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愣子说的家,灰白狐狸记得。那是位于村东头一间小小的破屋,已经年久未有人居住了。大概应是娘在世的时候,爹和娘住在那里,等娘走了,爹就带着他搬到了徐家的马厩。
枣红马吃的很欢实,它马舌卷着草料,时不时传来一声愉快的马鸣。
等临近日落时,徐二愣子整理好了家当,也没什么值钱玩意,无非就是几个筲箕、擀面杖、未吃完的两三升杂粮面,以及一些杂物。至于灶台的铁锅,那是徐宅的旧有物,不属于他们父子。
一人一狐走出了马厩侧屋。
暮色下,一盏油灯点着。昏暗的灯光下,徐三儿整好了放置在马厩的梨铧套绳,将一件件农具摆的很整齐,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它们的刃口闪着森白的寒光。还有铡刀旁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细碎草料……。
“要走了……”
徐三儿从青石上起身,嘴里呢喃了一声,他将手上的烟袋锅子别在了腰上,随手分了徐二愣子手里提的一些家当。
灰白狐狸从门槛跳了出来后。它盯了眼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然后想了想,跑到井栏处,两只前爪趴在井口,朝下看了一眼黑深不见底的井底。它接着走到了水桶旁,喝了一口井水。
少年的它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口水井,是它这个百年老人对故乡的眷恋。
但该走了……,这个家不是徐二愣子的家。
等它抖落狐嘴沾上的水珠时,发现父子二人已经到了院门处。它回头望了一眼马厩侧屋,门紧闭,没有落锁。它加紧步伐,追上了父子二人,然后上了徐二愣子的肩膀,跟他一道离开。
二人一狐离开了徐宅。
走出徐宅门口三四十步的时候,徐二愣子顿了一下步,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所青瓦宅邸,门半掩,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送。那个位于塬坡龟首的三进宅子,等他看的当头,过了一两息,突然合上了门,在门后落了门闩。
“娃,你在看什么?”
徐三儿没说这句话,但他的神态在说这一句话。
“走吧。”
“没事……”
徐二愣子勉强笑了笑,他从褡裢掏出了一个油纸裹着的薄荷糖。剥开油纸,将方糖吃了下去。然后再提着包袱,朝村东头走去。
独属于薄荷的清香,将他晚上的困乏一扫而尽。
老爷在祠堂叫的亲切,可他明白,爹也明白,老爷是做给宗祠的族亲们看的。经历了此事,终究生分了,闹掰了。
不久后,就落步到了村头的破屋。
这屋子缺了半边的屋瓦,里面尽是余灰,还有孩童玩闹时塌了的土炕。庭外的野草疯涨,一丛丛的。至于门扉和窗户,也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拿到了家里,劈柴烧了。
灰白狐狸走近屋后,四爪已经濡湿了。
“凑合住上一晚,明天我在拾掇拾掇,炕的话,请人来修,至于门和窗户,我亲自去山里砍柴,重新装订,锅的话,你赶明去县城买上一口,不要买贵了,买个便宜的,钱要省点花……”
“至于你的话,就住在县城那边吧。县城安宁了。”
徐三儿找到了一块平整的空地,将地面的土疙瘩轻扫干净了,让徐二愣子过来入座,然后他絮絮叨叨了说了一通。
他言语稍有抱怨,认为徐二愣子不应该这么急切离开。应该等收拾好屋子后,再搬迁过来。
还能占占老爷的便宜。
“爹,我们离开徐家堡子吧,到县城。”徐二愣子庆幸屋子破了,不然他劝说起来就难了。他在祠堂,不,在囚牢的时候,就想着万一有哪一天出去了,他要搬迁到县城里去住,远离徐家堡子。
这里的人,喜欢将他和徐书文比较。这里的人,并不亲厚,他们大部分人都曾迫害了他。他……不想住在这里了。
屋子破了好,土炕塌了好,门窗丢失了好。
他想要的就是一件漏了风、掀了屋顶的破屋子……。
“搬进县城?”
徐三儿吃惊了,“那得费多少钱?五两银子遭不住,娃啊,这是老爷给你上学的银子,可不能轻易糟践了。爹没事,爹住惯了破屋子。你如今上学堂了,想的应该更多。你回头就使了一两银子给你先生送礼,要是有你先生在,你不至于……”
他觉得徐二愣子唯一可以傍上的大人物,是刘先生。要是刘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徐二愣子不至于遭灾。他想过去县城求刘先生,但他不认识刘先生,又有人看着他,禁了足。
“爹,我憋屈。”
黑暗中,徐二愣子看不清徐三儿的脸,他说出了心底话。
他憋屈啊。明明是徐书文的错,让他顶了罪。这也就罢了,但这些族亲又是这样一副嘴脸。今日在宗祠中,他岂能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和徐三儿同意原谅老爷、少爷。
他怕终有一天话说不出来了。
徐三儿又如以往沉默寡言了。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然后转了个身,没有回答徐二愣子的话。
“胡老爷。”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灰白狐狸。
以前,他并不催促灰白狐狸去做任何事。可今日,他看着灰白狐狸,他头一次露出了祈求之色。他读了书,他无法像徐三儿一样,蜗居在这一个小小的徐家堡子,成为“他们”的一员。
灰白狐狸软了心肠。它饱览人间沧桑,看清楚了族亲、老爷的伪善,它也不想徐二愣子再受罪,它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
“爹,胡老爷发话!”
徐二愣子使出了卑劣手段。
徐三儿很拗,和老黄牛一样犟,但他知道,爹怕老爷。胡老爷是比宗族更尊贵的狐仙,是保家仙。徐三儿尊顺其入了骨子。
灰白狐狸引颈呦呦鸣叫。
徐三儿终于点了头,似是压倒他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去县城,我在县城编柳筐、编竹篾,应该有个活头,不至于饿死。”
地契卖的很快。上好的河浇地抢手极了。是在祠堂时,一个尊老买了这一块一亩六分的河浇地,出了十八两银子。
第二日,父子二人掮着家当顺着塬坡土路往下走。
“娃儿,你看,少爷来看你了。”
徐三儿下坡时,频频回头,终于在塬坡土路的一处顶端看到了徐书文,他脸上露了笑,“少爷是个好少爷,他是临到头怕了事,所以害了你。”
他知道昨夜徐二愣子为何顿步。
“不,那不是少爷。”
徐二愣子扭头看了一眼,鼓劲将包袱背的更牢实了一点,他摇头道:“爹,你眼睛不好使,那不是少爷,那是大虫。”
爹久处昏暗,伤了眼睛,也是个近视眼。
“大虫?”
“对!”
“怎么会是他?这明明是一个藏青色的长衫。”
“大虫拿了。拿了我的新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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