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听到此刻二超子和徐从的对话。也无人知道刚才的一幕幕有多么的惊险。
徐从一言未发。
他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压在他心底接近三年,突然有一天当事人对他说,他早就知道了。他收获的不是感动,而是渗到骨子里的寒意。
“你刚才开的第二枪……”
“是在向我证明你会使枪了吧。”
耳后传来二超子的赞扬。徐从在二超子身前,他不知道此刻这个团长卫兵是什么表情。
没等他细想,二超子顺着话继续往下说:“枪在你的手上,是我故意给你的。我欠你们徐家的恩情,一辈子也难以还清。你怕我,所以我将性命交到你的手上,才和你说这些事情……”
“贤侄,你要懂得。”
“咱们……这些往上爬的人啊,哪个不受人的冷眼和恶意。爬的急了,上面的人踢咱,说咱的坏话,下面的人拉咱的腿,也说咱的坏话,咱都是两头不讨好。”
“你我要是锦衣玉食的少爷,这些糟心事就不会发生。可问题是……,咱们不是少爷,得打得拼!要真的规规矩矩做事,如你我一样的人,一辈子有几个人能出头?”
“我当兵的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狗娘的规矩,就是他们这些老爷定下来的……。”
二超子的一句句话说进了徐从的心坎。
都是掏肺腑的心窝子话。
顺了规矩,他就真成了徐书文的长随。一沓沓的欠条,要不是被火盆焚干净了……,世道的规矩,欠债还钱,他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一辈子得仰人鼻息。
欠债还钱,难道真的是天经地义吗?
三年前,他成了二超子口中的“徐爷”,心里的老爷。而二超子想要出头,就得不顺规矩,所以其在雨夜里窃了银,一走了之,直至今日,才回到了新野县城。
人被逼得没法子了,就得破了心中的规矩。
“窃银”是贼偷,但这却是二超子可以往下走的路。至于其它的路,早就堵死了……。
他和二超子本质是一种人。只是他有先生,有读书这条路可走,所以没到窃银的地步。
但他受到世人的褒赞了吗?
没有!
他仍是刘旦眼里的一条白眼狼。
这条狼,曾经是狗,仰人鼻息的一条狗,竖起尾巴、摇起尾巴讨主人欢心。只是后来,它晓得耻辱了,将可耻的尾巴夹在了屁股沟沟里。而因此,它变成了徐家婚宴上的一条白眼狼……。
倘若他真的是白眼狼,他就应该一枪崩了徐老爷、徐少爷。将他们崩了,将他们的财抢了,睡了少爷的媳妇,那个他未谋面的徐家少奶奶。
砰!
又一声枪响。
上膛、拉保险、对准星……。
徐从一气呵成。
打完一枪后,他捂着胸口,喘了口气。
“你想明白了?”二超子从徐从背后绕了过来,侧对着他,“叔知道你心中有气。咱们往上爬的人,都会受一肚子的鸟气。这免不了。”
“超叔。”
“枪!”
徐从将枪还给了二超子。
有了二超子刚才的话,他认为二超子应该不是真正的凶徒。假使二超子是凶徒,在雨夜见到他的时候就应该见血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至于财。到了现在,二超子以事实证明,他还了恩,送了徐家半套宅子。
世人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穷人,而对富人保有莫名的善意,认为他们有财不至于那么恶,但往往锱铢必较的人不分穷与富。
他亦不例外。
一直以为穷**计,富长良心。
其外,纵然他握紧了手枪,却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朝二超子开枪。二超子也是亦然。只敢枪杀赵家的狗,绝不敢在有秩序的新野县城开枪杀人。
如今的二人不是光脚的穷汉,都有家有室了。
“好!不愧是徐爷……”
紧张的氛围消散,二超子收回枪。他退膛,上了保险,放入枪盒,然后说笑道:“今后你想玩真枪了,就来叔这里。等什么时候叔有本事了,也给你置办一把枪。”
谁拿枪,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性命被其操控在了手里。
刚才的一会儿,两人置换了命。
“谢超叔了。”
徐从躬身,道了一声谢。
躬身的同时,他见二超子枪已退膛,于是示意灰白狐狸可以挪步,不必再警示二超子这个“凶徒”了。
他对二超子并非毫无防备之心。
此外,这乱世,有枪,就相当于多了一份安全保障。他自不会拒绝。
“哥哥,你玩了真枪!”
小宝子从后母兰花怀里跑了过来,羡艳道。
“徐爷,你竟然敢开真枪……”
“打的还那么准。”
大牙婶、信子娘亦是一脸钦佩。
手枪在二超子手里,因二超子老总式的蛮横,他们只觉害怕,并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然而相较于二超子,徐从性格更温和一些,平日里也对乡邻多有照顾,所以徐从开枪,他们不会受到惊吓。
“哪里,哪里……”
“是超叔教的好。要不是超叔,我也不敢开枪,有他在,开枪不会乱走火,我才敢开枪。”
徐从随口回道。
一场餐后的晒暖闲聊,随着练枪而终结。徐家父子走过了横置在左宅、右宅院墙的月门,回到了自家的右宅。
入了卧房。
灰白狐狸说起了事,为二超子的话做了一个论证。
“胡老爷,你是说……如果我没读书,没出徐家堡子,我现在是一个……土匪……”
“一个土匪?”
徐从怔了一下,喉咙有点干涩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骨子里是个好人,规顺的人。哪怕二超子说他和自己是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他只是听听,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这般想刚结束,他就回忆起了自己在听二超子话后,脑海里兴起的恶念。
他是想杀了徐老爷一家的。
甚至于未碰见狐仙之前,他曾经无数次都在暗地里咒骂老爷,恨不得其上厕所疴屎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
(见第十三章。)
心底恶念,自始至终都有,从未消除过。
灰白狐狸幼幼鸣叫,肯定的点了点头。
它是徐二愣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过往。在少爷徐书文出了新野,前往外地上洋学堂的时候,它和大虫就心存投奔白狼当绿林好汉的心。
只不过后来大虫走了,它没走脱。
这种事它本不打算往外说,深埋在心底。但有了二超子这一遭事,它就不得不说了。
它以前引导徐从更多的是当一个好人。当然,现在也是这样。只是好人当习惯了,容易受气,容易被人拿枪指着……。
道出徐从亦可能是匪,是为了培养他心底的三分恶气。
“土匪……”
徐从瘫软倒在了椅子上,嘴里一直呢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他鄙夷了二超子,却没想他也是这样的人。
也难怪他会对二超子心存共情,二超子亦精准判断出了他的心结,一通话后与他和解。
这一句狐仙的判词,亦导致他这几日都有点浑浑噩噩的。从请先生写信,送小宝子入女校,再到望见了兰花发髻上插了一根镶金带银的簪子……,他都没回过神。
“你病了!”
“是被狐仙影响导致的病症。”
徐三儿如是道。
他走近徐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然后又转而摸了一下自己儿子的额。
两额的温度相近,那么就不是发烧。
狐仙的叫声传来,他认为是狐仙对儿子有了一些影响。
“是我自己。”
徐从肯定道。
但可惜……,没人听他的话。他的神志不清,使他的主见被人自然而然的忽视。
“得去拜拜神。我不信佛,上阳观里供奉的老君爷灵验,去那里对老君爷磕个头,一切都会好。”
“小宝子也到年纪了。我去老君殿给她请个命牌,供奉在老君爷的神像下,日日夜夜由道爷们念经焚香……,供奉命牌是个好事……”
左宅的老爷和右宅的老爷商议道。
他们很快就拿出了一个章程。
上阳观是道观,供奉的神很多,有斗姆元君、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真武大帝、文昌帝君等等,香火旺盛的神灵单独陈列殿宇供奉,譬如斗姆殿、雷祖殿、龙虎殿之类。
而若论这些诸多神殿哪个香火最旺盛,那毫无置疑就是老君殿了。
香火旺盛亦意味着灵验。
听人说,老君爷神像下的垫台挂满了命牌。这是一种由松木制成,三寸半长、一寸宽的小木牌。上面写了牌主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宝显法师以补天机手法算出牌主的命缺。
道爷们就在老君殿里面做早课、晚课。每天敲三声磬,做一次清醮,这就算是给牌主续了命。
次日。
两家主子们准备好了香火钱,前去拜神。
“徐居士是外邪入体,需要入观斋戒沐浴三日,等三日过后,外邪自驱。”
宝显法师是一个白发老道,他在老君殿旁侧的耳房里打坐。待鱼贯而入的信徒进来了,他睁开了眸,一个个诊断。
待轮到长衫少年的时候,他摇了一下龟壳里的铜钱,做出了身为道医的判词。
徐从闻言,怔了一下。
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昏头昏脑,并非是什么外邪入体,而是另有他故。
然而还没等他质疑,他就被徐三儿拉至到了一旁候立。
“法师,给我女儿算一命。”
“我想给她求个命牌……”
二超子顺替上前,他携妻虔诚的跪在了蒲团上,低声道。
“好说,你将你女儿的生辰八字拿来。”
“贫道这就给你女儿算算,她命中的缺……”
宝显法师捋了一下三尺白须,轻声道。
上阳观的命牌在新野很有名气。二超子对此早就有所准备,他恭顺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双手捧着,朝老道献了过去。
“你女儿命里缺……”
宝显法师打量了一下信徒的女儿,他沉吟半响,接着说道:“你女儿命中缺福,如果老道没算错的话,你女儿才刚刚享福不久,你亦是刚刚富贵……”
他说话间,提笔写了一行判词:
[旱岁即会逢大凶,灾难摩肩有接踵。]
[侥幸脱身出逆境,亦是苦难事不成。]
写完判词后,他对一旁侍立的小道童招了招手。小道童接过写了判词的青藤纸,然后朝庙后走去。
不一会,一块命牌制作完成。
“居士,承惠五元。”
小道士对二超子夫妇打了个稽首礼,然后言道。
“谢过道长。”
二超子道谢,掏出了银,拿走了命牌。
接下来,两家人走到正殿去拜老君爷。宝显法师在侧殿里是义诊。只有制作命牌才需交纳钱财。
入了正殿,迎面便能看到近一丈高的老君像。在神龛周遭,有怀抱拂尘的两名中年道人一左一右站着。
拜神不需要钱,但给神烧香就需香火钱。不烧香拜的神不灵验。香也不能在别处拿,只能从上阳观这里买。
徐三儿买了两把香。
左宅一把,右宅一把。
“娃,你去给老君爷磕个头。磕个头后,什么都会好的……”
徐三儿将一把点燃的香塞到了徐从的手上。
“爹,我没病。”
“我只是……这几天在想事情,想入迷了。真的没病,你不信看看,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徐从接过香,辩了一句。
他本来是不大想来上阳观的,他又没真的病。但徐三儿求了他几次后,为了不使其担心,他不得以才来到了上阳观。就当全是观光了。
只不过来归来,但有没有病还得讲清楚。
“老君爷面前别撒谎。”
“你就算没病,也当自己有病……”
“按照有病去治。”
徐三儿叹了口气。
“算了,我就当自己有病。”
“爹,你让一下,我拜神了……”
徐从深深吸了一口,无奈道。
来都来了,爹也买了法香,拜一拜又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让徐三儿挪了神位后,就跪在了蒲团上,朝老君爷的泥塑神像磕了三个头。
“求老君爷治治我的病……”
他磕头时,心中默念道。
三个头很快磕完了。他正视己身,发觉自己身上一丁点变化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
什么鬼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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