”
“他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好的诗人啊。”苏剑笑说,耳边却似乎又响起了那动人心魄的琵琶声。
小星说:“那位夫人的琵琶弹得也很好啊。”
琵琶声千回百转,就像大海中深邃的漩涡,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又像一条坚韧的绳索,将人心紧紧缠住,打上千千结。
小星说:“能弹奏这么动听的音乐,为什么会是个杀手呢?”
冰样刺骨生寒的剑光,在琵琶声中飞来,是那样的苍白如死。
苏剑笑看着岸边的暗影,那里仿佛隐藏着无尽的隐密。
许久,苏剑笑忽然说:“我们去追她。”
小星却怔了一下:“追谁?”
苏剑笑说:“那个杀手。”
小星大感意外,但是他的脸上还是闪出了光芒。
“但是,怎么追呢?她早就跑了吧?”
“刚才那一剑,她其实已经被我的剑气所伤。”苏剑笑拔出剑,“她应该逃不远。”
剑长两尺三寸,宽三分,重九斤七钱。苏剑笑熟悉这把剑如同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肌肤。长剑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似一泓秋水,流淌过剑身。
它已经陪了他一十七年。当初师傅传剑时所说的话仍时时在他耳边响起。
“在你战斗时,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在你孤单时,他就是你的朋友;在你寂寞时,他就是你的知己。唯有知剑,方能用剑;唯有识剑,方能得剑之神,剑之魂。”
“那师傅为什么没有剑呢?”
“我有。”
“我怎么没见过?”
“你看不见,因为我的剑在我心里。”
苏剑笑仍不能把剑放在心里,但是他的心却已经在剑上。
这是——“意剑”。
他能感受到剑的思想和感情。方才那一剑,剑之神已经种在那杀手身上,此刻从剑的神魂的指引中就能知道她的去向。
两人向岸边走去,转眼已经离江岸不足三丈。就在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岸上低低的草从的时候,苏剑笑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没有来由的寒意。
功力强如苏剑笑者,气候的变化已经不可能让他感觉到寒冷。能让他从心底泛起寒意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危险的感应。这不仅仅是武功修炼到一定阶段的结果,而且是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才能锤炼出来的敏锐直觉。
苏剑笑一把握住小星的手臂。
小星霍然一惊,立即拔剑。
风在这时忽然消失,就连身边的河水也忽然变得虚无。天上的月光陡然隐去,但只一刹,月光又再重现。
然而在月光攸暗又明的这一瞬,两个人却发现河岸已到了遥不可及之处。
他们居然回到了江心!
风又在吹,惨白的月光照得人遍体生寒。
忽的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四周立刻变得暗蒙蒙的。极目四望,一片空旷,只有黑黜黜的江水,让人感到极其孤单。而在那目光不可及的暗处,却不知有许多妖魔鬼怪在蠢蠢欲动。
小星的身体轻轻地抖了抖,声音也变得有些生硬了:“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苏剑笑说:“不要怕。这是‘乾坤小挪移’。”
“乾坤小挪移?”
“‘乾坤小挪移’是魔界十大不传密法之一,即使在魔界,也只有高手级的人物才能修习。魔门修道,有所谓恨断绝无四种境界。而‘乾坤小挪移’正是‘断’道可以修习的密法之一。能臻至‘断’界的人已经有资格进入‘讲魔堂’,无尘无世,一心修道。魔道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
这样一位魔门高手,怎么竟会在此地出现?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
更不幸的是此刻苏剑笑与小星立在江面之上,对“人”来说乃属“绝地”,实在是凶险万分。
苏剑笑心中惊骇,脸上反而微微笑起来:“这件事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小星问:“有敌人吗?”
苏剑笑说:“有。”
小星说:“在哪儿呢?”
苏剑笑说:“在魔界的无尽虚空中,人眼是看不见的。”
小星:“无尽虚空?那岂不是无处不在?”
苏剑笑说:“是的。”
这时小星已经镇定了些。说话实是消除恐惧的有效方法之一。
小星又说:“那他会在什么时侯出手呢?”
苏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随时。”
遮住月亮的云恰在此时将月光放出了一隙,明亮的月光从云层后面射出,在水面反射后,四周同时有光芒万线。
苏剑笑骤然拔剑,剑出如风,眨眼之间已经在身边急点了四十九下。空中立即炸开一串金属交击的爆响,飞溅的火星耀眼生寒,彷佛无数朵炫目的金花忽然凌空绽放。
这正是敌人等待的时机,却也正是苏剑笑在等待的时机。
剑光灭。
苏剑笑抓住小星身形急闪,疾如流星般往江岸奔去。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岸边。一脚踏上江边的一块巨石,苏剑笑的心中立时定了下来。
这一战到此已经结束。
苏剑笑凝立不动,任风吹动衣襟,背对江水,缓缓地吐了口气:“魔门绝学‘魔手飞花剑’,果然名不虚传。”
没有回答,但是他知道有人在听。
所以他继续说:“魔手飞花,满七七之数为小成,至九九之数为大成,而至九九归一方称化境。你只是初入断境,以小成的剑法,还不是我的对手。你走吧。”
依然没有动静。
苏剑笑眉头一皱,低喝一声:“还不死心么?”
喝声中苏剑笑并起左手食中二指向上一指,“篷”的一声,指尖处腾起一团火焰,他身形急转向江面。
空中立即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火光中仿佛有一团淡淡的黑影闪了一闪,触水而逝。水面上却波澜不兴,显然那人已借水遁而去。
苏剑笑看着敌人逝去的方向,低沉着声音说:“这里居然有魔门‘断’界的高手出现,这件事情可能极不简单。”
小星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魔界和人界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苏剑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算魔界有什么蠢动又与我们何干?不去管他,还是看看那个杀手吧。她中了我一记‘七绝剑气’,肯定走不远的。”
他们跃到岸上的草丛中,剑分明指示她曾在这里经过。然而此刻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苏剑笑仔细地在十丈之内察看了一遍,心中慢慢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却一时不敢相信这种想法。他又仔细察,种种迹象却愈发证实这想法不错。
然而这件事又太难以令人置信。
小星很快发现了苏剑笑脸上的异样,问:“师傅,怎么啦?”
苏剑笑缓缓的说:“这件事十分奇怪。难道说她竟然会……五行遁法?”
小星说:“是那个杀手吗?”
“是。”苏剑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小星很奇怪地说:“为什么不可能呢?虽说五行遁法是道家九法之一,很难修成,但是有人修成了也并不是什么怪事啊?”
苏剑笑说:“不错。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关于五行遁法的事吗?”
小星听到师父考较自己,顿时来了精神:“师傅要考我么?我自然记得。师傅说过,人生在五行之中,自降生伊始,就归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一,这就是所谓的本行。人在本行之中,倘若能参透玄机,就可以行走无常,这就是遁术。像我属土,要练起土遁来就其他行的人要容易得多。”
苏剑笑说:“不错。但是人生属五行,其中的界限并不是绝对的。只要苦加修行,参悟决窍,就不但能在本行中遁走,而且可以突破行的界限,从而练成五行遁法。但是要修成五行遁法,单靠苦修是不行的,必须还有另外一个条件。”
小星问:“是什么?”
苏剑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必须是人才行。”
小星吃了一惊:“师傅是说那个杀手她……”
苏剑笑缓缓地说:“那个杀手并不是人。”
他或许会把一个妖精看成是人,却绝不会把一个人看成是妖精。
苏剑笑说:“飞禽走兽与人不同,由于先天上的限制,他们的本行是绝对的,所以绝不可能练成五行遁术。更何况那个杀手还是一只狐狸。狐狸五行属水,天性奸诈多变,修行不专,入魔容易,却极难修成高深的法术。但是她居然能用土遁遁走,这倒大出我的意料。可惜她先中了我一记剑气,否则土遁一去千里,我们如何也追不上了。”
岸边的这一片草场占地甚广,绵延伸展到山脚下。山下有一片树林,林木不算茂密,但树木却都挺拔高大。林中杂草齐膝,月光被树叶挡住了,偶有光斑投到地上,益发显得阴森可怖。身边不时传来不知名的虫子的厉叫声,像极孤魂野鬼的嘶鸣。
两人步入林中。向前走了十数丈后,苏剑笑已经感到,那刺客就在这片林子中。
脚步落在厚厚的草上松软舒适,但腐烂的草木与虫兽的尸体混和着泥土的气味,即使是在习习晚风之中,仍然让人感到十分不适。
小星的表情明显表现出他的紧张,但是他并没有言语。
又向前走了十余丈,苏剑笑忽然立住。
小星忽然拔出他的剑,剑光只是一闪,马上又重回鞘中。苏剑笑身后有一条尺长的毒蛇在鲜血中飞抛在数丈之外。
苏剑笑却没有回头。
他在看着身前两丈外的一株柏树。树高五丈,围七尺,至少已有百年树龄。
在这一片林子中,这只不过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树而已,虽然古老,但是也并没有其它出奇的地方。可是苏剑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
她就在这里,就在这棵树中。
“真的是木遁呢。”苏剑笑低声说。
看来她果然已经修成五行遁法。此刻,她竟然借着木遁遁入了这株树中!
“意剑”这一次也没有让苏剑笑失望,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他果然还是找到她了。
不过苏剑笑这时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找到她又如何,苏剑笑并不知道。
杀了她吗?
为什么要杀她?为了她要杀白乐天吗?苏剑笑不知道。
甚至为什么要追来,他也并没有想得很清楚。
有些事在做的时候你往往并不会去想为什么要做,当你终于去想起这个问题时,却发现根本没有原因。
苏剑笑又想起了那凄缠哀怨的琵琶和那端庄从容的气度。
他想起了那淡淡哀伤着的眼神。
此时的情势却已不容他多想。一条人影陡然从树身上幻现出来,直冲上天。苏剑笑身形如鹤般拔地而起,跃上了树梢。对方的身影向外飞退,但是苏剑笑的剑已经刺出!
剑光闪烁如白练,瞬间已到她的咽喉前!
她的身法因为受伤而大打折扣,根本无法躲开这天马行空的一剑。
只需电光火石的一瞬,长剑就会洞穿她的咽喉。
这时他们已经越过了树梢,没有了枝叶的遮挡,苏剑笑却看到了月光。他看见她的双眸,在月光中清澈如碧水,明亮如晚星,在剑光的辉映下,她的眼神坚定无惧,晶莹如玉,却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伤感。
苏剑笑这一剑竟然刺不下去。
剑劲反震,将苏剑笑震落地上。只这一刹,她已去得远了。
苏剑笑身体一晃,几乎跌倒。
小星连忙上来扶住他,很诧异地说:“师傅,你怎么了?”
苏剑笑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虽然只是片刻之间,竟恍如一世那么久。
“不忍吗?”
苏剑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难道竟是在“忍”上失神了么?
“你天资聪慧,又肯下苦功,将来不难修成正果。倘若有什么阻碍,恐怕就在一个‘忍’字上。”
多少年了,师傅的话仿佛又在耳际。在经过了数年轻狂气盛的生活和无数的打击磨练之后,苏剑笑自认已经悟出了“忍”的真谛。只是他的意志怎么会在这一刻发生了动摇?
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本不该来。既然来了,就不该不忍。
修道的人,讲究修心养性为第一要旨。特别是他正在进入心剑合一的关键时期,任何心乱所导致的犹疑都将不堪设想,轻则道心减退,重的甚至会走火入魔。
难道这不过因为听到了那一曲琵琶么?难道这不过因为那月光下刹那之间的眼神么?难道这不过因为那只不同寻常的狐狸么?
苏剑笑疑惑着。
只是,此刻又仿佛有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在他心中喃喃地说:“那个眼神,好像很久以前在梦中出现过呢?那是——一种分明已经深入骨髓,却又让人拼命要去忘记的痛啊。”
一些历史上的问题:历史上白居易写下《琵琶行》应该是在元和十一年的事,那时候还是唐宪宗在位。而后文提到这篇故事的时间应该是在唐文宗太和九年的事,已经是在《琵琶行》成文二十年之后。那时白居易早已经重新回到长安身居高位,吟咏“蛮腰素口”,再也不是那个泪湿青衫的可怜司马了。还是那句老话,家言,不可作历史观。
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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