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畅连着几日,都在医院。倒不是顾老太那家公立医院,而是另一家三甲医院。
老黄出事了。前几日他与另一个同事值晚班,锅炉爆炸,那人当场炸死,他命大,弹到墙上又落下来,地上一大摊血,炸飞了两只耳朵、一只手掌、一条腿。人竟是没死。
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昏过去几次,厂里派了人专门照顾。还有他父亲,坐着轮椅来了一趟,也是激动得寻死觅活。相比之下,老黄自己倒是无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还是不醒。医生说伤到了脑干,成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畅从早到晚陪着,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护士都会料理,晚上也无非在旁边沙发上睡一觉。特需病房,条件都很好。厂领导来了两次,一次他母亲在,主要是慰问,说钱的事不用担心,无论是本人的医药费,还是家属的生活费,厂里会负责。另一次只有高畅在,也没其他人,虽说是病房,实际也同厂里说话没什么两样的。领导说高畅,“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黄,叹气,说“不醒也好啊——”。高畅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实倒是走运,一了百了,家属再难受,终究也不会一世。反倒是伤害值降到最小了。但这话不好说。道理上也是转了几个弯,一两句话说不清。便打心底里盼着老黄别醒,躺一辈子,反正公家买单。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黄躺着不动。一张脸呈棕黄色,像是得了黄疸。全身插满各种管子。氧气泵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还有心脏监测仪,嘀嘀响个不停。高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认识他大半辈子了。从技校开始就是好兄弟。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一个闷,一个骚,凑起来倒是合适。年轻那阵,高畅隔三岔五换女朋友,他却从未谈过一个。到老了依然独身。当年合资,他本来已在名单里了,硬生生被厂长的关系户挤掉,旁人撺掇他去闹,他说:“算、算了,哪里都一样干、干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便是这样知足又老实。前两年他父亲车祸撞断腰,只能卧床,他母亲身体也差,肺病,常年低烧。家里都靠他操持,也从不叫苦。他这人,外头看着软弱,内里却是坚硬。顾士莲刚得癌那阵,高畅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说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是、是男人就、就撑下去——”被他结结巴巴一通劝,啤酒加红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弹,K厅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撑了下去。一撑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黄变老高老黄,脸上的胶原蛋白统统长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个讲话结巴的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大致意思总也连得上,不至于豁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是顾士莲住院,他来探望,带了水果,还有两千块钱。“阿、阿嫂今朝气、气色好、好、好——”旁边高畅帮他接下去:“——好许多。”他松口气,又组织新的句子:“会好、好、好——”每到那个“好”字,便说不下去。顾士莲听得吃力,“晓得,会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褶子。
医院回到家。高畅许久没喝过酒了,这晚把自己灌个烂醉。吐了好几回。顾士莲没骂他,给他洗脸、换衣服。听他说了一夜梦话,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鸡头米给他。养胃补脾。猜他必然还要激动一阵,谁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静了。
“那个‘好’字,他总归是太吃力,讲不出来。命中注定的。”他叹道。
顾士莲在他肩上抚了一记。也叹气。“这个世界,好太艰难,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会儿,他劝她:“想想老黄,我们要知足。”顾士莲嘿的一声,说这是“毒鸡汤”。他道:“毒鸡汤也是鸡汤。老百姓过日子,都是盯着人家的短处。”她不信:“总归是比我们好的更多。”他道:“你怎么晓得?你调查过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绿,皮夹克里面白衬衫领带,到处抢着买单,时不时蹦两个英文单词,现金塞满皮夹子。一会儿说要去夏威夷旅游,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来回公务舱;一会儿又说上礼拜跟朋友去了外滩几号,没意思,味道也就那样,吃环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样。你看人家好,怎么晓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顺心的事又不会同你讲。”
顾士莲不语。
“你自己说,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我们哪里输给别人了?再说现在得这种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兴许过两年医学上就攻克了,一针就解决了。以前没青霉素的时候,手指头长个疖子都是性命交关,现在呢,开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多好啊,有吃有穿,没有房贷,也没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爱,女儿也争气。你两个哥哥,一个是没老婆,一个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么跟我们比?你老公这么帅,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
顾士莲打断他:“‘善解人意’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他问:“那形容男人该怎么说?”她斜眼过去,“死腔。”他道:“要成语,四个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贼骨牵牵(沪语,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个苦相,随即把妻子揽进怀里,感慨:“这两天在医院,我也是真的看开了,生老病死,人生下来世上走一遭,讲起来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么活法。我们再惨,还能惨得过老黄?人家爹妈不也要往下过日子?——老婆,你不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撑着。”
顾士莲被说得眼圈一红,手在他胸上轻轻捶了一记,“你这么会讲话,怎么不去当律师?黑的说成白的,苦的说成甜的。”
他趁势劝她,兄妹就是兄妹。“你还能别扭一辈子不成?你要真是这么硬颈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软得要命,天底下哪里找你这么好的妹妹?人家家里,给一万两万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说,是不是傻?两条路,要么你索性就把房子讨回来,打官司找律师撕破脸皮,我倒也举双手赞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无所谓;要么就手一挥,都过去了,不提了,只当去澳门赌博,一夜输掉一套房子,赌博还是输给外头人,现在至少是给了自己亲哥哥,当初倘若没那套房子,他们连个落脚点也没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还是傻帽,总归是积德的。我们这种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富得流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你讲是不是?”
她不吭声。依然是糟猪爪,玻璃饭盒装了两份,又把刚烧好的南瓜粥倒进保温桶,叮嘱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医院,今天是苏望娣陪夜,猪爪给她,让她回去。你欠她一个夜班。”高畅好笑:“搞得像在厂里,班头还来还去。”依言先去了顾士宏家。再坐地铁去医院,苏望娣和顾昕都在。顾老太醒着,见到高畅,便叫“阿海”。高畅道:“姆妈,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来,要喂顾老太。苏望娣抢过去,“我来吧,她刚拉过屎,换了干净衣服,万一粥弄在身上,再换,又是大进攻。”高畅只好退下,“——阿哥在家里?”苏望娣鼻子出气:“感冒了。”高畅哎哟一声:“阿哥这几日辛苦了。”苏望娣把病床摇高些,再给顾老太戴个围兜,试了冷热,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气的人啊。”高畅停顿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来。”把猪爪递过去。苏望娣看一眼,“你家天天烧这个,不怕胆固醇超标啊?”高畅讪讪的,只是笑。苏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请了人嘛,也剩下没两天了,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这叫有始有终。你也辛苦的,前两天不是也在医院陪夜?”高畅道:“那边是一个人一间,晚上好睡觉的。不辛苦。”苏望娣摇头叹息:“所以啊,千好万好还是钞票最好。”转向顾昕,“你将来要是不肯服侍,现在就要拼命赚钱,弄个大单间,你惬意,我也惬意。否则跟我一样,端屎端尿,逃不脱的。”顾昕皱眉,“妈——”苏望娣朝高畅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气。顾昕跟姑夫一同回去。猪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了嘛,拿回去让他好好补一补。”
“姑父,那人现在情况怎么样?”路上,顾昕问高畅。
高畅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个。”
“哦,还没醒。”高畅忽然想起来,“——制药厂是你们的辖区,对吧?”
顾昕点头,“我也是听他们在聊。镇长明年退休,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头都大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高畅摇头叹息,“本来那天不该他值夜班的,一个同事去喝喜酒,临时跟他换的。唉,这就是命啊。人家说,戆人有戆福。老黄戆了一辈子,啥福气都没轮到。”
“听说是机器过了保修期,一直没处理?”顾昕问。
高畅挥了挥手,“不谈了。谈了就一包气,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医院,床边站了一圈。顾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后垫两个枕头,吃顾清俞带来的腰果芋泥,“味道蛮好——”,声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齿。顾清俞说:“奶奶,我后日就走了。”老太反应慢,却从周围人的神情读到些意思,“还回来吗?”顾清俞忍不住笑:“当然回来。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瞥见一旁顾士宏黯然的神情,转向众人,“欢迎大家来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饭是顾清俞做东,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淮扬菜。顾老太睡午觉,正好是个空当。算上小毛头,总共十二个人,团团一桌。菜点得很上档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却也吃得拘谨。生怕吃不完浪费,像赶火车,一个个埋着头,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压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杯里空了,立刻便续上。一个包房倒有三四个服务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聊天气,说新加坡天热,紫外线强,葛玥建议:“阿姐你多带几瓶防晒霜——”顾昕好笑,“那边不能买吗,新加坡又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搞来。”葛玥也难得发声音的,被丈夫顶回去,脸顿时发烫。苏望娣嘿的一声,对葛玥道:“他家祖传的,不把老婆当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对他客气,想嘲就嘲,往死里嘲。”顾士海旁边听了,板着脸不作声。这时服务员递上一盅汤,顾士海看了,道“我痛风,不吃菌菇的”。葛玥忙纠正:“爸,是鲍片,你大概看成白灵菇了。”苏望娣噗的一声,笑得无遮无拦。众人低下头,各自喝汤。葛玥顿时意识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话公公似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一个没拿稳,筷子跌在地上。她弯腰去取,刚低下身子,忽见旁边顾昕的腿飞快一缩,倒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邻座一条穿裙子的腿也是极快地弹回。她一怔,虽不是很确定,但有种感觉——这两条腿刚才是缠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与丈夫相对,便是再木讷,也察觉出这男人眼里的一丝惊惶。她又看向他的邻座——冯茜茜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黄瓜,细嚼慢咽。动作笃定得过了头,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来,上次搬家聚餐,这两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里十几口人,夫妇、父女、兄弟,小家庭里还有小家庭……论关系该是最疏远的,偏偏这么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顾老太是当天夜里没的。上了年纪的人,便是这么突然,白天还没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个人抽筋,先是有几分低烧,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发到四十度半,吊了水,体温下来,整个人望去便与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窝那里凹成洞,出气不畅,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顾士莲,心知不对,一家家打电话。总算来得及。顾士宏和顾士海叫了车先赶过来,老太还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个儿子,叫声“阿宏”,后面那声“阿海”便轻了下去。等到人来齐,老太已经差不多了,眼睛半闭,嘴巴微张,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数人头似的,忽地蹦出个词,顾清俞反应快,从口形辨出是“磊磊”,心头酸了一下,说“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顾老太“嗯”的一声,声音轻不可闻,手一松,去了。
三日后大殓。按岁数是喜丧,医院待了没两天,苦头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气的。本地的亲戚,再加上绍兴老家的,好几辆大巴。提前一天订了宾馆,让他们先住进去。顾清俞公司的协议价,价格优惠,条件又好。整个过程算比较顺利。顾士宏事先关照高畅,顾士莲身体差,你不用管别的,照顾好她就行。果然向遗体告别时,顾士莲哭得岔气,脚一软,差点昏倒。高畅和顾清俞一手一个,夹住。灵堂里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连成一片。顾老太躺在鲜花丛中,脸颊反比平常要红润,神情也安详。顾士海哭着叫声“妈——”,扑通跪了下去。顾士宏想起上次躺在这里的儿子,还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还在跟前。生死只隔着一线,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这世上便少了个人。其余人都好好的,该怎样就怎样,一切不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窝塞便窝塞在这里,那瞬,世间的悲恸仿佛只落在他身上,定点爆破那样精准。马路是那条马路,树是那棵树,家也还是那个家。连身上气味也在。来来回回,一天一天。日子还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个人啊。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一颗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没一滴,只觉得酸楚到极点,慢慢地,才一点点渗出来,痛得骇人,外伤内伤的苦都吃尽——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晚饭时,顾士海来敬他酒:“阿弟,悼词作得好——”顾士宏叫声“阿哥”,两人一口把酒干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现在爽快。顾士宏说:“不好多喝的,那么多人要招呼。”顾士海点头,又端着酒杯到顾士莲面前,“你抿一口,我干了。”顾士莲站起来,与他碰杯,“你也少喝点——酒入愁肠愁更愁。”顾士海嘿的一声,“老娘这把年纪了,早晓得有这么一天,但还是难过。”顾士莲道:“老娘走了,只剩下我们兄妹三个了。”高畅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顾士莲道:“你是外头人,没血缘关系的。”顾士海把酒喝了,要走,又觉得有话没说尽,站着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后一晚,是你陪着,蛮好,母女俩总归是最贴心的。”顾士莲脆生生道:“老娘偏向儿子,大家都晓得的。”这话是开玩笑,看见顾士海脸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儿子。大哥你这种脾气,也不是讨爹妈欢喜的风格。”竟又是奇怪得过了头。把话一点点说僵,便是这种情形。顾士莲在杯中倒满酒,又给他斟上,“再吃一杯。”顾士海啼笑皆非,“刚才还让我少喝——”顾士莲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看你有点讨厌,不想跟你喝,现在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张面孔又看着欢喜起来。”顾士海吃不消这妹妹,只好干了。顾士莲自己也干了。高畅旁边骂她:“作死。”她端着空酒杯,沉默几秒,“阿哥,”声音低下去,“还是那句,现在只剩下我们三兄妹了。”顾士海也沉默了一下,“——没错。”
顾老太最后那晚,前半夜平静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几分,问顾士莲:“今天怎么是你陪夜?”顾士莲道:“我不是你女儿啊?”老太道:“你身体吃得消?”顾士莲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码事。老娘生病,做女儿的一夜不陪,将来话又要给你说去了。”老太咧开嘴,露出鲜红的牙龈肉,“我说什么,我又说不过你。”顾士莲道:“今晚本来轮到大哥,他不是感冒了嘛,总不好又让苏望娣来,她也辛苦的。”顾老太道:“她是劳碌命。”顾士莲道:“啥叫劳碌命,有谁是天生的劳碌命?你帮儿子也不要帮得太明显。”顾老太道:“将来朵朵结婚,我看你找个两手一摊的女婿。”顾士莲道:“我跟你不一样,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过得去——四六开差不多。”顾老太问:“朵朵是四还是六?”顾士莲笑了一下,“总归是四。”顾老太道:“男人家,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说得过去。”顾士莲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点五。”顾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惯,人家也过了几十年了。天底下哪里有绝对公平的事?你平常训小高像训灰孙子一样,你们不也好好的?”顾士莲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给我面子,家里我做牛做马你没看到。”顾老太道:“夫妻间的事,讲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顾士莲嘿的一声,“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么都不管,只管你自己。”顾老太沉默着。顾士莲又道:“我晓得,你平时都是装糊涂。你脑子比谁都清楚,只是怕得罪人,不说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乖囡,我晓得,你不容易。”
顾士莲后来回想,便觉得那晚顾老太是清醒得过了头,不正常,真正是回光返照了。说话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说顾士莲的病是遗传:“你两个哥哥都有点秃顶,秃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种毛病。你两个姨妈也一样的,一个乳腺癌,一个胃癌。还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了?”顾士莲道:“你这把年纪不算的。你福气好,比爸爸福气好。爸爸头顶也秃,不照样也得了那种病?”顾老太叹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来的。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紧张,担心日子过不下去。我跟他讲,再怎样,日子都要过,中国有几亿人口呢,人家不是也一样过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头。”顾士莲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里面的林黛玉。”顾老太道:“他那种性格,就算再撑两年,撑到你大哥去黑龙江,也是撑不下去的。早点晚点的事。有时候书读得多,未必是好事。”顾士莲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没轮到。这辈子光吃苦了。”顾老太道:“你爸吃亏在忒聪明,像我这种傻大姐,倒是长命百岁。”顾士莲道:“你才是真聪明,家里这些人,就数你糨糊捣得最好。你是闷声大发财。”顾老太道:“发个屁财,我哪里来的钱?”顾士莲道:“二哥平常不给你点?”顾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板。”顾士莲笑,“清俞总归给你点吧?”顾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过年一只红包。我不要,她硬塞过来。”顾士莲问:“多少?”顾老太道:“清俞是大户,少是不会少的。”顾士莲感慨:“所以说啊老太,你是有福气的。日子好过啊。”顾老太笑得一脸得意,忽地,神情郑重起来,音量也压低:“——等我走了,钞票一多半都留给你。”顾士莲一口回绝:“我不要。”顾老太啧的一声,手捶了一下床,“你做什么,你不要拎不清!”顾士莲道:“我不用你扶贫。”顾老太道:“那你当年送房子给阿海,算不算扶贫?就许你掼派头,不许人家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讲,人啊,不要太较真,差不多叫有原则,过了头就叫十三点。你自己憋口气,你让小高怎么办,他以后跟阿海怎么相处?再说还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顾士莲好笑,“我自私?”顾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几种的。事情做绝,不给别人做人的机会,你这种自私,是最促狭的那种。”顾士莲无语:“老太,你一百年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上纲上线。吓人。”顾老太嘿嘿地笑:“今天让我逮着机会,不骂白不骂。”停顿一下,“——我跟你讲的话,你记在心里。不要脑子搭错。”顾士莲嘴巴动了动,没忍住:“我当年把房子让出去,你一声不吭,连隔壁邻居都来劝,说小顾你不好这么做的。你就是不响。这些年,只当没这件事,惬惬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讲,你是不是偏向儿子?”顾老太摇头,“你只养了一个女儿,有些事情跟你讲不清。”顾士莲道:“你讲讲看。”顾老太道:“当爹妈的,又是那种年月,想的就是儿女都能过下去。一个吃肉,一个哪怕啃骨头,只要有口饭吃,也就看得下去了。”顾士莲插嘴:“好肉长在骨头上。啃骨头的都是大户,散户才吃肉。”顾老太白她一眼,说下去:“——要是有人饿肚皮,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一个子女跳出来做好事,碗里的肉分一半给另一个。爹妈晓得不公平,但也没办法,总希望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有饭大家吃。”顾士莲嘿的一声。顾老太叹道:“你对我有怨气,我也晓得。可你话都说出口了,我拦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个人,平常不声不响,真发起犟脾气来是吓人的。你房子让给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说你那时条件也蛮好,就算后来生病,底子摆在那里,总归也不会过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们过不下去,怕你们互相吵,也怕你们跟我吵。年纪越上去,越是懒,我要是四十岁,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你爸又老早没了,我劳保工资也不多,心里没底,我将来是靠在你们身上的,你们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顾士莲听着,不语,半晌说了句:“你这也是自私。”顾老太手移过去,按住女儿的手,到底上了年纪,一只手伸出来鸡爪似的,这几日天天吊针,手背上青筋揪起来,一团一团,像没捻开的橡皮筋。话说多了,终是有些累,停顿一下,语速也慢下来:“——乖囡,不要怪我。”撒娇似的。顾士莲看她,“我现在肉吃不起了?”老太嘿的一声,咧开嘴,“你不是说的,大户吃骨头,散户才吃肉?你现在吃的是小排骨,烧汤蛮好,老娘私房铜钿帮一把,肋排就吃上了。”在她手上一拍,“——听话,让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气了。
“老娘最后一句,‘告诉阿海,做人开心点,自己不开心,旁边人看着也难受。阿宏不要学他爸爸,一本正经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没意思。三个子女各有各好,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老娘这把年纪了,脑子也糊涂了,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们多担当。’”顾士莲说完,给两个哥哥酒杯都倒满,自己端起来,与他们一碰,干了。旁边高畅急得跳脚,“你今天昏了!”顾士宏先是看着酒杯,鼻尖那里耸了一下,随即笑道:“老娘总结性发言,批评与自我批评,蛮好。”一口喝干。顾士海不说话,叹口气,也把酒干了。
冯晓琴走到饭店门口,瞧个偏僻的空当,掏出烟,还没点上,便听旁边一人道:“阿嫂,给我一根。”竟是葛玥。
两人倚着树,同时想起上次,顾磊大殓那天,也是这样。里面豆腐饭,外面妯娌吞云吐雾。像偷溜出来的小孩,仗着大人无暇顾及,便肆无忌惮。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大半竟是在这种情形下。都说抽烟容易培养感情。一根搭讪,两根有点感觉,三根下去,就相见恨晚了。冯晓琴本来对这女孩没啥好感,也谈不上讨厌,家境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有个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乐都不是一个频道。抽烟一看也是新手,呛得直咳嗽。拿烟姿势也是生涩。那时她还大着肚子,冯晓琴劝她别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实在吃力。”冯晓琴一怔,也无从劝起,“当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换了我,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冯晓琴猜想她是指顾磊没了,女人死了老公,总是值得同情的。谁知她接着道,“阿嫂,你教教我。”冯晓琴奇道:“教你什么?”她道:“教我过日子。”冯晓琴又是一怔,“——我哪里有这个资格,日子让我过得一塌糊涂。”葛玥道:“要是能让我拣,我宁愿过阿嫂这样的日子。”冯晓琴揣摩这话里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吗?”她应是觉得不妥,脸红了一下,意思却没停:“就算没老公,阿嫂也过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让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以至于后来每次见面,反比之前话更少了。更客气。冯晓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从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间的事。虽不至于为她难过,总是有些感慨。“你现在的起点,其实已经是许多人向往的终点了。”那天拿这话安慰她,瞥见这女孩红着鼻头,想哭又忍住的模样,劝她:“想哭就哭出来,憋着对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出来。”冯晓琴摇头,“——我不是憋着,是真的哭不出来。”
里面的人陆续出来,有眼尖的,见到两人,便露出诧异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几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样。两个女人抽烟,又在这种饭店门口,总归有些奇怪。葛玥瘦了些。下巴那里尖了。或许是视角原因,人也显高,穿一条黑色连衣裙,竟多了几分韵味。不似原先清汤寡水的模样。抽烟动作还是生涩,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了许多。
“阿嫂,”她道,“你还记得张曼丽吗?”
冯晓琴停顿一下,“顾昕大学里的女朋友。”
“我见过她,真是漂亮啊。难怪跟‘张曼玉’就差一个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发育不良似的。我那时就想,顾昕居然舍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见过她吗?”
“见过照片,”冯晓琴道,“网红脸,男人喜欢。”
“后来嫁了个富二代,生了个女儿。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带孩子、养狗、种花。家里房子也很大,在海边。她老公,脸圆圆的,皮肤有点黑。”
“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冯晓琴忍不住问。
她摇头,“我是在顾昕朋友圈里看到的。”
冯晓琴嗯了一声。气氛有点怪,说不出的。拿脚在地上搓出两道白印子,想着抽完这支就进去。倒不是讨厌她,这女孩话比上次多,闲话家常的成分也更浓些,但眉宇间的愁绪是掩不住的。还有稚气。想要表达某些意思,铺垫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冯晓琴看在眼里,忽然有种预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后面会说些什么。
“淘宝上有卖那种软件,悄悄给手机装上,能同步微信QQ,还有电话短信。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真要是那种整天吵吵闹闹的夫妻倒也算了,至少还有发泄的机会。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弹不回来。要得抑郁症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梦,梦到他跟我离婚,行李一卷,头也不回地走了。醒来就想,要是真那样倒也好了,话讲清楚,该打打,该骂骂,该一刀过去,也就拉倒。这样不死不活算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要个痛快。”她说到这里,停下来,“——阿嫂,顾昕外面有女人。”
冯晓琴沉默着,拿烟的手有些僵,换个姿势。烟没拿住,掉在地上。“是张曼丽?”自己也觉得问得傻了。葛玥道:“张曼丽是过去式。”冯晓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问下去:“是谁?”心怦怦地跳。
她没回答。“阿嫂,换作你,你会怎样?你教教我。”同上次一样的声气。
“我能教你什么?”冯晓琴苦笑,“——顾磊外面也没有女人。”
“阿嫂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冯晓琴又点上一根烟。索性也不急了,里面坐着也没劲,亲友间敬来敬去,这种场合也不好放开,意思却又要到位,情绪半吊子,悲伤不像悲伤,欢喜不像欢喜。豆腐饭便是这么别扭。方才与茜茜坐在一起,听她说银行里的事,说最近做成一桩大单,“讲起来还要谢谢阿哥,”她指顾昕,“阿哥把他单位的业务介绍给我。”顾昕忙客气道:“自己人,小事情。”又对旁边的葛玥道,“喏,就是娘舅公司那桩。”葛玥哦了一声,眼里分明写着“初次听说”,嘴上跟着客气:“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帮。”冯晓琴冷眼旁观,茜茜倒还好,顾昕应该是老婆在边上,稍有些局促。茜茜胆子忒大了些,不该这当口提这茬。倒像戏弄那男人似的。冯晓琴一直想找机会劝妹妹,这阵家里事多,倒耽搁了。其实那才是大事,处理起来也麻烦。自己妹妹,怕她受伤,也怕她被人骂。但怎么开口也是个技术活,便是亲姐妹,也不好横冲直撞的。冯晓琴前天说给她介绍男朋友,是真话,亦是试探,她倒不拒绝:“好的呀——”冯晓琴问她,是否一定要上海男人,拐弯抹角带到顾昕,“像他那样的上海男人,其实也没啥好,”还问她,“你说呢?”冯茜茜笑而不语。冯晓琴其实能猜到几分,妹妹是要强的个性,打拼不易,顾昕就像当年的史胖子,喝酒套近乎,揩点油,保单就签了。否则又怎会寻到他。依着冯晓琴的眼光,顾昕其实还不如顾磊,至少好弄得多,长相也谈不上帅,人又闷,真正是没啥优点。更何况还是已婚。妹妹脑子清爽,这方面冯晓琴倒是不大担心,跟男女感情那些不搭界。但顾昕是家里人,隔得近,万一捅破,女人总归更吃亏些。便是年轻恢复得快,终究要过一阵才行。
“阿嫂——”葛玥看向她。
她避过葛玥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对这女孩多少有些愧疚。弱肉强食,那时候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对着茜茜,还有冯大年。劝他们发奋。食物链爬得越高越好。长跑时牢牢盯紧前面人的后脑勺,才不会掉队。上海人是假想敌,就像顾清俞那种。跑过一个,便留后脑勺给后面人看。脸上表情俱是不管。前面后面都是。哭还是笑,只能凭想象。其实只是一个个人影,拉远了,更只是一个个黑点。别说表情,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认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她把她追求老公的经过说给我听。唱越剧,买他喜欢吃的零食,穿他喜欢的衣服,还给他织毛线帽子。她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我说,又不是打仗,还弱点强点呢。她说,要过一辈子呢,这比打仗还惊险,输掉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葛玥怔怔听着。冯晓琴说下去:
“抓大放小。大事情把握住,小事情就让他去。”
“什么是大事情,什么是小事情?老公外面有女人,这算大事还是小事?”她直直地问。冯晓琴思索一下,“你能看得过去的,都是小事,真看不过去了,那就是大事。”
葛玥沉默着,“这是逼着女人都变成傻子。”
“真到那一步,那就不是傻子了。你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什么都看得过去,变傻的就是他了。不是你拿他没办法,而是他拿你没办法了。”冯晓琴瞥见这女孩怔怔的神情,即便此刻这样的情形,竟还是隐忍。换了别人,刚才饭桌上便扯头发扇耳光了。忍不住暗自叹息,劝她:“日子是为自己过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别太当回事。”
“越剧我也会唱,还会一点点沪剧。”她问,“阿嫂,你会唱什么?”
“我只会唱黄梅戏。”
“茜茜呢?”她又问。
“茜茜什么也不会。她这人傻乎乎的,做事没长性,三分钟热度。”冯晓琴说到这里笑笑,加重语气,“——到底还年轻,什么都当成玩。”
“把日子过得像玩,那是本事。”葛玥问,“阿嫂,茜茜有男朋友了吗?”
“给她介绍过,没相中。”冯晓琴反问,“你手头有合适的吗?”
“我找找看,”她停顿一下,“也让顾昕帮忙留心——茜茜喜欢什么类型的?”
“高一点,帅气一点,热闹一点,最好不要是公务员,”冯晓琴对她道,“讲句笑话你别不高兴,茜茜以前跟我提过,顾昕阿哥那种类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过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说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矫枉过正了,在人家老婆面前提这个,倒像故意找晦气。但不说句表态的话,只怕这女孩晚上要睡不着觉。再者也是为妹妹考虑。冯晓琴心里忽然有点酸,便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在葛玥肩上拍了拍,“拜托啦,十八只蹄髈我先准备好。”
两人回到座位。客人陆续离开。顾士海兄弟站在门口送客。曲终人散的感觉,也是一桩大事完成。大厅渐渐空了,最后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拢来坐成一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知谁问了句“清俞几时再去新加坡”,顾清俞回答“还没定”。又是安静一阵,服务员上来收拾碗筷,乒乒乓乓。众人站起来朝外走,挽着肩,或是搭着手臂,这样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脱力的。心里空荡荡,连说话都似是带着回音,盘桓几圈才出来,多了些沧桑感觉。
出租车上,顾清俞收到施源的短信:“节哀顺变。”她回过去:“谢谢你送了花圈。”白天也是无意中看到,某个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过了一遍,没见到人。他道:“小时候奶奶常做萝卜丝饼,我待在旁边看,揩了不少油。那味道,我现在都忘不掉。”顾清俞道:“小时候的味道,是记得牢些。”半晌没回音。把手机放回包里。心想发信息便是有这好处,想停就停。转向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街景成了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晕开。像泪眼望去的世界。这时手机振动了几下。是电话,施源打来的。
“还没休息吧?”他问。
“在车上。”
“心情好点没?”
“还好。”她停顿一下,“谢谢。”
沉默片刻。他告诉她:“——我妈也没了。”
她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上个礼拜。前天大殓。”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刮器来回跳动,发出吱嘎的声音。她问他:“你在哪里?”他道:“不用来安慰我,我现在挺好。”她又问:“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着他。”她一怔,“叔叔?”他道:“我爸的表弟,从加拿大回来。”她哦了一声。手指在腿上弹动几下,没忍住,“定位发给我。”语速有点快。他愣了愣,“什么?”她道:“我过来找你。”他道:“我说了,不用安慰——”她打断:“不是安慰你,是让你安慰我。”
葛玥把宝宝哄睡着,洗完澡,拿了本杂志,上床。一旁,顾昕对着笔记本电脑。她瞥一眼,“单位里挺忙?”他嗯的一声。她道:“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这两日已经够辛苦了。”他目光不离屏幕,“晓得了。”她放下杂志,起身去厨房给他削了个苹果,切成片端过来,“吃点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还没刷牙。”他道:“苹果要白天吃,金苹果,晚上就是铜苹果了。”她笑笑,“央视都辟过谣了,没这回事。苹果什么时候吃都一样有营养。”叉了一块递过来。他察觉她的执着,接过,目光扫过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着白色超短睡裙,胸口处透明蕾丝围成一个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隐若现。再看去,脸上竟还化着淡妆。她目光与他相对,“新买的裙子,你说过,喜欢看我穿白色。”他挤出个微笑,“不错。”又转向电脑。她停了停,伸手过来,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剧给你听,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脸上带笑,笑得比往日要甜,涂过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妩媚。她不待他答应,便开始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错,声音与平常说话时略有不同,更圆润娇柔些。他毕竟与她是夫妻,很快听出尾声那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像激动又像悲恸,夹在欢快的音调里。此刻的她,一面是强自掩饰,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东西端到他跟前,劈头盖脸地。与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样,衣服和人是脱节的,意思到了,感觉却还差了一截。仿佛肉体和灵魂的差距。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觉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这样。当初追她的时候,他也是很随意的,一是本就兴致不高,二来她也不是让男人费心费力的类型,像只听话的小狗,稍做个手势,她便过来了。
一曲结束,她凑近,把头靠在他胸口,或许是想到这姿势不利于睡裙的展示,便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微微仰头,凸显曲线。半湿的长发滑过他头颈,他不自禁缩了一下。想说话,嘴巴一动,便被她抢了先:“我唱得好不好?”他问她:“学过?”她道:“跟着收音机里学的。”他点头,“那不容易。”她问:“再给你唱一段?”他道:“这么晚了,爸妈听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强地按住他的手,脸上还是笑,“我唱得轻一点。”他只好不动。她果然唱得很轻,越唱越轻,渐渐听不清词,倒像哼小调。一边哼,一边抓住他的手,顺着胸口的“蕾丝爱心”,有节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这种事还自带配乐,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见她眼角一滴泪渗出,鼻尖耸了耸,又是一滴泪。她撩一下刘海,变魔术似的,泪水便隐去了。或许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点力,就能把她拦腰折断似的。触手都是骨头。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没这样抱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她。
临睡前,他发现电脑里有封新邮件,是冯茜茜发来的:
“你老婆知道了。她在你手机上装了个东西,电话、微信、QQ都能看得见。”
顾昕一凛,霍地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头因为太累,已经睡着了。他拿过手机,想想又放下了,在电脑上回复邮件:“你怎么知道的?”
冯茜茜倚着床,看手机。冯晓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两人不说,也不动,有些对峙的架势。很快,冯茜茜笑起来,“干什么呀——都拷问了一个多小时了,干脆上老虎凳吧。”冯晓琴道:“少嬉皮笑脸。”冯茜茜道:“我对那人没兴趣。”冯晓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离他远点。”冯茜茜道:“工作关系,没办法的。”冯晓琴道:“工作关系,他天天在地铁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铁站碰头,到小区门口再分开,一前一后鬼鬼祟祟——你们怎么不去当特务?”冯茜茜怔了怔,“你跟踪我?”冯晓琴嘿的一声,“地铁站离小区也就几百米远,人来人往的,你能瞒多久?”冯茜茜停顿一下,“反正我对他不是那种意思。”冯晓琴道:“是不是那种意思,人家老婆会判断。短信还有电话,人家那里有记录。”冯茜茜先是不语,忽地,有些烦躁起来,“她又不会离婚!”
“万一她想不开呢?”冯晓琴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该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风顺,家里出了那种事,她也很艰难。再怎样,总归不能欺负老实人。”
“谁欺负她了?”冯茜茜喊了声,想想不对,又压低音量,“她自己找了个渣男,前脚张曼丽刚走,后脚不管是谁,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负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家家庭,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你又不是不知道。业绩每个月一评,稍微松一松,后面人就上来了。台湾人又抠门,业绩好的时候把你捧到天上去,业绩一差,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脚踹飞你,半毛钱也不会多给。姐,我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抓牢顾昕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岁也就是个小职员,还不如在老家混着,至少人还轻松些。”
“两码事。要抓牢他,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也是抓牢。没必要人贴上去。”
冯茜茜停下来,朝姐姐看,竟笑了笑,“——那史胖子呢,当初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不是也可以?你干吗整个人贴上去?你以为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交换礼物握个手,就成好朋友了?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个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没有跟你搞。”冯晓琴缓缓道,“我也没有贴过史胖子。”
“我承认,欲擒故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吃不着还惦记,这套把戏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没那么高,只好老老实实赤膊上阵,该贴就贴。只要套到狼,孩子舍了也就舍了。我知道,你现在级别不一样了,山大王被招安,反过来帮着朝廷对付我们这些散兵游勇,看我们都是社会渣滓,何必呢?”
她说完,把刘海朝后捋去,露出泛着油光的前额。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说下去,“我现在只想睡觉。姐你不要跟我谈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们银行规定里还写着不能跟客户私下交易呢,可实际上,如果谁真的照办,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请客户吃饭送客户礼物,那只是小意思,帮客户伪造资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实只是个空壳公司,管他娘,业绩上去再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真要出了事,全部自己兜进——你还记得吃我豆腐的那个财务主管吗?”不待冯晓琴回答,“——关进去了。”
冯晓琴吃了一惊。
“葛玥的舅舅要贷款,因为是房地产公司,批不出来,就让这男人搭桥,贷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转到房地产公司。前不久被审计查出来,顾昕托了关系,替葛玥舅舅搞定,责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两年。这人进去之前,给我送了个快递,自制的土炸弹。亏得质量太差,比外面买的炮仗还不如,才没出事。银行要报警,被我拦下了。我跑去找顾昕,说我不想干了,他给我介绍的那几个项目,我让他去找别人,就算奖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干了,实在是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害人坐牢,还有人给我寄炸弹。又不是拍电影。他听我发了半天牢骚,只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干,我支持你’,那时候我发现这男人还是挺厉害的,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会放弃。他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我其实不太相信,但听着还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码要八百万,葛玥舅舅只算我两百万。我知道他是看在顾昕的面子。还有上次你问我拿了多少奖金,其实葛玥舅舅给我的回扣,要比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浑身起鸡皮疙瘩,像洗冷水澡,进去时候抖抖索索,洗开了就爽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昕和衣躺在床上,把台灯调暗。这样的光线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适合独自思考。手机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装的软件卸载了。窗户或许没关严,总觉得有风透进来。这样的夜晚,思考问题也像写命题作文,夫妻关系、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还有个人前途那种,似乎也能搭点边。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镇长,“都是朋友嘛——”副镇长一口答应。葛玥娘舅拿到项目,冯茜茜业绩上去,镇政府年度报告也多一笔亮点。皆大欢喜的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我会游泳,你不要怕。”那天,他这么安慰冯茜茜。炸弹的事,把这女孩吓坏了。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总体还是稳的。是条大船。严格来讲,那日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至少对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谊。话反比之前少了。面对面坐着,虽是沉默,但氛围不算压抑,空气中发酵得渐渐浑厚,他与她那样摆不上台面的狎昵关系,反在那刻有了某种庄严的质感。她说:“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讨厌的样子。”他问:“你原先想活成什么样?”她道:“讲不清,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他道:“我小时候想开爿烟纸店,卖吃的喝的。”她道:“原来阿哥喜欢当老板。”他道:“万紫园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条街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热闹得不得了,现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干干净净,一间不留——那块地段,是我负责整治的。”她听了,不语。他道:“我要是真开了烟纸店,现在就只好等人家来拆。”她依然不语。他道:“开烟纸店没啥不好,拆店的也没啥不对,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种是悲剧,后面那种就是坏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她朝他看,“绕这么大个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随即很认真地拥抱了她。有“安慰”两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气粗些。抱团取暖,那瞬他想到这个词。他闻到她头发上劣质烫头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许会活成你堂姐那样,你信不信?”他道:“你气场不输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没去新疆,不晓得现在会怎样。”施源问。
“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顾清俞回答。
施源带顾清俞来到虹口区某个新楼盘。小高层的三楼,两室两厅,楼层不高,但正对景观湖,位置不错。简洁装修,家具还没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还未全散,窗户开道缝,透气。灯也没装,头顶一个赤膊灯泡。打开,橙黄的光像个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该兜的都能兜到。角落里竟有半瓶红酒,还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过来的——”他道。
她点头,知道是他母亲大殓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厨房洗了,出来,倒上酒。一杯递给她。她接过,“房子蛮好。”他笑笑,“你是鼓励为主。”她道:“真的蛮好。”停了停,“——替你开心。”
他说房子钥匙是上周末拿到的,“我妈没撑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么病?”顾清俞问他。
“抑郁症,”他低下头,晃了晃酒杯,“——割腕。”
顾清俞倒抽一口冷气。
“抢救了两天。还是没救回来。”
瞥见她的神情,他反过来安慰她:“其实对她来说,可能也是种解脱。光这半年,就已经割过两三次了。手腕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疤。也试过跳楼,有一次挂在晾衣竿上,亏得我爸发现得早,一把抱住。我们不可能一直盯着她。早晚的事。抑郁症比癌症还可怕,癌症还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郁症基本上就一个结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准备。”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桩很寻常的事。他愈是这样,她便愈是担心。
“我妈是个很感性的人。小时候,看她听个评弹都能听得泪流满面,不管哪里听到两句苏州话都会眼圈红。她怕牲畜,可在兵团牧场上班,草场上那么多牛羊,还有马和骆驼,她只好忍着。她有洁癖,可是条件摆在那里,好几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来了。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她其实比我爸更能适应环境。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坚强。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后来其实是死心了,什么也不管,整天看书听音乐。都是我妈在督促我功课,盯着我,告诉我‘考回上海就好了’。我家墙壁上,贴满了小纸条,“不要放弃”“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有点患病了,但还不严重,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她去医院配了‘利他林’,是一种抗抑郁的药。我爸总觉得这种药多吃没好处,就偷偷把药倒出来,放助眠的药进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时候,家长圈里都在传‘利他林’能提高注意力,考生吃一点可以超水平发挥。我妈瞒着我爸,把药掺在绿豆汤里,给我喝下去。还加了一倍剂量。她以为是‘利他林’,但其实却是安眠药。吃得我在考场上哈欠连天,就想睡觉——”
他说到这里,竟还笑了笑。抬起头,看到顾清俞眼里泛着泪光。
“考不好,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谁知道呢?”他又笑笑,语气轻松得过了头,像树叶漂浮在水面上,软绵绵不着力,“我其实倒还好,再怎样,也不会真的想不开。我妈就不一样了。”他说着,又停顿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绩单出来那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声音,出去一看,我妈坐在地上,旁边一摊血,收音机还开着,在放评弹《方卿唱道情》——‘叹方卿,大明朝,家计贫,年纪小。多才入泮游庠早,赃官冒庇坟粮事。亲戚远投路途遥,园中巧遇姑娘骄。到后来扬眉吐气,方知势利功劳’——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木头人一样。被抬上救护车也是,医生给她扎针,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点知觉也没有。那个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顾清俞拿过他手里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见他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水。
“后来就是治疗,每天吃药,回到上海以后,还做心理疏导,加了个病友群,有几个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边旅游,挺热闹。这十来年没怎么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里那阵,吵归吵,也摒过去了。我和我爸都很庆幸,以为治好了。其实没有。这种病不太可能根治,只能靠药物控制。”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住。顾清俞猜想他后面的话必然很艰难,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拿起酒瓶,问他:“再来点?”他点头,“谢谢。”她倒酒入杯,递给他。
他接过,一饮而尽。
“其实我妈的死,我要负一大半责任。我要是混得好一点,她也会放松些。”
“不是你的错,”顾清俞劝他,“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难也还是有机会,是我没抓住。”忽地,他提到展翔,“——连那种瘪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顾清俞记得,展翔似是也骂过施源“瘪三”。上海话骂人的词里,“瘪三”不算恶毒,但最是促狭,轻蔑的口气从嘴角带出来,不留余地。男人间互骂尤其如此,盯着对方最不堪的那点,像蛇打七寸,谁又会没软肋呢,“瘪三”这词恶就恶在,戏谑的成分占了一半,看着不粘皮带肉,却又是入骨三分。顾清俞沉默片刻,换个话题,问他:
“不是说要等拆迁再买房嘛,怎么突然就买了?”
“是我妈的意思。她说她等不下去了,她说再在那个破房子里待着,人非发疯不可。她拿了三十万出来,又让我爸写信去问国外亲戚借,我爸不肯,她说‘只此一次,我也不要脸了,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脸做什么”,那次他们又是大吵。我妈年轻时候很文雅的一个人,这几年变了许多。我爸骂她,说你变得都不像你了,跟小菜场那些粗鲁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她说,怎么没区别,我过得还不如她们呢。”
顾清俞叹口气。幼时去施源家,见过施源妈妈少女时的照片,清秀中透着高贵,气质极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国留学,回国后任政府参事,两个兄弟也都在大学执教,一个姐姐还嫁给了清华的副校长。施源外公也是名校毕业,到施源妈妈那代,境况不同,但读书人的传统还在,五六岁时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力道气度,竟是不逊大人。施源父亲家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时同顾清俞开玩笑,说“我外公其实是舍不得我妈的,觉得她嫁给我爸委屈了”。但那时的生意人,与现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气气。况且愈到后头,这些便愈是没人说起了。都被岁月磨平了,变成一缕烟,渐渐地,亦无差别了。
“有一天,Sindy送我回来,被我妈看见,问,那是谁。我告诉她。她没说什么。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还有我陪Kendy打高尔夫,我妈其实都清楚。我给Kendy买衬衫,颜色还是她替我挑的。我说,是个娘娘腔。她挑了件黛粉色的。高尔夫课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绍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时的照片给她看,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功架摆足,连个菜鸟都谈不上。在那种地方,就像个笑话。我妈却觉得蛮好,说我有点外公当年的模样,‘你是读书人的长相啊——’她一连说了几遍,边说边叹气。又问我,觉得委屈吗?我笑说,假结婚那种都做了,这些又算什么。其实我真不该那么说的,倒像在她面前赌气。果然,她听得哭了。我把手机银行给她看,告诉她,这阵子赚了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买新房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没想到她霍地一下,把手机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极了她这种哭法,前一秒还是很安静,后一秒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血都要呕出来那种。就跟当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当天晚上,她又割腕了。”
顾清俞蹙着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声。
“那次救回来后,她对我说,她想通了。她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生活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她还提议一家三口去吃火锅,‘我这次真的想通了,真的,是真的想通了——’。她反复说着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只要活着就好,管别人怎么看呢。还有吃不上饭的呢,你看中东那些难民小孩,饿得一根根肋骨翻出来,白骨精似的,我们已经非常好了,还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说着,朝顾清俞笑笑。顾清俞也想笑,但被什么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来。
“我爷爷的弟弟,我应该叫他‘叔公’,一个月前去世了。他是个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药妆连锁店,前后娶过三个太太,有七个儿女。然而在他的遗嘱里,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尔西山区的一套别墅留给我爸,价值五百多万加币。律师函发过来那天,我爸妈都以为是个恶作剧,直到叔公的小儿子来上海出差,我们才知道是真的。他是个音乐剧导演,经常来上海,但在遗嘱公布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我父亲。他把别墅的照片给我们看,外观还有内饰。居然还带游泳池。他建议我们不要卖掉,因为那个区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房价一直在涨,许多中国人都喜欢在那里买房。那天晚上,我们都失眠了。我妈说得对,生活真的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从天上掉下来,揿到阴沟里,弄得面目全非,再捡起来,没头没脑地扔向天空。”
顾清俞想说“否极泰来”,忍住了。
施源停下来,说这番话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先是一动不动,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停了足有半分钟,他告诉顾清俞:“——三天后,我妈就走了。她是铁了心地想死,半夜两三点钟,厕所门反锁,换了新的剃须刀,还吃了安眠药,水龙头打开,手臂浸在脸盆里。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间。早上门撞开的时候,她靠着墙,血都流干了。”
他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起来。喉音低沉,听着更让人肝肠寸断。顾清俞低下身子,揽住他的头,放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着,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泪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个痛快。她在心底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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