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认出了我的笔迹……,说不定会说我串通土匪,是土匪的同伙。用报纸的字最好,这样不容易暴露……”
有狐仙的提示,徐从很容易就想清楚了其中蕴藏的危险。
他写信,是于心不忍,
但还没到为此毁家纾难的地步。
他从书桌上取出裁纸刀。
书斋卖纸都是一刀纸,两尺、四尺对开,纸张都很大,所以需要裁纸刀裁剪出合适的大小再进行书写。裁纸刀基本上是学堂学生的必备工具。
裁纸刀剪裁旧报,不到一会的功夫,就拼出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至于剪裁的旧报,他也趁无人注意时,丢入了柴房的灶火中,将之焚烧的一干二净。
……
次日,轩盛米铺的伙计在起夜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封塞入门铺的信。刘掌柜看过信后,快马加鞭赶至到了徐家堡子,通知了自己的外甥女田蕙兰。随后,徐宅的徐老爷一家便搬迁到了新野县城,暂居于轩盛米铺的后院。
米铺是人来人往的地方。
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被周遭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更何况徐老爷一家离开,走的不仅是几个人,还有累世的家资。这些家资,得好几辆马车才能装下。事出反常,难免会惹人注意。
“徐老爷来到县城了。”
“我买米的时候,看见了。”
第三日,在左宅用午餐的时候,信子娘看向徐三儿,提了这一嘴。她见徐三儿动容,继续道:“我不认识他,但听人家说,他是附近徐家堡子的财东,他拖家带口的跑到了县城,还带了所有的钱。对了,他之所以住在轩盛米铺,是因为……他儿媳与米铺掌柜是亲戚……”
和徐家父子做邻居做久了,有大牙婶这个善于嚼舌根的人在,信子娘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父子二人的过往。
“三伯伯,你也姓徐。”
“你不就是徐老爷吗?”
“怎么还有另外一个徐老爷?”
在兰花怀里吃饭的花狗将舀饭的汤勺放下,好奇的问了一句。
家里的男佣、女佣喊三伯伯亦为“徐老爷”,所以他对两个徐老爷有点分不清。
“吃你的。”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插嘴。”
兰花喊停了花狗的询问,她朝儿子的嘴里塞了一点吃食,有点紧张的问道:“怎么跑到县城里来了?还是全家都跑来了,这里面一定有事。”
若仅是携家来到了县城,虽让人感到稍有古怪,却也不至于生疑。但将家财一起带到了县城。哪怕再愚钝的人看到,亦会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之处。
除非有大祸来临,不然乡下的财东家可不会阖家搬迁。
“听说是有匪……”
信子娘补充道:“有土匪盯上了徐老爷家,所以他们才跑到县城亲戚家暂避风头。”
土匪?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点头,瞬间明了。
从宣统三年到民国六年,豫西南这地乱了好几次。尤其是白狼作乱之后,更是留下了一地的土匪。再加之新任豫省总督赵倜的横征暴敛,聚众上山落草为寇的人数不胜数。仅是新野附近被土匪破家的财东从去年开始,至今已有四五家了。
二超子所在的西峡县新军,时不时就要进山剿匪几次。
土匪在一家人的耳中,并不陌生。
“吃饭。”
“他家的事,和咱们没什么干系。”
徐三儿听到这里,将腰间的烟枪取下,敲了敲桌子,轻咳一声道。
有当家的发话,饭桌上很快就又转了一个话题。开始探讨哪家的花布便宜料好,适合做夏衣。再过七八天,就要入夏了。
土匪劫村的日子一晃即到。
比胡老爷的记忆迟了能有三四天。
大概是徐从给先生去送家里新做好的凉粉用以缓解酷热的那天。他看到县城巡捕房的钟科长匆匆带着背着长枪的巡捕出了城门,前往了徐家堡子所在的西北方向。
紧接着过了两天,徐书文登门拜访。
“族里死了不少人,约莫十三个人,还有四个残废的……”
“你是咱们族里……有出息的人,去参加一下白事。”
“族老们也这么说。”
左宅的客厅,徐从坐在主座,听落于客座的徐书文说话。
“大家都是同族……”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徐书文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相距四五年未见,徐书文已脱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变得更沉稳了一些。他和老爷徐志用的长相有点相似,岁数小的时候还看不出。但长大后,除了比老爷徐志用少了一颗左腮的黑痣外,甲子脸的面孔,嘴唇上面的一撮黑油发亮的胡须等,都与老爷恍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为什么……是你过来?”
“书文,你是徐家的少爷,还代表不了族老。”
收回审视徐书文的目光,徐从认真盯着面前幼时的同伴。他比徐书文的个子高近半尺,肩膀也宽阔,所以从主座看向客座的时候,多了一些居高临下的迫视。
一个财东的少爷,族长的儿子,还无资格代表族老们说话。
请他这个“仇家”回乡,至少也得是族里有牌面的人物。
他虽然没被开出族谱,但到底和族里生了一些间隙。
“我现在已经继任族长了。”
“我是族长。”
徐书文深吸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落有灰尘的裙幅,然后站起了身,“先前族里有一些对不住你的地方,我知道,也看入了眼。包括我自己,一样欠了你的恩。但大家都是同族的兄弟……,我已经力排族老们的众议,将你们这一户先人显考显妣挪到了祠堂正位。”
“今后要是你的儿比我的儿更好,这族长的位子就是你娃的。”
徐家堡子的祠堂供奉着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但即使是同族,却也分个富贵贫贱、血脉亲远。每一家每一户先人的牌位供奉在哪都是有讲究的。血脉距族长一脉远的,又贫贱的,就会被供奉在祠堂的侧壁,牌位亦是三指宽的小牌。
起先徐从这一脉的先人就是落得了摆在侧壁的待遇。
至于位列正壁的大牌,一般只会供奉历代族长和对族里有贡献的乡士。
将先人牌位抬到了正位……。
徐从动容了。
无人知道报纸信是他写的,所以这不是报酬。徐书文当上族长后的这一次致歉,显得比以前有诚意,且有魄力多了。将他们这一户抬到了与族长相当的位置,可不仅仅是抬高了他们这一户。与他们这一户相近的族人就会天然成为他们的拥趸……。
这是变相弃掉了徐志用这一脉数百年来的心血。
比几十亩的河浇地更值钱。
“你爹呢?”
“他是什么看法?”
徐从没有着急答应,问起了老爷徐志用。
将在乡间的统治权拱手让给他这一户,徐书文这个吃过洋墨水的学生能做出来,但徐志用却不会,他会竭力阻止这一件事的发生。一旦这件事成真,老爷徐志用就是死了,到九泉之下都会愧对祖宗。
尽管他们是同族。
“我爹……被人打断了腰……”
“他……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了。”
徐书文语焉不详的叙述道。
徐从继续缄默。
“他前年种了大烟,赚的银钱太多,遭至了族里一些人的眼红。大家都说,这次之所以引起土匪劫村全是因为我爹的错,我爹漏了财。而且我爹跑到了县城,一些事没有通知乡邻,所以不知是谁,在晚上我爹出宅子散步的时候,趁黑打断了他的腰……”
“他的族长当不下去了,只能让给了我。”
“我请你回去,也是打着我们族长一脉改过自新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见氛围愈发压抑,徐书文无奈,只得如实相告。
大烟提炼出来的烟膏几乎和黄金等重。种大烟可比种什么麦子、苞谷赚钱的多。自打世道乱下来之后,没了官府管辖,乡间种植大烟的屡禁不止。
徐从没想到,老爷徐志用竟然偷偷在地里种植了大烟。
“这事我要问问我爹……”
“我说了不算。”
“你先回吧。”
徐从赶客道。
徐书文闻言怔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人给过他冷脸。
不过他如今已不是以前的稚嫩少年。
他走到客厅门口,对徐从弯腰躬了一下,然后这才迈步离开。
等徐书文走后。
徐三儿从揭开内厅的门帘,走了出来。
“娃,你是啥看法……”
“上不上他们的当。”
徐三儿当老爷已有一段日子,他开始以同位者的身份揣测徐志用父子的想法。
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
只不过徐书文开的条件太令人眼热,让他不禁迟疑了起来。即使未成为族长,只是成为族长的有力竞争者,所获取的好处足以福泽后辈不知多少代。
这不是几十、几百银圆就能衡量的。
其外,到了他这个年纪,他亦开始思考身后事。在族里有地位,就能在风水好的地方打墓。死后的灵位亦不会默默无闻,而是受到阖族的供奉……。
“去!”
“白捡的便宜,没有不拿的道理。”
“我才不会怕了他。”
徐从一拍座椅旁的方桌,冷声道。
家里现在是他拿主意。
既然徐三儿没有明确、强烈的反对,白送到口的吃食不可能不伸出舌头舔一下。要是不行,大不了就耍点狠,他不信治不住徐家堡子的乡民。
当初咋样赶他走,他就咋样治回来。
他不忍看到一些人死,是良心。但不意味着一些东西就彻底忘怀了,置之脑后了。
再者……改!
移风易俗!
好端端的乡里乡亲,为啥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和族长的关系分不开。他受新式思想的教导,不是赵嘉树那帮人的假自由。说着追求自由,却也不肯将其分润一丁半点给下人。
他不容许有下一个秋禾。
“娃,那你留洋的事情……”
“你回到乡里,你留洋今后咋办?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在那扛着。”
徐三儿指出了徐从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
他的娃,要留洋。
纵然他内心认为他坐在族长的位置上,不会比徐志用做的差。可心底里到底还是虚。而且,如今担任族长的是徐书文,念了洋学堂的徐书文他更没把握对付。
“留洋……”
“事还没定下来呢。”
徐从摇了摇头,“去东洋也是先念大学预科……,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实在不行的话,去念专门学校,考国内的大学,等时机适合了,再留洋。现在又不是有官费留学的名额……”
要是他有官费留学的名额,就不用迟疑了,尽快去留学。
但他没拿到官费留学的名额,只能自费留洋。
自费……就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时间了。
“你自己拿主意。”
徐三儿点了一下脑袋。
不管徐从是留洋,还是留在国内读大学,在他看来差别并不大。这两者都足以光宗耀祖,让他这一户改换门庭。而留在国内,日后见面的机会会更多。
出洋……意味着未知,反而让他担心。
商议还没个定论。
徐书文二次拜门求见,徐从仍旧搪塞,但态度软了一点。
“他这是想学皇帝。”
“搞什么三推三让……”
待徐书文回到寄居的轩盛米铺,徐志用和刘掌柜呸了一口,骂道。
关于徐志用骂他的事情,徐从并不知道。
他之所以推拒,是因为他没定好未来前途的具体走向,并非是故作姿态。
而就在徐书文离开的第二天,大虫亦上门来拜访他了。
“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吗?”
“我没见过我娘,但听我爹说,我娘是鹅蛋脸,长的很漂亮。在我一岁的那年,我爹外出打猎,娘在家里带我,徐老爷闯了进来,奸了我娘……”
“我爹忍了这口气。但后来……我娘殁了,爹说我娘受不了这口气。”
“你和他有仇。他儿子在请你当副族长,你去乡里,引他出县城,我了结他的命。咱们是发小,我也不瞒你,这次劫村是我做的,你也别想着报官,要是报官,我手下的兄弟不会放过你。”
“杀死他,咱们分了他的家财,你做你们徐族的族长,我继续当我的土匪。”
大虫入座,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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